朱文燚
貴州民族大學法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中央政法委、最高檢、最高法等部門的推動下,呼某案、于某生案、廖某軍案、張某叔侄案等在全面范圍內具有重大影響力的冤假錯案得以糾正。在積極糾正此類錯案的同時,我們應當反思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些錯案的發生?如何有效防范?基于此,本文試圖結合近年來糾正的冤假錯案,針對錯案在檢察環節出現的問題、成因進行梳理,并提出相應的防范措施。
在學術研究層面,近年來關于刑事錯案問題的研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對于檢察環節的刑事錯案問題,也有學者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討。在現有的學術研究中,李建明教授以檢察環節的刑事錯案成因為研究對象,對造成錯案的深層次因素及其作用機理進行了深入探討,其中不乏創新之處。[1]還有學者針對刑事錯案的界定和判定問題進行了研究,為錯案防治具體問題的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2]還有學者較為系統地對檢察環節產生錯案的原因進行分析,并從法律監督、司法改革、立法、司法、證明標準等方面提出了防范措施。[3]還有學者以目前檢察環節的錯案防糾機制為研究對象,針對現行防糾機制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反思,頗具現實意義。[4]還有學者以訴訟程序為背景,對檢察環節滋生錯案的誘因進行分析梳理,同時運用比較分析方法,對美、德、日三國的錯案防治經驗進行考察,在此基礎上提出相應的防范對策。[5]有實務界工作者以檢察人員的證據意識為研究對象,分析了檢察人員證據意識的強弱與刑事錯案預防的辨證關系。還有學者對檢察官的制度角色、機制能力進行了討論,并針對二者之間的矛盾提出了緩和之策。[6]
在研究視角層面,現有學術成果所呈現的研究視角較為豐富,主要存在微觀和宏觀兩種研究路徑。在微觀層面,學者主要從檢察人員的證據意識、檢察官的糾錯責任、錯案的界定、錯案的判定、錯案產生的理論基礎等方面展開;在宏觀層面,學者主要從檢察環節錯案的整體成因、防糾機制進行了討論。
在研究方法層面,大多數研究成果遵從一般的邏輯思維,研究方法較為單一。有少量學者運用了比較研究方法,對境外國家的相關經驗進行分析梳理;也有歷史研究方法的運用,例如學者對不同歷史時期的錯案問題進行聯系比較,就錯案的成因進行追根溯源。盡管相關學術成果頗豐,但實證研究方法(定性分析、定量分析)、跨學科研究方法等新型研究方法的運用仍然較少,體現出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的指導不足。
司法權的配置失衡是錯案產生的瓶頸與關鍵所在。在傳統偵查中心主義①有學者觀點認為,偵查中心主義主要體現在偵查機關對嫌疑人人身自由的處置、對涉案財物的強制處分以及對追訴證據的封閉式采集,對法院的裁判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參見:陳瑞華.論偵查中心主義[J].政法論壇,2017,35(2):3-19.模式下,公、檢、法三機關存在“重配合,輕制約”的情況。偵查機關在案件辦理流程中處于“心臟位置”,案件移交檢察機關后,由于檢察機關、偵查機關職業利益上的一致性,檢察機關常常怠于履行司法審查職責,對于證據的審查不重視,對于非法證據呈現不愿排、不敢排、謹慎排除的實踐樣態,導致部分案件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環節對于偵查機關的結論予以維持,審判階段對起訴的事實予以確認,追訴活動呈現一種“流水線式”的工作模式。檢察機關集公訴權和監督權為一體,在刑事程序中既要追訴犯罪,亦要監督追訴活動,容易導致檢察機關職能混亂的狀態。就權力的屬性而言,檢察機關的監督權不應該與偵查、起訴、審判等訴訟權力相互混淆,監督權的存在是為保障其他權力的正常運行。然而在“公檢一家”配合理念的長期主導下,加之偵查活動的封閉性、追訴活動中的行政色彩,致使檢察機關對于偵查違法行為的發現能力受限,檢察機關有時對于偵查機關的某些違法偵查手段、瑕疵證據選擇遷就,其法定的監督功能、偵查控制功能難以有效發揮,極大程度增加了錯案風險。
對司法的不當干預是制約檢察權客觀公正行使的另一重要因素。對于一些具有社會影響力的重大案件,地方政府有時會通過政法委協調案件的形式,將地方政府意見強加于檢察機關,以趙某海故意殺人案為例,該案因為證據存在瑕疵而一直沒有提起公訴,而后政法委組織展開專題研究會后,要求20 日內提起公訴,在壓力之下最終造成了錯案。
檢察機關作為公訴機關,承擔著證據審查的重要任務。證據環節出現問題,就會導致要么不得不退回補充偵查,要么放縱犯罪,無法對嫌疑人提起公訴、科以刑罰。在過去“偵查中心主義”模式的主導下,在審查批捕階段,檢察機關存在對逮捕條件審查不力的情況,沒有對偵查機關提供的提請批捕材料進行詳細核實。如黃某全故意殺人案,對嫌疑人提出的無罪辯解、翻供等情況未進行審查核實,最后造成嫌疑人被無辜長期羈押。[7]在審查起訴階段存在輕信偵查結論、輕視辯護意見等現象,最后導致不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被強行提起公訴。在法庭公訴階段,檢察機關忽視無罪證據,隱匿有利于被告人證據的情況常常出現,如藤某善故意殺人案,藤某善的律師已收集可能證明藤某善的作案過程并不具備可能性的重要證據,此證據提交辦案機關后,并沒有引起辦案人員重視,自始至終沒有提交庭審。
在追訴犯罪活動中,司法機關存在證據保管方面的問題,司法機關保管證據不規范,導致依法收集的證據未能夠妥善保存,部分案件證據保管中存在著關鍵證據的丟失、損毀、隱匿和污染的實踐樣態。如于某生故意殺人案,公安機關偵查時在案發現場提取了兩枚他人的指紋證據,但這一重要證據在前六次審理中從未隨案遞交法院,關鍵證據“他人指紋”被隱匿。又如梅某祥、梅某揚故意殺人案,案件復查的關鍵時刻能夠直接證明二人無罪的指紋、毛發、腳印、血液檢測樣本等重要物證丟失,案件的部分案卷同樣遺失。類似案例不勝枚舉。
不合理的考評機制是滋生錯案的另一內因。檢察機關普遍將“無罪判決率”“起訴率”等納入檢察機關的績效考核指標,不可否認,績效考核指標的設定在很大程度上能夠提升檢察官工作積極性,提高工作效率。然而,指標的設定一旦違背訴訟規律、檢察規律,必然產生諸多負面效應,比如一些檢察官為獲取考核利益,常常會忽視法定程序,甚至侵害被追訴者權益。
“隧道視野”①“隧道視野”是源于心理學的概念,有學者將其解釋為:選擇性地集中于某一目標而不考慮其他可能性的一種傾向。參見:董坤.檢察環節刑事錯案的成因及防治對策[J].中國法學,2014(6):220-240.心理理念是影響檢察人員對于案件事實認知的重要因素。由于檢察機關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難免滋生“有罪推定”辦案觀念,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重口供、輕證據、疑罪從輕、疑罪從掛的現象在司法實踐活動中時有發生。導致輕視有利證據、排斥辯解,當案件游離于有罪與無罪之間時,在長期固有的辦案觀念影響下,很可能作出有罪處理,只是采取對嫌疑人量刑較輕的方式處理案件。早在1996年“疑罪從無”的原則就在立法層面予以確立,2012 年、2018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修改時重申,但在司法實務中,該原則的貫徹仍然較為緩慢。除此之外,檢察官的綜合素質也是影響辦案質量的因素之一,長期以來未能明確檢察官的準入機制和選任標準,同時缺乏有效的管理機制以及檢察官職業穩定性的保障機制,難以保證檢察隊伍的專業化、精英化。
一方面,應當規范逮捕措施的適用。具體而言,在審查批捕工作中,應當正確理解《刑事訴訟法》規定的逮捕條件,對于不符合逮捕條件的堅決不予批捕,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已經逮捕的符合條件的應當及時進行羈押必要性審查,對于主觀惡性較低、犯罪情節輕微的,及時變更強制措施,節約司法資源,保障被追訴者人權。同時,應當完善逮捕聽證制度,依法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解,重視律師辯護意見,以更好地了解案情、審查證據;另一方面,在公訴環節,檢察官應當以追求判決的公正為目標,嚴把審查起訴關,依法做好庭前會議工作,聽取辯方意見,明確爭議焦點,完善相關證據,為下階段的出庭指控工作做好針對性的準備。
堅持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司法體制改革,改變過去以偵查為中心的刑事追訴模式,合理分配職權是保障檢察權公正行使的體制要求。檢察機關必須規范證據的審查工作,發揮好訴前審查過濾功能,對于涉案證據的完善程度、證據收集行為的規范性、證據的合法性等內容進行科學審查,防止案件“帶病”進入審判階段,保障裁判的公正性。
除此之外,應當堅持和改進黨對于司法工作的領導。對于政法委協調的案件,應當嚴格依據《中央政法委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定》,對于可協調的案件,一般不得對實體部分、定性問題提出具體意見。要注意的是,必須理清“不當干預”與“依法監督”的界限,對不當干預行為予以通報、問責。
檢察機關作為刑事追訴活動中的重要部門,同時也是法定的監督機關。從表面上看,檢察機關的檢察職能克服了同體監督的弊病,但在具體操作過程中仍然存在諸多問題,尤其是對偵查工作的規制,近幾年披露的部分冤假錯案在偵查環節存在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等非法取證問題,其中體現了檢察機關對偵查環節常常疏于履行監督職責。對此,應當完善對偵查環節、審判環節的全鏈條監督,完善監督方式。通過開展專項活動,建立健全對違法偵查行為監督的長效機制,增強監督剛性,從源頭上保障案件質量。在處理訴偵關系的問題上,檢察機關應當發揮主導作用,在審前程序上作出變革,樹立“大控訴”的格局理念,正確引導偵查,把握好偵查環節和公訴環節的前后銜接效果,弱化偵查對公訴的反向制約,在“審判中心主義”改革背景下,建立新型訴偵關系。同時,在處理案件過程中,檢察機關應當秉持客觀公正立場,包括客觀公正地收集證據、審查起訴、追求判決結果,在履行追訴職責的同時,客觀審查有利于被告人的從輕證據、量刑情節,以此來維護最終判決的公正性。
司法人員的道德品性、法治信仰與案件的辦理質量存在密切關系。為此,一方面要完善司法人員的職業選任制度,嚴格規范司法準入制度,吸收英美法系國家在司法官員選拔任用上的先進經驗,①英國公民欲成為法官,一般除治安法院法官外,地方法院的法官必須擁有至少7 年的出庭律師經歷,而擔任高等法院的法官則必須擁有10 年以上的出庭律師經驗。參見:陳衛東,韓東興.司法官遴選制度探微[J].法學論壇,2002(3):107-112.同時結合本土資源,構建中國語境下的司法準入制度。通過優化績效考核制度,以符合檢察規律的考核標準來管理檢察機關工作人員,激勵檢察官積極提升業務能力、加強理論學習,提高辦案質量和效率;另一方面,要嚴格落實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完善司法責任制,依據最高檢相關規定,明確問責標準,問責范圍、問責程序,綜合考慮主觀意識、能力因素、客觀原因等,嚴格裁斷,追究相關責任人紀律責任和法律責任,規范檢察官的司法行為,在減少不當司法行為發生的同時實現對檢察官職業身份的有效保障。
檢察機關地位的特殊性決定了檢察環節是錯案預防和糾正中的關鍵一環。司法的可錯性是刑事司法運行過程中的必然規律,錯案是刑事追訴活動中難以絕對避免的副產品,只有通過制度設計、法律規則、紀律規則的完善克服滋生錯案的消極因素,才能逐步將司法案件錯誤率壓縮在最小的范圍內,保證刑事訴訟的公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