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平 蔡湘瓊



摘要:在“雙減”政策背景下,隨著政府教育財政投入的增加,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是否會下降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將中國家庭追蹤調查(2010—2018)數據與中國教育經費統計年鑒數據匹配,通過面板Tobit模型,探討教育財政投入對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及其在不同群體間影響的異質性。研究發現:第一,教育財政投入與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擠出關系;第二,二者的擠出效應在城鄉、不同質量學校、不同學段、不同地區間存在異質性。為落實“雙減”政策,降低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負擔,政府應加大教育財政投入力度,并且有針對性地向薄弱地區、薄弱學校傾斜。
關鍵詞:教育財政投入;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面板數據;Tobit模型
中圖分類號:G4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9094(2023)13-0008-07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重點項目“‘雙減政策落實的過程監測和成效評價研究”(AHA220020)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薛海平,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首都師范大學中小學生校外教育研究院院長,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經濟、教育政策、校外教育;蔡湘瓊,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經濟、校外教育。
前些年,校外培訓市場在價格機制的自發調節下無序發展。一方面,在校內減負的背景下增加了學生的校外學業負擔,引發基礎教育領域學生過度競爭,家長教育焦慮日益加劇,增加了家庭的經濟負擔;另一方面,校外培訓機構過度逐利,強化應試破壞了教育生態,嚴重違背了教育的公益屬性。2021年7月《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以下簡稱“雙減”政策)的頒布[1],旨在減輕學生過重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同時全面規范校外培訓機構培訓行為。“雙減”政策重申了發揮學校教育主陣地的作用,其中,提升學校教育教學質量是“雙減”政策實施的關鍵,力求滿足學生的個性化發展需要,讓學生學習更好回歸校園,以緩解學生的校外培訓需求,從而降低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在“雙減”政策背景下,政府的教育財政投入與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有何關系?如何實現學校教育教學質量提升與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減少的雙重目標?這些是本研究重點關注的問題。
本研究使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2010—2018)數據,采用面板Tobit模型,探究教育財政投入會對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產生擠入效應還是擠出效應,并進一步分析在不同群體間的異質性,為“雙減”政策推進提供科學依據,助力“雙減”政策落地落實。
一、數據來源與變量說明
(一)數據來源
本研究數據來源于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2010—2018年數據,將學生的省份信息與《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表》中各個學段學生的生均公用經費匹配,得到本研究的核心自變量教育財政投入相關數據。控制變量來源如下:省級人均GDP數據來自2010—2018年《中國統計年鑒》,省級高中普職比、省級本科錄取率數據來自2010—2018年教育部教育統計數據,其他數據均來自CFPS2010—2018。因CFPS2020的家庭經濟庫尚未公開,故本研究選取CFPS2010—2018的數據進行實證分析。
(二)變量說明
本研究的被解釋變量為過去12個月的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核心解釋變量選取生均公用經費來衡量教育財政投入。本研究將學生的戶口、性別、父母一方最高學歷、父母一方最高職業社會經濟地位層級、人均家庭純收入層級、學段、是否重點校、家庭所在區域、省級人均GDP、省級高中普職比以及省級本科錄取率作為控制變量納入模型中。變量說明詳見表1。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因變量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為典型的受限因變量,因此選取Tobit模型來探究教育財政投入對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因研究選取的數據年份跨度較長,使用平衡面板數據導致數據損失較多,故本研究使用非平衡面板的Tobit回歸。由于固定效應的Tobit模型無法找到個體異質性ui的充分統計量,計算出的固定效應估計量不一致,因此,本研究采用隨機效應的Tobit模型。[2]325
本研究的回歸模型為:
其中,yi*表示學生i的家庭校外培訓支出;yi表示學生i在模型分析中的家庭校外培訓支出;xi表示學生i所在省份的教育財政投入水平;zi表示的是控制變量,包括學生個體層面變量、家庭層面變量、學校層面變量以及省級層面變量;β表示各項系數,ui為誤差項。
二、實證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
表2呈現了本研究所使用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考慮到因變量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自變量生均公用經費以及控制變量省級人均GDP取值差異較大,為避免極端值對回歸結果的影響,都對其進行對數處理;同時,為避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為0的家庭取對數后變為缺失值,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加1后再取對數。各變量的描述統計結果詳見表2。
(二)教育財政投入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影響的Tobit模型分析
在進行面板數據Tobit回歸之前,通過LR檢驗來選擇最優模型。LR檢驗的P值小于0.01,拒絕“不存在個體效應”的原假設,應使用隨機效應的面板Tobit回歸。[2]327
表3結果顯示,生均公用經費的回歸系數在10%的水平上顯著為負值,表示生均公用經費與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擠出關系,即生均公用經費每增加1%,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會顯著降低0.532%。從控制變量的回歸系數來看,城市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顯著高于農村學生;女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顯著高于男生;父母一方最高職業社會經濟地位層級為上層、中層的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高于父母一方最高職業社會經濟地位層級為下層的學生;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高于高中生,而低于初中生;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高于非重點校學生;東部地區和中部地區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高于西部地區。父母一方最高學歷、省級高中普職比均對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正向影響。省級人均GDP對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沒有顯著影響。
由于教育財政投入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并不在當期立即顯現,可能存在一定滯后性。因此,本研究將滯后1—4期生均公用經費納入回歸模型,探討其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影響的變化趨勢。由表4可知,滯后1期和滯后2期的回歸系數并不顯著,而滯后3期的回歸系數顯著為正,滯后4期LR檢驗的P值大于0.1,不能進行隨機效應的面板Tobit回歸,結果不具有統計學意義。結果說明教育財政投入對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在當期表現為擠出效應,短期來看不存在顯著影響,長期來看表現為擠入效應。
(三)教育財政投入對不同特征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影響的異質性分析
表5結果顯示,從城鄉來看,農村的生均公用經費回歸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生均公用經費每增加1%,農村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減少1.846%,表明教育財政投入對農村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的擠出效應;而城市的生均公用經費回歸系數沒有通過顯著性檢驗,說明教育財政投入的增加并不會影響城市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
從是否重點校來看,學生為非重點校學生時,回歸系數在5%的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增加教育財政投入會顯著減少非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體表現為教育財政投入每增加1%,非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減少0.847%;重點校學生的生均公用經費回歸系數并不顯著,表明教育財政投入不會對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產生顯著影響。
表6結果顯示,從學生學段來看,小學和高中回歸系數分別在1%、10%的水平上顯著為負,且小學的回歸系數略大于高中,即生均公用經費每增加1%,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顯著減少1.428%,高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則減少1.144%,表明生均公用經費與小學生、高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擠出關系,且對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擠出效果更明顯;初中回歸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生均公用經費每增加1%,初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隨之上升1.850%,二者呈顯著的擠入關系。
從學生家庭所在地區來看,西部地區的回歸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二者互為擠出關系,即西部地區的教育財政投入增加1%,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會降低4.945%;而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的生均公用經費回歸系數沒有通過顯著性檢驗,表明二者之間不存在顯著關系。
(四)穩健性檢驗
為確保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本研究采用其他衡量教育財政投入的指標來驗證教育財政投入對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表7結果表明生均教育事業費每增加1%,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就會減少2.37%,生均教育事業費與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顯著的擠出關系,因此模型一的結果具有穩健性。
表8結果表明生均教育事業費對城市、農村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均具有顯著負向影響,對非重點校學生、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同樣具有顯著負向影響。結果較為穩健。
表9結果表明生均教育事業費對小學生、高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負向影響,對初中生校外培訓的影響則不顯著;生均教育事業費對西部地區、東部地區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負向影響,對中部地區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不顯著。結果較為穩健。
三、研究結論與政策建議
本研究探究了教育財政投入對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及其在不同特征學生間影響的異質性,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教育財政投入與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顯著的擠出關系。
由模型一結果可知,隨著政府教育財政投入的增加,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降低,說明政府教育財政投入與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擠出關系,二者的替代性特征凸顯,這一結論與已有結論保持一致。[3][4]在當前“雙減”政策的背景下,這一結論是對“雙減”工作開展的有力支持。政府加大教育財政投入,能更好落實課后服務經費,推進多樣化的課后服務活動開展,充分挖掘學校教育的潛力,全面提高學校辦學質量,滿足學生個性化的學習需求,讓學生在校內學足學好,有效緩解學生的校外培訓需求,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也就隨之降低。
第二,教育財政投入對不同特征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具有明顯的異質性。具體體現在以下四方面:
從城鄉來看,教育財政投入對農村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的擠出效應,而對城市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無明顯影響。因為農村地區教育資源相對匱乏,居民經濟條件也相對較差,當增加政府教育財政投入時,學校教育質量的提升會有效緩解農村學生校外培訓需求,從而降低農村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而城市地區的家庭經濟條件相對優越,對校外培訓的購買力水平更高,當政府加大教育財政投入時,城市家庭的校外培訓行為更不容易受政府教育財政投入的影響。[5]
從學校質量來看,教育財政投入對非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的擠出效應,而對重點校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無顯著影響。重點校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在重點校本身的師資力量、辦學條件、教學成果等方面都遠超非重點校的情況下[6],政府的教育財政投入增加與否,都較少影響重點校學生的校外培訓行為,相應的對其家庭校外培訓支出的影響也就不顯著。而非重點校的情況與農村學校相似,在教育資源相對有限、教學質量也相對較差的情況下,非重點校學生的校外培訓行為很容易受政府教育財政投入的影響,因此二者存在顯著的擠出關系。
從學段來看,教育財政投入對小學生、高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擠出效應,且對小學生的擠出效果更明顯,而對中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則具有顯著的擠入效應。小學生參加校外培訓以興趣類為主[7],政府加大教育財政投入能促進學校教育質量的提升,同時伴隨多樣化課后服務活動的開展,在校內滿足小學生的興趣類課程學習需求,就能降低學生校外培訓需求,減少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而高中生參加校外培訓主要以學科類為主,但由于高中生在校時間較長,學習主要發生在校內[8],這種情況下,如果教育財政投入增加,促使學校教育質量提升,會降低高中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對于初中的擠入效應,可能的解釋路徑是:我國高中階段按照普職比大體相當實施“普職分流”政策,而大眾對中職教育的認可度普遍不高,家長為了讓孩子從中考中“脫穎而出”順利進入普通高中,更可能選擇校外培訓來增強孩子的升學競爭力。
從家庭所在地區來看,教育財政投入對西部地區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具有顯著擠出效應,而對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不顯著。西部地區的情況與農村類似,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的情況則與城市類似。西部地區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與教育財政投入的關系,與西部地區的經濟水平密切相關。受經濟條件的限制,西部地區家庭校外培訓支出顯然更容易受教育財政投入的影響,政府教育投入的增加會減輕西部地區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負擔。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的教育資源相對充足,學校教育質量較高,同時校外培訓購買能力也高于西部地區[9],因此教育財政投入對城市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不會產生擠出效應。
基于上述研究結論,本研究認為:第一,政府應加大教育財政投入力度。教育財政投入與中小學生家庭校外培訓支出之間存在顯著的替代關系,因此增加政府教育財政投入,能擴大優質教育資源,有效減少學生校外培訓需求,從而降低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負擔。第二,有針對性地進行教育財政投資,尤其是面向薄弱地區、薄弱校。薄弱地區經濟水平欠發達,薄弱校教育資源相對缺乏,在制定教育財政政策時應充分考慮不同地區、學校的差異性,政府的教育經費應向薄弱地區、薄弱校傾斜,在降低家庭校外培訓支出負擔的同時,也能提升薄弱地區、薄弱校的辦學水平,縮小地區間、學校間的教育發展水平差距,構建優質均衡的教育服務體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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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石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