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科 編輯/白琳
“一個時代的終結”“巨星隕落”“金融巨匠、學界宗師”,似乎在中國金融學界,任何華麗的修辭來形容黃達先生都不為過。但是,當聽到黃達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都不忘為醫護人員定制錦旗,即便他最終也沒能等到這面錦旗時,任何宏大敘事都抵不過直抵人心的真實。這就是真實的黃達先生。
十幾年前,筆者在編撰《黃達傳略》時,曾草擬副標題“一個教書匠的金融人生”。先生看后批注道:“‘金融人生’,對銀行家、操盤手、農村普惠金融工作者等等可能更適宜。我不是‘金融人生’,而是金融教學研究的人生。”“是不時自我欣慰,覺得能夠捕捉到幸福感的教書先生。”《黃達傳略》最終出版并沒有使用副標題,卻為今日撰寫此文時盡可能準確表達先生心志提供了參考。著名經濟學家、杰出教育家、新中國金融學奠基人,而在他心里,始終認為自己就是個教書先生而已。甚至從先生去世前幾日最后哼唱給家人的一首民國時期的小調里,也隱約能夠感受到他對于教書先生的執著,并不限于此生。
先生生于1925年的天津,1946年考入華北聯合大學,后歷經華北大學和今天的中國人民大學,“鐘于斯,老于斯”,從未離開?!耙惶崞?950年秋季學期開始,我走上講臺,講授貨幣銀行學,人們都贊許我相伴這門課程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程。到2010年,‘很長’有了一個極具標志性的度量單位:一個甲子。于是自己也覺得這的確是很長很長的了。好像,我的一生就是作為一名導游,了解、欣賞、介紹并全身心地參與裝點中國貨幣銀行學景觀的旅程?!毕壬凇杜c貨幣銀行學結緣六十年》一書中如是寫道。其實,何止他鐘愛的貨幣銀行學、金融學,駐守一生的中國人民大學這一方美麗的校園也始終是先生的牽掛。
上世紀50年代,編寫有“中國味道”的教材是那個時期金融學人共同的心聲。在經過“土法上馬”成為一名金融學教書先生后,先生好像只是抱著總要編出好教材給同學看的樸素想法,開始了一生不曾停歇的旅程。1957年,先生主持編寫的《資本主義國家的貨幣流通與信用》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由中國人自己編寫的第一本金融學教材。多年后,先生把上世紀70年代的《社會主義財政金融問題》與80年代中期的《財政信貸綜合平衡導論》、90年代的《貨幣銀行學》、新世紀的《金融學》一起,并稱為自己留且僅留的“四部教材”,實現了中國教師“在中國大學講臺講中國金融故事”的愿望。如果有機會仔細品讀這四部教材,就會發現它們竟有如此多的相同之處——著作的生命周期與經濟的改革周期遙相呼應,淡雅的文墨與鮮活的理論相得益彰,先前的實踐探索與后期的思想升華一脈相承。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各個時代的金融學經典教材,無法估量有多少人從一行行樸實、深刻而又自成一體的文字中,認識了黃達先生,領略了金融學的魅力,最終走上了推動中國金融發展的道路。
先生早期的研究主要是在厘清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有關貨幣、信用及銀行論述的本意基礎上,充分聯系中國實際,并力求用比較易于理解的形式寫成文章。然而,時代與知識的局限,難免使一個土生土長的金融學“初學者”有時候“搞反了方向”,得出日后看來“不成立的論斷”,甚至寫成“全然是囈語”的文章。對此,先生從不諱言,在日后出版的個人文集解題中一一點出。事實上,先生坦蕩、嚴謹、求實的學術風骨與人格魅力早已掩蓋了時代的尷尬。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先生開始逐步將財政收支平衡、物資供求平衡和信貸收支平衡的“三平”理論納入貨幣銀行學分析(后又引入外匯收支平衡,拓展為“四平”理論),寫就有關工農產品比價剪刀差、貨幣流通、通貨膨脹、信貸差額等方面的多篇力作,直到1984年出版集大成之作《財政信貸綜合平衡導論》(下稱《導論》)。“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摯一領?!薄斑@本書是自己傾注心血的成果,敝帚自珍,特別鐘愛。記得看到過徐悲鴻的一幅畫馬,他的自題詞是:‘一得從千慮,狂愚輒自夸,以為真不惡,千古沒之加。’好像這最能點透自己對這本書的情感?!彪m然無法體會彼時先生內心復雜的情感,但是也能隱約感受到先生矢志攀登學術巔峰的喜悅和寬慰?!秾д摗穼⒅T如通貨膨脹、信用膨脹、財政收支等問題納入財政信貸綜合平衡的框架當中,并為這些問題的分析和論證構建了一個統一的分析系統。這本書從國民經濟發展全局出發,透過紛繁復雜的現象,“提煉”出貨幣信用的一般規律,抽象出簡單的理論模型,并將這些具有普適性的理論觀點一步步推向實際。《導論》是立足于中國現實國情的一個頗為中國式的財政金融理論著作,對任何分析和推導所做出的論斷,均以在中國曾經發生或者現存事實為支撐,但是它卻得出了放之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而皆準的一般真理,在中國貨幣金融思想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也奠定了中國宏觀經濟均衡理論的基礎。以至于一名香港學者看到此書后,竟斷定作者曾留學歐美。因其突出的理論貢獻,《導論》先后獲得“孫冶方經濟科學著作獎”、全國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一等獎以及“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三項代表中國經濟學科最高榮譽的獎項。
扎根中國大地,與時代同行,一切從中國實踐出發又能反哺實踐,是那個時代學者的普遍特質。早在改革開放之初,先生便明確提出“通貨膨脹已是不能回避的問題”,并強調通貨膨脹長期存在。1993年,提出用“貨幣供給”代替“貨幣發行”的建議被正式納入央行統計。新世紀以來,面對當時流行的銀行傳統業務急劇衰落乃至金融市場終將代替金融中介的看法,他認為“我國的銀行業同樣擁有開闊的發展空間和絢麗的前景”。他認為人民幣發展之路一定是“非常寬闊卻絕非平坦,需要在摩擦中妥協,在摩擦中協調,在摩擦中尋求合作”,同時提醒“當決策之際,必須明確并保留最后的‘自我防衛手段’”。第八屆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委員、中國金融學會會長、首屆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等等,為先生參與金融實踐提供了便利。在長期的金融實踐中,先生始終認為,能否最大地發揮金融的積極作用,取決于是否具備正確的金融決策理念。而正確的決策理念,則導源于對金融基本性質的如實把握。當然,要正確把握金融的基本性質,則須注重金融理論的實踐檢驗。
先生熟讀《商君書》《管子》《鹽鐵論》《史記》等古文典籍,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原著更是信手拈來,加上雖然很長一段時間困難但也總能接觸到的西方經濟思想,以及豐富的中國實踐,形成了獨特的思維框架和研究方法?!皩λ季S框架這樣地抽象概括,頗覺佶屈聱牙,有時連自己也難以記準到底應該有幾條,怎樣表述才最為精準。繁不如簡,精準往往讓位于模糊。最近,驀然浮現了這樣幾個字——‘古今中外,含英咀華’。”在2005年《黃達書集》出版時,先生曾如是講到。實際上,如此思維框架并不限于理論研究。早在1984年,先生作為“福特項目”中方主席就開始不斷推動中國經濟學的國際化和現代化。項目執行10年間培養出的618位學員,成為中國經濟學界和業界的中堅力量。新世紀以來,先后冠名設立“黃達—蒙代爾講座”“黃達—蒙代爾經濟學獎”等,主張“培養在東西方兩個文化平臺上自由漫步的人才”,極大提升了中國金融學和人才培養的國際影響力。世紀之交,針對經濟金融全球化對中國金融學科建設提出的新挑戰與新要求,重構基于中國實際的金融學科框架,首倡并系統設計“大金融”學科體系。2010年之后,隨著年事日高,先生自覺對于貨幣金融學科的思考已不成系統,但又始終牽掛著東方文化精髓如何引入并指導貨幣金融學科的建設。在2017年最后一次公開的演講中,他還在呼吁“應關注更為基礎的基礎,使中華文化傳統的精華滲透到貨幣金融理論里面來。作為中國的貨幣、金融理論工作者,不僅應該重視貨幣、金融的基礎理論,還必須把握更基礎的基礎——中華文化傳統的精髓”。
先生著作等身,在數以百萬計的文集中,曾收錄一篇并非完全由本人起草的行政文稿?!霸诼L的歷史進程當中,一定有一種精神在始終鼓舞著中國人民大學不斷前進,或者說一定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自始自終都在推動著中國人民大學的發展”,這樣一種模糊的意識始終縈繞在先生的腦海當中。直到1992年中國人民大學建校55周年之際,時任校長的他將這種意識做了一個精準的概括——“永遠奮進在時代的前沿”,并以此作為這篇文稿的標題。事實上,先生自己一生的奮斗歷程何嘗不是踐行“永遠奮進在時代的前沿”最為生動的范例。教學研究永遠引領著時代,生活中永遠對新鮮事物保持著好奇,最早使用電腦、電子郵件、微信,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在清醒地思考……
先生把“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三項大獎的所有獎金都捐獻給了鐘愛一生的中國金融學科?!袄眠@筆獎金支持處于學科建設第一線的同行,或許更可體現我自己致力于推進中國金融學科建設的一貫志向?!毕壬缡钦f。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有限而貧瘠的文字顯然無法勾勒出心中的先生之風,也許唯有在大家的口口相傳之中,才能使之變得更為真實、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