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子榮 編輯/張美思
2023年2月27日,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先生逝世,享年92歲。厲以寧先生開創性地將非均衡理念引入對中國轉型經濟的分析,倡導并親身投入到中國國有企業的股份制改革中,對于引領中國經濟學研究實現本土化與規范化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的許多真知灼見,對于當前中國面臨的很多重大問題,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
在厲以寧先生的諸多著作中,對中國經濟學影響深遠的理論至少包括以下幾個:非均衡理論、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革理論、調節論以及分配論。
1874年法國經濟學家瓦爾拉斯在《純粹經濟學要義》中提出一般均衡理論,嘗試為分析整個經濟的商品與生產要素的價格及供求如何決定提供一種理論分析范式。該理論認為,所有商品和生產要素的價格與供求都是相互聯系與彼此影響的,當經濟處于均衡狀態時,所有產品和生產要素的供需與價格都有一個確定的均衡值;一旦經濟處于非均衡狀態,市場的力量會自發進行調節,使得經濟重新回到均衡狀態。這一理論的初衷是說明資本主義可以處于穩定的均衡狀態。然而,20世紀以來,資本主義世界頻繁爆發經濟危機,凱恩斯主義由此興起,尤其在二戰結束后的初期在西方世界廣為流行。20世紀60年代以來,為了給凱恩斯宏觀經濟理論建立微觀經濟學基礎,部分學者提出非均衡理論。該理論否認了瓦爾拉斯一般均衡理論關于價格具有完全彈性、價格調節完全有效等假設,認為價格調節不能使得各大市場同時出清,且必須與數量調節同時發揮作用,而數量調節的具體形式是數量配額,即在供小于求時,如何把有限的供給分配給需求一方;在供大于求時,如何把有限的需求分配給供給一方。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開始推行價格雙軌制,即同種商品國家統一定價和市場調節定價同時并存,這引發了計劃內外的倒買倒賣和權力尋租行為。20世紀80年代末,政府發起“價格闖關”,結果引發了高通脹。當時,關于價格雙軌制并軌的改革漸成共識,但對于改革的具體路徑問題爭論異常激烈。一種觀點認為,應該仿照1949年西德改革的成功經驗,全面放開價格,讓市場自發調節。厲以寧則認為,中國的情形與西德存在本質不同,西德以私營企業為主,企業會根據市場價格與供求關系迅速調整自己的生產,經濟能夠快速回到均衡狀態。然而,中國以國有企業為主,企業缺乏利益約束和預算約束,對于價格反應不敏感,因此中國不能照搬西德的經驗。基于此,厲以寧在1990年發表《非均衡的中國經濟》一書,區分了兩類非均衡概念:第一類是市場不完善條件的非均衡,主要指價格粘性、信息不對稱和外部性等原因導致價格調節無法實現市場出清的狀態;第二類是市場不完善以及企業缺乏利益約束和預算約束條件下的非均衡。在第一種非均衡狀態下,價格調節能夠有效發揮作用,1949年的西德面臨的便是第一類非均衡困境。然而,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實際上處于第二類均衡,由于企業行為非市場化,價格調節功能受阻,市場難以出清。因此,厲以寧認為,在價格雙軌制轉型過程中,中國應先推行產權改革,讓中國經濟從第二類非均衡狀態過渡至第一類非均衡狀態,即國企改革。
關于國企改革,厲以寧是最早提出股份制改革理論的學者之一。在具體的改革思路方面,他提出兩步走戰略:第一步,實行增量資金的股份化,即新創辦企業按照股份集資方式建立,原有企業擴大經營時采取發行股票的方式;第二步,實行存量資金的股份化,即原有企業資金存量中的國家投資部分形成“國有股”,原有企業資金存量中的企業投資部分形成“法人股”,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防止改革過程中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與此同時,厲以寧還針對所有制改革提出了國有制為主體、多種經濟成分同時并存的混合所有制模式,并且可以通過“金融控股公司”的形式來具體操作。對于國企改革后的所有制性質問題,厲以寧則認為,只要國企上市后國有股份依然享有控股權,那么企業的性質就仍是全民所有制。
在非均衡狀態下,厲以寧認為政府調節是必要的,政府調節與市場調節不是并列關系,而應共同發揮作用。不過,政府調節的目標應當是減少市場中的扭曲,必須警惕政府調節可能會產生逆效應,即放大市場中的扭曲。比如,在西方主流理論中,政府可以通過加息來抑制過度的投資需求。然而,在雙軌制轉型過程中的中國,由于國有企業不具備利益約束和預算約束,如果政府提高利率水平,不僅很難抑制企業的投資需求,還可能導致大量已投資項目最終爛尾,進而加劇供給不足。
關于經濟發展過程中的收入不平等問題,厲以寧認為,應該按照收入來源進行分類管控。一是對于不同勞動者之間的收入差異,應該讓市場來決定。二是對于非按勞分配收入的差異,政府需要適當調控。三是對于財富占有不平等引發的非正常收入分配差異,政府需要十分重視與控制。關于如何實現共同富裕的問題,厲以寧提出“三次分配”理論。第一次分配主要是市場主導的分配,注重效率,以各類人員提供的生產要素的數量、質量和效率來評價。第二次分配是政府主導的分配,注重公平,可以通過征收個人所得稅、遺產稅等方式擴大政府收入,再通過轉移支付的形式對于低收入群體給予補助和救濟。第三次分配是道德主導的分配,注重社會責任感,完全由個人自主決定。
厲以寧經濟思想對于當前中國面臨的國企改革、民營經濟發展、消費需求不足等問題,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
第一,堅持“兩個毫不動搖”,深化國資國企改革,優化民營企業發展環境。我國雙軌制改革尚未徹底完成,這正在成為限制我國經濟增長潛力發揮的重要因素。一方面,我國國企在資金和市場等方面仍然享受超國民待遇,沒有成為真正的自負盈虧和具有硬約束的市場主體,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一些國有企業資產收益率不高、創新能力不足等問題。另一方面,盡管我國民營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且對經濟社會發展、就業、稅收和創新等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在與國企競爭時仍然面臨不對等的待遇,對于民營企業產權和企業家權益的保護在制度和法律的落實層面也有所欠缺。近三年來,民營企業受到新冠疫情的顯著沖擊,且短期內難以適應日益復雜多變的內外部環境,這使得民營企業發展信心不足。
關于深化國資國企改革的方向,我國應堅持分類改革。從行業的垂直結構來看,對于處于產業上游的國有企業,重點應該是提高效率和降低關鍵性的服務業產品價格;而對于處于產業中下游的國有企業,重點是按照市場化方式推進企業改革,讓其充分參與市場競爭。從行業的屬性來看,對于涉及國防、經濟安全等戰略性行業的國有企業,應該堅定給予政策支持,發揮國有企業的體制優勢,攻克“卡脖子”技術難關;而對于非戰略性行業的國有企業,應抓緊完善中國特色國有企業現代公司治理,真正按市場化機制運營。關于增強民營企業發展信心,我國應堅持完善公平競爭制度,破除影響平等準入的壁壘,減少地方干預和行政壟斷,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和企業家權益。
第二,通過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來提升居民消費能力。總需求不足是當前中國經濟運行面臨的突出矛盾。近些年來,消費在我國經濟增長過程中越來越發揮基礎性作用,但受新冠疫情沖擊,2022年消費對我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的貢獻率降至32.8%。我國消費需求不足,既有消費信心低迷、居民資產負債表受損等短期原因,也與長期的分配制度不完善有關。從第一次分配結果來看,我國存在三大問題。一是國民收入在居民、企業和政府之間分配不均。2020年我國居民部門初次分配收入占國民收入比重為62.04%,企業部門和政府部門的收入占比分別為26.88%和11.08%。與其他國家相比,我國居民部門收入占比相對偏低。二是收入在居民內部分配不均。2021年我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為0.47,處于收入差距較大的區間。三是我國擁有基數龐大的中低收入群體。2020年時任總理李克強曾表示,我國人均年收入為3萬元人民幣,且有6億人每月收入僅為1000元人民幣。從第二次分配結果來看,我國財富分配嚴重不均。中國人民銀行調查統計司于2019年對我國城鎮居民家庭資產負債情況進行調查,發現將家庭總資產由低到高分為六組,最低20%家庭所擁有的資產僅占全部樣本家庭資產的2.6%,而總資產最高10%家庭的總資產占比高達47.5%。從第三次分配結果來看,2021年我國社會捐贈總量為1450億元,占當年GDP比重約0.1%,而同期美國社會捐贈總量占其GDP比重約為1.9%。
要想提高居民消費能力,我國必須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具體來說,在第一次分配過程中,應增加國民收入在居民部門的分配比重,同時重點提高中低收入群體的收入水平;在第二次分配過程中,應加大轉移支付力度,當前階段尤其是應加大保障性住房建設力度;在第三次分配過程中,應從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等多方面激勵社會捐贈,如捐贈可以部分抵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