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美,彝族,漢名金美英。魯迅文學院17期少數民族班學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天津文學》《野草》《山花》《散文百家》《黃河文學》等刊。
夜幕如鳥群歇下來,瓦房上,院墻上,狗盆里,哪哪都是。站進夜幕的大核桃樹比夜幕還黑,我望不見樹頂的鳥窩,猜不到那對喜鵲夫妻是否交頸而眠。
我進屋躺進花被窩。煤油燈昏暗的光布滿屋子,昏暗的光沒法遮掩一屋子的喜慶。父親打的一對紅箱子已經腰好大紅花。母親置辦的新盆新銻鍋,也都貼上紅雙喜。三天過后,我就是李五蠻的新媳婦了。牛牯子一樣的李五蠻,他的氣息,他目光的火炬,他寬厚的手掌,樣樣勾魂。平常,我被他摟一下,渾身的暖流亂竄。再過三天,到了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夜晚,我不知道該怎么過。
母親在砍豬草,我跟她講,嫁到他家克(去),我認不得要咋個過日子。母親很吃驚,有那么一秒她目光慌亂。舉著菜刀,母親像是有話要說,話到嘴邊又咽下去。隨后幾天都這樣,欲言又止。之前,母親不止一次說過我,一個姑娘家,脾氣不要太古里古怪的。我想,她指定是想讓我改改鬼脾氣,別動不動就酸著猴臉給人看。這樣的話說出口并不難,也不至于讓她為難成這樣。
母親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來,老貓一樣,抱來幾樣繡品,那是她老早就托人給我繡好的嫁妝。在我的花被窩上,母親鋪開嫁妝,像鋪圖騰。她叨咕,雙石榴的枕頭套,對角花的圍腰,背娃娃的花背篼,團桃花的門簾子,鴿子花的茶盤蓋布。即使母親不叨咕,我眼前的場景也是清見明見的,父母的心意,全出落成了這斑斕吉祥的圖畫。母親道,過兩天克到人家要懂個老少,要認得個漿漿洗洗收干曬濕。說話間,她已疊好那些圖畫,把它們摞在紅箱子上,整齊華麗地摞在那。母親從她圍腰的口袋里掏出兩只五彩的蝴蝶。我講,吔,太好看了,我要縫在我花包包的蓋蓋上。母親的笑好比春風吹過甜蕎花,她道,憨包姑娘,這個莫要給外人看。克到人家莫落下笑話嘎,莫跟你鳳蘭姐一樣。話音未落,母親已經轉身出去。她后腰上停著一只蝴蝶,圍腰飄帶系成的花蝴蝶。
我將那莫給外人看的蝴蝶往煤油燈下湊,騰地一下,那蝴蝶尾巴尖上冒出來的火葉子直往我臉上燎。兩只交尾的蝴蝶眼帶笑意,神色沉醉。花在身子底下紅,草在身子底下綠。那巴掌大的世界,又小又遼闊。母親,怎么給我弄了個這樣的東西。我渾身的血突然開鍋。吹熄煤油燈,我梭進被窩,穿山甲一樣蜷成一團。母親的話余音難散。她多天來說不出口的話,此刻,我知道了個大概。男女情事,用得著你當媽的來教么?母親居然還跟我提鳳蘭姐的事兒,她仿佛打了我兩個耳光,讓我又羞又惱。鳳蘭姐早就當媽了,她從前的那點事,母親如何還要翻出來講。
鳳蘭姐跟她的那個是娃娃親,他倆好像都是漢族,跟我讀同一所小學。那年頭,在我們學校,被父母定娃娃親的學生娃少說也有幾十對兒,漢族的彝族的都有。哪個跟哪個是娃娃親,老師跟學生也都清楚。娃娃親們,時常被同學拿來取笑。鳳蘭姐只好埋頭走路,娃娃親們都埋頭走路。等娃娃親們在嘲笑中長大,多年前的約定倒少有人當真了。能真正成為夫妻的娃娃親成了奇跡,鳳蘭姐跟她的那個就是個奇跡。
鳳蘭姐跟她的那個還沒有發展到講心跳話、摸一摸手的地步,兩家的老人就催他倆結婚。鳳蘭姐稀里糊涂地嫁過去。半個多月后,她丈夫來向鳳蘭姐的爹媽告狀:鳳蘭不大正常,死活不讓碰她的身子,你問她為啥,她甩出來一句,那是牲口干的事。火塘里的火溫溫吞吞地燃,鳳蘭姐的媽拿火鉗翻火葉子。她一臉不是一臉地聽著,末了道,是黑是白我們認不得,你喊她得空回來一趟。鳳蘭姐的爹鐵青著臉,大口大口地咂葉子煙,餓幾輩子老旱煙一樣。
鳳蘭姐不跟她男人做那事的消息,如同灰麻麻的房雀布滿村莊上空。媳婦是討來用的,討來傳宗接代的。跟白白嫩嫩的媳婦同睡在花被窩底下,她卻跟個刺團團一樣不讓你動,哪個男人受得住。滿村滿寨的人都覺得鳳蘭姐古怪,甚至有人懷疑她是個陰陽人。
村鄰口中的陰陽人,就是下面長得像女人又像男人的人。早年間,村上有個男人家庭條件不錯,可哪個給他牽線搭橋討媳婦他都不感興趣,心死了一樣。實在尋不到他不感興趣的原因,有人就懷疑他身體不正常。在某塊洋芋地里,一群婦人按住那男人,生拉活扯地脫他的褲子要看個究竟。泥著兩瓣屁股爬起來,那男人沒拿鋤頭去挖人,挖那些差一點就要笑死的人,他只是一溜煙地逃回家。被羞辱過后,那男人恨上了整個村莊。某夜,他獨自搬到山頂一間廢棄的小房子居住,從青年住到中年,孤寂地住著。
鳳蘭姐的媽將鳳蘭姐叫回家,一遍遍數落,沒見過豬吃食也見過豬走路,千人萬人都是那么過來的,你照著人家的過就是了。她媽又托人請來了高神婆。高神婆灰著頭發,臉上有幾枚老年斑,還有十幾個麻子坑坑。她半閉著眼睛坐在火塘邊,黑漆漆的大拇指在四個指頭上掐。指頭的松樹枝上有骨結,那是命運的點位。她掐幾遍點位,就曉得鳳蘭姐是被哪路鬼魂給撞磕。鳳蘭姐紅著臉蛋兒坐在火塘邊,氣鼓鼓地坐著。高神婆又拿個雞蛋在鳳蘭姐身上滾,從頭頂滾到腳后跟。鳳蘭姐心頭的火終究沒壓住,她奪過雞蛋摔在地上,起身沖出娘家,院門摔得空響。
結婚兩年后,鳳蘭姐有身孕的消息人人得知。可那件不叫事的事依然會被人提起,尤其會被姑娘要出嫁的母親提起。
我要嫁人了,我家要操辦一臺酒席。我跟幾個小姐妹去挑水,一眼就看見那對摞起來的花田雞,它們瞪著水汪汪的眼睛,萬分享受地爬在井沿的石頭上。那種投入,無視天地存在。小姐妹道,人家在給你做示范吶。我舀水潑她們。她們搶瓢,也舀水潑我。擔著水回到院壩,做菜做飯的大嬸大媽們大驚,天菩薩,咋個都栽到水井頭克了?我們只是笑。天上的云雨好講,地上的云雨不好講。田雞、蟲蟲腦腦、豬狗雞鴨的交配,在村莊、牧場都是常見事。除了當場以此喻人說笑幾句,過后講必定是索然無味的。除非你講的是你跟男人如何干那種事,那么,保準人人都嫌耳朵不夠使。并且,人家邊立著耳朵聽,邊在心里罵你腦殼搭鐵短路。
在路口的核桃樹下,我遇見討豬草的小翠。我喊她翠姐,我盯著她看。看她高高的顴骨和蒼白的臉,看她頭發上的霜雪,看她寬肥的衣裳被一副骨頭架子撐著。這樣的時候遇到小翠,我心頭按過來一團烏云。婚姻有可怕的一面。走進婚姻如同買西瓜,砰砰砰拍幾下脆生生響。西瓜甜不甜紅不紅,下刀才見分曉。我未來的日子跟我期待的有多大的差別?我的運氣、我的命會有多好多壞?當初出嫁的時候,小翠一定也憧憬過婚后甜蜜的日子,憧憬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夫妻生活。她不可能沒憧憬過。
如今,小翠幾乎把自己過成了啞巴。在糯安村人的心目里,小翠是被她男人整木了的女人。有人背地里罵她男人,牲口都要發情的時候才急著干那種事,他還不如個牲口。小翠在河邊洗衣裳,或者在地頭地腦討豬草,她男人從天而降一樣來到跟前,二話不說拎上小翠就走。拎到大石頭后面,或者刺蓬蓬后面,三下兩下飆掉那幾滴狗尿揚長而去。小翠提上褲子爬起來,泥猴一樣回到河邊。或者回到她的豬草籮邊。一家人吃著晚飯,夕陽的光打在菜碗上,打在八仙桌上。小翠的男人,有可能突然想起來小翠身子底下的紅。他酒醉的時候跟人說過,男人捅破女人的時候像個英雄。讓女人的身子破紅,是男人的榮耀。也有可能他想起來他的榮耀了,丟下碗,他紅眉毛綠眼睛地拎上小翠的衣領子往房間而去,拎雞拎鴨一樣。他老爹坐在飯桌邊咂悶煙,他老媽嘟嘟囔囔地罵,我咋個養了個豬狗不如的人。三個細娃以為父親拎母親進去暴打,嚇得渾身哆嗦。
一開始,小翠還罵幾句,罵他男人不把她當人看。尖聲尖氣的罵聲穿過核桃樹跟李子樹,穿過牛圈豬圈,被整個村莊聽見。一開始小翠還會哭,流著空洞的淚嗷嗷嗷地哭。一開始小翠還會訴苦,跟她婆婆訴苦,說她實在過不動了,說她要活不下克了。到后來,她不罵了,不哭了,也不訴苦了。村子里的人不曉得咋個去同情小翠,甚至弄不清楚她是不是值得同情。一個女人嫁了男人,不就是隨人家打整的么。苦蕎粑粑都沒動邊,你男人又沒打你,又沒讓你取肋巴骨磨針縫衣裳給他穿,就給他睡一睡你能遭多大的罪。呀,小翠就是個經不起磋磨的人。村鄰的話,如出一轍。
日子跟豬食一樣天天熬著過,三十出頭的小翠熬成個滿頭灰發、瘦如干柴的人。有人勸她,把自己都過成這副模樣了,干脆離了。小翠驚掉下巴,那樣子表明,離婚的事她從來沒想過。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這是她的常話。
嫁人嫁命。命好命歹,全憑運氣。
那么多人都在嫁人嫁命,我也是。我是尋常的人,得走尋常的路。按照老人們所言,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就該談婚論嫁,到了該生養兒女的時候就該生養兒女。唯有在既定的時間走完既定的程序,光陰才不至于被耽擱。至于婚后的日子好與不好,恐怕連訴說都是一種矯情。小翠,再不提她男人摧殘她的事了。
不講也罷,男男女女的情事,如何能講。小翠不講,落七村的花兒也不會講。
背地里,落七村的人都管花兒叫小憨花,當著面叫她花兒。花兒逐漸長大,模樣招人喜歡。花兒的父母巴望尋個踏實人,把她給嫁出去。三十年前,在偏遠山區,因為窮討不到媳婦的小伙到處是,有點智力障礙的姑娘家只要好手好腳,也不愁嫁,甚至是,還可以挑挑揀揀。花兒尋到她中意的對象了,她的兩個小酒窩,從早甜到晚。
嫁到婆家的第二天一早,花兒坐在火塘邊捂著嘴咕咕咕地笑。娘家人問笑哪樣,不問還好,這一問,花兒越發笑得攢勁。她光說,昨天晚上太好玩了,昨天晚上太好玩了。娘家人以為她要講出來頭晚她和新姑爺的情事,臉立刻就掛不住了。帶隊送親的長輩跟受驚的老黃麂一樣兩步躥過去。花兒的嘴,被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捂住。那長輩道,我的兒,莫亂講,莫亂講。待那只干枯的手放下,花兒又笑上一氣。等她笑夠緩過氣兒來才道出昨晚那好玩的事。頭天晚上,花兒看見有條白狗偷吃砂鍋里的剩菜,那砂鍋的提手太矮,狗腦殼伸進砂鍋怎么甩都沒把砂鍋甩掉。那白狗急得套著砂鍋到處撞,耍把戲一樣。娘家人舒了口長氣兒。那長輩道,兒啊,你講話不要只講半截。
櫻桃好吃樹難栽,小妹好玩口難開。大地上的云雨,如何能說得。可實際的情況擺在那,無論你說得說不得,人睡人、豬配豬、青蛙背青蛙的情事兒,哪天斷過?就跟草發芽一樣,跟大河東流一樣,不野火燒不盡、不滔滔不絕還能怎樣?
天往高處藍著,云頂草原被群山高高舉著,花草遍地,鳥雀空鳴。大人們在羊圈門口倒羊糞,某個男人喊,打架了,你們女人家還不去拉架。女人們回頭一看,一只彎角公羊爬母羊。那母羊咩—咩—長聲長氣地叫,但絕不是喊救命。女人們一人抓一把羊糞往男人身上甩。那是葷段子的開場。在勞作的日子里,葷段子是生津止渴之物。要么,有人應個景,渲染個氣氛唱幾段《小小蜜蜂翅膀黃》。
小小蜜蜂翅膀黃,一飛飛到妹胸膛。
把妹胸膛叮一口,問妹想郎不想郎。
哥是采花小蜜蜂,天要下雨先刮風。
公雞要叫先拍翅,妹要連哥臉先紅。
蜜蜂過冬盼花開,天剛放晴連妹來。
好像魚落沙灘上,火燒眉毛望水來。
勞作的力氣,仿佛都源于人間的情事。不提情事,等同于風不吹蒲公英,河床不想軟水。
我們家住在云頂牧場的一個牧點,這個牧點攏共只住著兩家人,一家養得有一條狗。某個夕陽西下的時候,玉玉家的花狗跟我家的大黃尾對尾站在門口。玉玉的大哥喊,狗練蛋了,狗練蛋了。他提著杵煤炭的大木槌往兩條狗中間砸去,兩條狗被活生生砸開,杠啷杠啷地叫著各自逃去。沒過幾日,玉玉家的花狗喑悄悄地死在狗窩,死因不明。這下,那個牧點就只剩下大黃了。它獨自在草原上瞎逛,無聊的時候去攆麻雀。一群一群的跟種子一樣撒下來的麻雀。要么,它轉圈攆自己的尾巴,把自己轉暈過后一屁股歪倒在地。我們去十里外的牧點看電影,大黃理當看家。可它老早就跑到我們前頭去了。我們攆上它,撿個小石頭朝它扔,它往后躲。我們冷不丁回頭一看,它遠遠跟著,又小又孤單,怪可憐的。
電影機圓盤盤上的膠卷轉到盡頭,滿場的人散去。我們滿處喊,大黃,大黃。大黃現身,它跟一條白狗連在一起。我弟弟尋了根篾片打大黃跟白狗的屁股,它們只是在原地轉了一圈,很不方便地轉。我們扔下句你就死在這吧,就回家去了。月光,大水般漫浸草原。我們回頭望去,空空的場壩邊,兩條狗站在那,滿身月光。我們到家洗完臉腳聽見狗抓門,大黃走進來,啥事都沒發生一樣搖幾下尾巴,也坐在火塘邊烤火。
某天我去讀書,山路上有根會抬頭的黑繩子,著意一看,那是兩條纏在一起的黑蛇。呀了一聲我連滾帶爬逃開,一口氣奔出一里開外。之前聽我奶奶講過,遇到蛇交尾,不死也要脫層皮。你得脫一件衣裳扔在那里,再不濟,紐扣也得揪兩顆扔掉。人的衣裳褲子留在邪惡現場,能替人消減災禍。我來不及脫衣裳揪扣子,我沒那么淡定。回到家,得知我遇見蛇交尾,我母親托人捎信去請高神婆來跳神解身子。捎信的人回話說,高神婆病重,起床都費力。我母親只好作罷。我呢,依舊活蹦亂跳地活在世上。也是那年的夏天,玉玉的外公也碰見蛇交,他老人家趕巧生了一場病,十幾天后離開人世。沒人拿我的例子來說事,周邊幾個村寨的人,都在傳玉玉的外公遇到蛇交尾沒過幾天人就走掉的事。幾個村寨的人,很成功地將邪惡賦予兩條相愛的蛇。
被賦予邪惡的,不僅僅是兩條相愛的蛇。
蕎麥已經捆成把站在地里多天,再不收進屋,怕是一年的辛苦都得落回地里。天藍汪汪的,藍得惹人疼愛。惹人疼愛的,還有桃花姐的相好,那個跟竹子一樣挺拔的俊后生。起了個大早,桃花姐梳洗打扮一番,背著篾籮提著鐮刀去了后坡。臨近中午,桃花姐的俊后生眼見光天之下只有他的小心肝桃花,一把將桃花姐抱在懷里,倆人都沒站穩,從地邊滾到樹下。桃花姐覺著有個黑影站在旁邊,急辣辣地喊了聲,有人。他倆一骨碌爬起來,一頭的草。那討豬草的婦人講,她大白天看見人親嘴了,她要倒霉了,要桃花姐扯一丈二的紅布去她家大門上掛紅。桃花姐跟那俊后生硬著頭皮去掛了。那婦人又道,還得買兩團炮仗來炸炸晦氣。炮仗啪啪一響,桃花姐的事炮仗皮一樣滿天飛。桃花姐的媽罵自家的姑娘丟臉。桃花姐的爹提著大煙袋滿村子攆那俊后生,揚言要打斷他的腳桿。扛不住這件事,桃花姐找來根拴牛的繩子,把自己往樓梯上掛。幸好她兄弟回家遇見,趕忙搶下一條命。太陽直往大地上梭,血紅的夕陽照著血紅的村莊。桃花姐的哭聲如刀子般鋒利,村莊上空,全是又深又寬的裂口。
在這世上,總得有人說句公道話,總得有人為自然而然的情事正名。
我讀初中,身體開始流血。我躲在宿舍翻《生理衛生》。書上畫的那套女生的生殖系統,像個聽診器又不太像。那些內容不深,藏著掖著的有如蜻蜓點水。上《生理衛生》關于月經的那節,老師將男生攆出去,攆流氓一樣。調皮的幾個男生將臉貼在窗玻璃上偷聽,貼扁了鼻子。老師拿著教棍出去攆,男生哄笑著散去。女生的身體秘密,男生沒有知道的必要,大概是老師攆男生的意思吧。那堂課給我的暗示是,女生的身體秘密,男人跟女人的那點事兒,都屬于見不得天日的事兒。
多年以后,這種暗示,終止于一場場超度亡靈的儀式。
我爺爺去世后,我父母跟我的姑媽們按照習俗,為爺爺操持了一場超度亡靈的儀式。前幾年去世的奶奶也一并超度。在超度亡靈的儀式里有那么一段儀式—博。博,為古彝語,漢語的意思是:男女亡靈的交媾儀式。萬物有靈,萬物雌雄,萬物有根,萬物善惡,萬物有色是彝族文化的重要理念,祖先崇拜也是。祖靈擱高處,子孫不擔心;祖靈擱暖處,子孫不覺寒;祖靈若溫飽,子孫不受饑;祖靈若安然,子孫主健康。祖先的溫飽就是子孫的溫飽,祖先行繁衍之事,子孫滿堂。在博儀式里,我父親以及我的姑媽們,每家以一頭公羊的生殖器祭奠爺爺奶奶的亡靈。公羊的生殖器,暗喻的是繁衍。畢摩以小紙人或小樹枝代替爺爺奶奶的亡靈,操持亡靈的交媾之事。以物喻人,借爺爺奶奶的繁殖力,保佑子孫以及族群繁衍昌盛。
在現實的境遇里,對情事的渴望,我們彝人是不會直接說出口的。彝人習慣以隱喻的方式讓對方讀懂自己的心。彝族山歌有好些含沙射影的情事,那些看似樸素的歌詞,其深意,在其字面之外。
日想你來夜想你,就像天干想下雨。
天不下雨哪有水,哥想小妹深無底。
燕子飛過涼水溝,不想如今想當初。
好吃不過水蜜桃,好睡不過妹枕頭。
不想如今想當初。想當初,我嫁到他家,在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夜晚,我那么笨,除卻害羞跟疼痛,再沒第三種感覺。至于如何害羞、如何疼痛,我不說。鳳蘭姐、小翠、花兒、逃離村莊的男人以及桃花姐,統統都不會說。
那年月,好些人,啞鼓鼓地活在世上,樸素而堅韌。
(插圖作者:劉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