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軼男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早上睜開眼,時鐘才指向7點,我擁有大好的早晨。我起床吃了藥,騎車去派出所報案。我花一個月工資買的手機被偷了。我在天橋底下買到了香氣四溢的蛋卷,跟擺攤大媽熱情寒暄。來到單位,我注意到我的工位跟我關系最好的幾個同事挨著,就像中學時跟閨蜜坐同桌一樣。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圍著我轉,滿滿都是愛。
“我好快樂呀!”我把胳膊舉起來像水草一樣搖動,在會議桌邊歡呼起來。我為這場工作例會作了充足的準備,決定一會兒多發言。
最近一段時間我出了兩年來的第一趟差。我珍惜這樣的狀態,畢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會變回一只被扎癟的皮球,所有的生命活力都被抽干。我是一個資深的躁郁癥患者,人生不時在抑郁發作和躁狂發作之間切換。
不久前,我作為主持人錄制了一個科普抑郁癥的視頻訪談節目。我有點興奮,在臉上敷了二兩粉,一咧嘴就像一塊裂開的面團。錄完之后,我驚訝地發現了一個巧合——9年前的同一天,我正因為重度抑郁而試圖自殺。
一不小心,我已經多活了9年。
一
我出生在衣食無憂的家庭,父母關系和睦,跟我像朋友一樣相處。在學校,我是一個段子手,哪里有我哪里就有歡聲笑語。從小愛好跳舞的我是大學舞蹈團的成員,每晚在排練室揮汗如雨。我也是周圍人難過時投奔的肩膀和懷抱,好朋友對我的總結是,“擁有很多愛,所以能夠分享”。
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生活時常被低氣壓籠罩。我變得敏感,別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都可以給我的世界投擲手榴彈。有一次我在走廊和好朋友聊天,聽對方說起下學期要轉去另一個校區,突然好像有一個開關“咯噔”一下,全世界的燈都熄滅了。我感到有一塊大石頭砸下來,正壓在我的心臟上方,我一下就說不出話了。
那天之后,腦子幾乎是蒙的,在圖書館坐一天也魂不守舍。我為出國考試準備了半年,已經訂好了考位,最后因為哭得看不清機考屏幕而不得不退考。
我會被從前毫不在意的小事打倒,感覺滿世界都是碎玻璃,扎得我渾身是血。有一次,我在冰涼的地板上躺了兩個小時,心里想著,躺在地上我就不會再往下墜了。
與此同時,我的身體也出現了反應,消瘦、心悸、頭痛和失眠。有整整一個月,我每晚在床上輾轉到凌晨三四點,而早上6點半就會醒來。
我開始頻繁在社團活動中遲到。有老師批評我行為乖張、冷漠孤僻。我很震驚,我一向是他口中最踏實懂事的學生啊!
我也不想這樣,但我控制不了。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像是被封印在一塊石頭里,只能不斷地自責,想說“對不起”都發不出聲音。
晚上,面對濃稠的黑暗,我被無盡的悲觀思緒圍剿。為了度過漫長黑夜,我有時會溜出宿舍,在校園里一圈一圈地游蕩。后來,我坐遍了學校周邊每一家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和麥當勞。
2011年12月5日,我被確診得了抑郁癥。走出診室,我躲進洗手間的隔間放聲痛哭。我反復對自己說:“是我病了,不是我變壞了。”
二
出了醫院,我迫不及待地給父母和好朋友打電話。“你哪有什么抑郁癥!”“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他們這樣對我說。
我已經下決心好好治療。我按照醫囑吃藥,副作用很快來襲。干嘔、渾身震顫、手抖,有一陣子不住地打呵欠,感覺下巴快要脫臼。考試的時候,我的字跡每隔幾行就變得像觸電了一樣。和舍友一起在食堂吃飯,筷子會從手中掉下來,舍友陪著我一起掉眼淚。
熬過兩周之后,副作用逐漸減輕,藥物開始起效。我明顯察覺生活變得輕快了,一覺醒來,等著我的不是痛苦而是吃飽喝足一樣的滿足感。我不再總抓著負面的思緒不放,久違的色彩和溫度都回來了。
有時好不容易平穩幾天,爸媽一通電話就能把我拉回深淵。懸崖就在面前,我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往后挪,可是最愛我的人在拼命地推我。
寒假回家的時候,我媽一度想要阻止我吃藥。她看不到藥物救下了我的命,只覺得打呵欠的副作用讓我“像一個吸毒的人”。她認為生病是我的過錯,“都是你自己作出來的”。她開始信佛,每天對著我念經,要消除我的業障。
我爸則不斷地給我灌輸,“不要心胸狹隘,不要鉆牛角尖,凡事想開一點”。那些話在我聽來,就好像在對一個全身癱瘓的人說:“你多活動活動,不要這么懶。”
在學校我也常聽到類似的開導。很多人對我說,要積極,要樂觀,要堅強。
后來我寫了一則回復通稿,“劉翔跟腱斷了的時候不需要聽你教他跨欄”。我把它發布在網上,“我現在不能走路是因為腿骨折了,我正常的時候可能比你跑得還快”。
不止一個人這樣鼓勵我:“我以前也有重度抑郁癥,后來通過意志力自己走出來了。”我心想,跟腦子里彈簧壞了的人談什么意志力呢?再一細問,果然他們把抑郁情緒當成了抑郁癥。
大三下學期,我康復停藥。到本科畢業的時候,我已經處在滿血復活、揚帆啟航的狀態。我被英國頂尖的學校錄取,在最后一個學期和同學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完成了在舞蹈團的畢業演出,畢業論文被指導老師給了最高分。
那時的我自信爆棚,“連重度抑郁癥都能戰勝,還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我對未來無所畏懼。
三
想不到,幾年后,它又來了。
回國之后,我如愿成為一名記者,擁有一幫關系很好的同事,同時也是朋友圈里的撒“狗糧”大戶。到了2016年秋天,我突然發現自己寫不動稿子了。
我的睡眠也開始出現問題,起床、洗澡、出門這些日常小事都變得很難。
確診抑郁癥復發的那一天,我在醫院電梯口哭得天昏地暗。
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我本以為我打敗了它,結果又被它輕而易舉地抓回來。醫生見多了我這樣的絕望,笑著說:“你才第一次復發就這樣了。”她讓我學著接受,復發可能會是我人生的常態。
我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興趣,不想刷淘寶,卸載了新聞軟件,屏蔽所有人的朋友圈。在曠野無人的狀態里,唯一讓我有代入感的是我之前從不敢看的鬼片,沒有血色的鬼臉讓我仿佛看到自己。
醫生給我修改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有句話描述這種病,“一時在天堂,常常在地獄,就是不在人間”。
我前前后后服用過七八種藥物,有的讓我吃下去5分鐘后感覺后腦勺被人打了一悶棍,有的讓我一個月內長胖20斤,還有的讓我一天能睡十幾個小時,有的需要每月抽血監測血藥濃度,防止我中毒。
病休期間,我每個月的工資連付醫藥費都不夠,不得不依賴父母的經濟援助。有時候我媽已經接納了我的人生暫停,接受了相對優秀的女兒一下子變成廢人,有時候她又好像忘記了我在生病,拿我跟健康的同齡人對比,責怪我都快26歲了還不能自立。
在工作上,同事們忙得連軸轉,而我“賦閑”在家。狀態稍好一些的時候,我就急切地想要復工證明自己。為了不耽誤工作,我不敢吃引發嗜睡的藥物。
這樣做的后果是透支之后又倒下,病情回到從前。折騰了兩三次之后,我終于放棄了掙扎,在人生的谷底躺平。
四
說來好笑,生了不能受刺激的病之后,我受到的語言暴力比沒病時候多多了。我無法讓他們明白,我不是因為倒下而生病,我是因為生病才倒下的。
為了逼我運動,父母會說出很多過頭的話。我時常有一種感覺,自己腿部骨折躺在病床上,內有鋼釘外有夾板,手術還有幾期沒做完,然后爸媽沖進來,拼命搖晃我的傷腿,說你怎么還不起來還不起來。這種精神上的“殺戮”,可能一日三餐吃人參也彌補不了。
有時候為了讓他們安心,我也盡力強撐著配合。有一年過春節,我隨父母去南方海邊“補充陽光”。在連續幾天不得不一大早就出門之后,我爸媽覺得曬太陽果然有效,但實際上我已經非常虛弱。在一個海島的礁石上,我坐在巖石上,忍了很長時間才沒有跳下去。我當時想,在父母面前結束生命是不是太殘忍了,然后又想,也許這樣比在北京結束生命要好,至少他們能見到我最后的時刻,不用痛苦地猜測和想象。
好多朋友覺得我是因為在生活里遇到挫折而“垮”的。可是這個病真的不靠比慘來獲得生病資格。我的兩次生病,都不是發生在我人生中壓力最大、最困難的時刻。
不管誘發抑郁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季節還是什么,在觸發了生病的開關之后,我的反應跟那些誘因都沒有太大關系了。我曾經因為玩具熊的鼻子壞了而一周萬念俱灰臥床不起。而在狀態好的時候,它丟了我可能都不會在意。
“我們在臨床上所接觸的抑郁癥患者很多是無故出現的,或有一定‘挫折’但不足以引起這么強烈的情緒反應。”一篇中山三院醫生寫的科普文章讓我特別有同感,“挫折更多是作為疾病的‘扳機點’,誘發多米諾骨牌效應”。
五
大概在2018年上半年,醫生把我的情緒走勢從股票模式拉到低風險基金,我的大起大落變成了小幅波動,狀態平穩的時期越來越長。
我能清晰地察覺能量在恢復,從兩個星期勉強洗一次頭,到可以起來給自己做飯,再到有力氣撿起了唱歌跳舞的愛好。之前我因為行動緩慢錯過好幾次高鐵和飛機,后來可以麻利地說走就走。
父母也在逐漸了解我的病。有一次我抑郁發作,我媽剛好在北京。我們正準備一起出去玩,9年前的回憶不知怎么就翻涌出來。
我們取消了原本的計劃,我躺在床上哭了一個下午。我媽聽我哭訴八百年前的委屈和痛苦,她跟我道歉:“我們以前不了解這個病,對待你的方式錯了,給你造成太多傷害,媽媽跟你說‘對不起’。”她又說,“但是,你千萬不能覺得爸爸媽媽不愛你。”
以前我被困住的時候什么都聽不進去,而那一次,我心里的褶皺好像被她一點一點撫平。
去年開始我回到單位做一些簡單的工作,今年重新開始寫稿,我又成為了部門表情包制作商和KTV唱跳擔當。不止一個同事對我說“我覺得你已經好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現在還沒有停藥,不過只吃一種基本款,早晚各一粒。我不再時刻發作,但依然是個病人,下一次崩塌也許在明天,也許就在下一秒。
每個月我都要去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復診,和很多看起來好好的人一起擠在候診大廳。我從來不隱藏自己的疾病,因為它不是我的恥辱。我會把確診、復發和復診的故事跟其他雞零狗碎的生活記錄一起,大咧咧地寫在社交網絡上。也許是因為從一開始就被逼到了絕境,我很清楚自己在每一步都盡了最大的努力,絕對沒有軟弱。
我們生病的人之間總能互相“識別”,我覺得我能從別人的文字里嗅出來。重度抑郁的人寫的話,能讓我看見幽深的地獄敞開口子,那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語言。有時候看一個躁郁癥的朋友沉寂半年后突然在朋友圈里持續亢奮,我就知道他大概是躁狂又犯了。
我身邊生病的朋友就有五六個,有時候大家會在一起吐槽。雖然各自病情和療法不同,但好像每一個生病的人都必須要吃同樣的苦頭。一個和我一樣愛運動、能跑全程馬拉松的朋友,生病之后黏在床上“摳都摳不起來”,被交往3年的男友指責“把一切都毀了”,后來她媽在她家設了個佛堂。一個妹妹被確診抑郁癥之后,她媽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要出去跟同學亂說”。跟前男友談戀愛的時候,她一度覺得他是拯救自己的人,但后來發現,他可以更快地把自己“殺死”。
面對生病,每個人的課題都不一樣,病恥感算一個。一個朋友在確診后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糾結:“我覺得我不是那種會得抑郁癥的人。”我把白眼翻到天上:“請問誰是‘那種會得抑郁癥的人’?我嗎?”
能跑馬拉松的那位同志,工作太忙,情況好一段時間就開始飄,不按時復診不好好吃藥,結果又落到谷底,哭得稀里嘩啦地回去找醫生。
相比之下我是一個聽話的病人。每個月我把情況事無巨細地匯報給醫生,他會考慮是否調整用藥方案。除了治病之外,對我來說,醫生還是最相信我的人。他可以傾聽和接納我那些隱形的不講邏輯的痛苦,不會否定說“不可能”“這有什么好痛的”。
至于康復,我已經看開了。面對這個對手,我不會再用“戰勝”這個詞,我也接受了自己被拎起來甩來甩去的命運,我在學習跟我的病共處。工作能力被夸獎的時候,我會謙虛地說,“輕躁狂而已”。面對朋友們關于抑郁癥躁郁癥的問題,我努力像一個幼兒園老師一樣耐心。我發明了無數的比喻方式,除了我最喜歡說的骨折,還有剎車系統失靈、秤壞了。
好多人覺察到自己不對,一上來就問我有沒有推薦的心理咨詢師。我只能不厭其煩地解釋,抑郁癥分不同的程度,中重度像是骨折,輕度大概是崴傷了腳。吃藥是做手術把骨頭接上,心理咨詢就像康復理療。所以輕度可以自我調節,而中重度必須吃藥。
藥物、心理咨詢、電休克等都是治療方法,每個人的病情不同,適合的療法也不一樣,這些需要專業的精神科醫生診斷。比如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心理咨詢,但是同一個醫生給我另一個朋友開的就是藥物加心理治療。
我能給出的最好建議就是去醫院。不要自己在網上瞎測試,去醫院進行正規和專業的診斷,該怎么治療就怎么治療。有抑郁情緒也要及時疏解,因為感冒也可以拖成肺炎。
如果是自己身邊的人病了,那就陪他去看醫生。在他不能活動的時候幫他倒水吃藥,架著他去復診,幫忙掛號、排隊、取藥。這些瑣事對病人來說都是極大的障礙。發作的時候可以陪伴和傾聽但不要“教育”,然后在狀態平穩的時候就不要把他當病人,像往常一樣相處就好。
我還愿意冒險,依然相信愛情。遇到有好感的男生,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他自己的情況,“眼前光鮮體面的女生可能變成一灘爛泥”,我的潛臺詞是:你現在跑還來得及。最近一次,和我約會的男生聽完,對我說,“也許就是你的勇敢和坦率,讓你這么有魅力。”
(摘自2020年11月25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