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

首先,從兩個誤會說起。
第一個,是對疾病的誤會。
我于2006年進入北京大學醫學部,開始了8年的醫學學習生涯。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作為一個醫學生,我從中學開始,就一直堅信自己有某種疾病。我從小到大一直非常瘦,一米七幾的個頭,卻只有110斤左右。我好希望世界上有個神奇的藥丸,吃過之后就可以獲得健壯的男同學具有的“男子氣概”。所以在學習臨床知識的時候,就覺得什么病自己都有。刷牙流血,就覺得自己是白血病;經常便秘,就覺得自己是腸癌;學到了甲亢,就感覺和自己急躁的性子非常符合……后來經過漫長的學習和自我檢查,才慢慢意識到,我得的病其實叫醫學生綜合征,這個疾病也不獨屬于我,每個醫學生或多或少都經歷過。
在學醫、行醫的過程中,也漸漸明白,醫學不是萬能的,很多時候甚至是無力的:人產生的大部分癥狀都不算是疾病,大部分疾病也沒有明確的病因,大部分的病也無法治愈。與醫學無力感的抗爭會持續很久,直到我認識到這個世界終究還有一些事情我可以做,有一些人我可以救。
后來,我的體重通過健身增長到了140斤,我才發現,我所謂的“瘦弱”,只是因為怎么吃都不胖的體質。這哪里是弱點,明明是天賦啊。但是這個持續了十余年的誤會告訴我,與疾病的斗爭及和解,是每個普通人一生的必修課。
第二個,是對醫生的誤會。
我不知道大家對于醫生的感覺是怎樣的,我最開始對醫生的理解和想象來自動漫里的船醫,這個角色非常吸引我,我也愿意成為別人戰斗時背后的依靠。于是在選擇專業的時候,我兩個志愿都報了醫學。但當我大三跑馬拉松后因為腳傷去看病的時候,卻覺得醫生真的很冷漠。作為一個醫學生,我準備了一整套說辭,想請醫生學長好好幫我看看。但我進了門診后,覺得他并沒有仔細問診,也沒有好好檢查,就和我說沒事,我再想多問一個問題,收到的都是不耐煩的逐客令。當時的我雖然不知道要成為怎樣的醫生,但至少明白,自己不要成為怎樣的醫生——我學長那樣冷漠的。
但事情就巧在,當我進入臨床學習時,這個醫生成為了我們的帶教老師。盡管有情緒的濾鏡,但我仍瞬間就被他的睿智、熱情和個人魅力感染了,我堅信這就是我要成為的醫生。可是,為什么同樣一個人,卻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后來我也做了醫生,終于理解了,醫生在門診時,更大的職責是快速判斷病人有沒有病,吃藥還是手術,要不要住院。簡單來說,就是“篩查”。我當時確實沒用藥就很快好了,沒浪費一分錢。從這點來看,那位醫生其實是高標準完成了任務的。我寫這件事并不想說明醫生就應當是冷漠的,但至少化解了我多年的疑慮,讓我可以從醫生的視角去思考怎樣才是“有效的醫療”。
醫生也是基于對疾病、醫學、醫療的基礎認知,才訓練出屬于醫生的一套思維方式。一旦普通人對于這種思維方式有更多的理解,恐慌和不安就會減少很多,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的分析與決策,從而實現“有效的醫療”。因此,了解醫學思維,可能是普通人與醫生之間最短的距離。
那什么是醫學思維呢?
我們有的是醫療信息,卻沒有“醫學思維”。
我們知道,病人對醫生的尊敬,往往來自對疾病的疑惑,以及對醫生神奇能力的盲目崇拜,這是構建醫患角色關系,決定醫生統御地位的基石。但隨著信息開放,一個人和醫生溝通之前,可以輕松地通過網絡對該疾病的來龍去脈做大致的了解。更有能力者可以通過pubmed等數據庫了解目前最新的文獻綜述。理論上講,病人在對信息的獲取上與醫生是一樣的,信息不對等更多來源于醫患雙方對信息整合理解的能力不同,而并非信息獲取本身。
任何思維走到最后都可能會成為一種直覺。這種直覺不是猜測,不是臆斷,而是建立在大量的學習和實踐之上的一種經驗性的本能。對于醫生來說,醫學思維就體現在:他可以迅速地判斷一個人到底有沒有生病,是不是需要治療。例如,兩個人同時來到急診,一個酒氣熏天大吼大叫,一個捂著肚子悶不做聲,也許悶不做聲的那位才是需要第一順位搶救的。
所謂醫學思維,就是醫生在掌握了有關人體和疾病的生物學規律之后,根據病人的癥狀、體格檢查和實驗室檢查做出相應的診斷,并且依據診療指南為病人作出合理的診療建議,指導或者直接為病人完成治療的過程當中,貫穿始終的思維模式。
那么,沒法接觸醫學課程的普通人,可以掌握基本的醫學思維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可以通過對一些基本知識的掌握(問診、查體、病歷診斷),從而完成從自己熟悉的思維模式到醫學思維的遷移。
先來分享一下,一個醫學生的學醫生涯大概會學習的主要內容:第一部分是基礎醫學,包括人文、數理、生化、解剖、遺傳、微生物、寄生蟲等幾十門大課,是對生命、疾病和科學的理解;第二部分是“橋梁課”,包括診斷學、檢驗學、影像學以及溝通學,相當于上戰場的第一天,首先要學習怎么給手槍上子彈;第三部分是臨床醫學,全面地學習內科、外科、婦產科、兒科等的疾病知識。
對于普通人來說,講基礎醫學,不但枯燥,而且無用;講臨床醫學,也許有趣,但只能增加你對某一種特定疾病的認知。所以我選擇的是第二部分“橋梁課”。這既是醫學生學習最興奮的階段,也是我認為對普通人來說最實用的。因為它能夠真正讓你理解醫生是怎么問診、怎么查體、怎么得出診斷的。通過它,你可以感受到醫生的思維模式,并學著像醫生一樣思考。
培養了醫學思維,能做什么呢?比如,你可以輕松理解為什么你明明只是吃壞了肚子,醫生卻會問你的性生活史;你也可以理解為什么明明肚子已經很疼了,醫生還要按你的肚子,直到你嗷嗷叫了為止;你還會了解,醫生聽診之前為什么總是把聽診器頭用手攥一攥,按肚子之前會讓你把腿蜷起來,等等等等。
你可以理解醫生行為背后的思考和動機,從而獲得幾個能力:尋找及判斷最適合的醫生;為自己和家庭選擇最合適的健康規劃方案;理解疾病和現狀的局限性,從而不再焦慮、從容生活。
但醫學思維的涵蓋范疇不止于此,它包括和整個醫療流程相關的一切,因為在中國做個有同理心的醫生,不僅要懂人文,更要懂世俗。
美國哈佛大學醫院的教授挑選學生的時候,采用這樣一條有趣的標準:那些非醫療的部分才是我們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們一定能夠理解,那些“非醫療”指的應當是關愛、共情、傾聽等人文范疇的東西,但我們身處實際的醫療環境中,更常見的卻是“錢”“關系”這些社會、經濟范疇的東西。在醫療上,任何國家、任何組織、任何醫療模式都不完美,但是反思可以讓我們醫患都靜下來想一想,究竟從哪里出發,才能尋找到“有效的醫療”,而不是“昂貴的醫療”“浪費的醫療”和“偽善的醫療”。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醫生,你在想什么——每個人的疾病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