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的憤怒

事實上，這場規模空前的“戰斗”，第一發“子彈”由好萊塢的編劇們打出——自5月2日開始，WGA（美國編劇工會）便開始了罷工行動，截止8月15日已經持續16周，時長超過好萊塢1981年大罷工（96天）。回溯過往，好萊塢歷史上編劇罷工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在1988年，罷工共持續了22周才結束。此番2023年的罷工更多意義上和2007年“百日大罷工”相類似，也是后者的延續，《洛杉磯時報》這樣報道：“當時的編劇們也是為自己的利益同資方作斗爭，雖然也涉及網絡分成，但只占所有業務一小部分。如今，雙方則圍繞流媒體展開對峙，情況愈演愈烈。” 對于好萊塢編劇們來說，這是罕見的“生存危機”，薪資和地位的下滑也正在澆滅他們的創作熱情，一場捍衛生存與尊嚴的抗爭由此發生。

“AI令劇本創作走向死胡同”

與中國每部影視作品通常一兩個編劇主筆不同，在好萊塢的影視行業，特別是美劇以及綜藝行業，通常有一個團隊來參與劇本創作。團隊中每個人分工明確，流程清晰，有人負責改編劇本，還有人負責重寫標準腳本、打磨腳本、片場寫作等不同流程工作。美國編劇行業曾有兩條準則——“不要浪費筆墨寫攝像機捕捉不到的畫面”、“不要過分追求戲劇化”。

然而，這兩條準則與如今的市場行情相悖——對于好萊塢電影公司和流媒體巨頭來說，不斷上升的內容制作成本才是他們最關心的，因此，盡可能“升級沖突”、在方方面面追求效益最大化才是生存之道。于是，越來越多的劇本有了AI寫作的參與。AI的應用，讓劇本實現了某種“多重解法”——在人工智能提供的無數種方案中，只需要選擇一種“老板”最想要的，并且這無數種方案，只需要一臺電腦便能實現。因此，“編劇團隊”這種勞時費力且花錢如流水的方案，無疑觸動無數資本家的“逆鱗”。后者的解決手段高效快捷——通過削減崗位等手段來遏制所謂“通貨膨脹”。如今，流媒體平臺普遍采取一種名為“迷你房間”的模式，即召集兩三編劇、連同AI算法一起，共同快速完成劇本創作。不過在傳統編劇看來，這樣顯然嚴重影響作品水準。編劇霍華德·舒爾就表示，當他還是年輕編劇時，他潛心學習了劇本寫作和后期剪輯，在與演員一起工作時還掌握了布景設計和混音等專業技能。“這些不是在書本上可以學到的東西。但‘迷你房間里的編劇往往在短短數周后就可以完成創作‘走人，這種快餐式的創作嚴重影響了他們原本的藝術追求。”

不過，顯然資本家對于“藝術追求”嗤之以鼻——迪士尼首席執行官鮑勃·艾格不久前在接受美國CNBC采訪時就明確表示，編劇們的“訴求并不現實”。聯系到迪士尼、華納等公司今年曾大幅裁員，好萊塢編劇們的境況并不樂觀。有媒體指出，如今好萊塢愈加限制編劇在影視劇創作中的角色和地位，“寫劇本已然陷入死胡同”。好萊塢資深編劇喬丹·哈珀曾在熱門劇集《超感神探》劇組工作6年，當時他不僅參與編劇，還在片場與導演、演員互動，參與道具、服裝等幕后工作。而到了2018年，哈珀到《鱈魚角》劇集工作時，工作方式與10年前相比發生了巨大變化：編劇們集中20周的時間來寫劇本，合同結束后就走人，至于現場拍攝和后期剪輯工作，完全不需要他們參與。

淪為 “打零工”的悲慘生涯

在流媒體時代，電影制作公司采用“極端效率管理”模式，將節目、角色分解成更小的部分，壓縮人物故事和情節。在美國學者杰森·雷斯尼科夫看來，這其實反映了西方一種變革趨勢：“工作會被分解得更細小，同時工資也更低”。這種趨勢已然從制造業蔓延至好萊塢電影產業。

就在不久之前，好萊塢編劇還要參與影視節目制作的各個部分，這種編劇全程參與的方式能提高節目質量，因為他們會按照環境和演員的表演來重新設計臺詞、安排腳本，同時還有助于老編劇帶新人，讓他們在現場磨練中成長。過去，美國編劇們從制作公司獲得的報酬遠高于工會規定的最低工資，畢竟他們要參與一部分制片人的工作；如今，制作和編劇工作剝離之后，很多美國編劇只能拿到最低工資。據統計，去年有一半美國編劇的周薪只有4000至4500美元。而在流媒體當道的時代，他們也幾乎拿不到過去那種“剩余酬勞”（影視節目在重播時給予參與者的分紅），流媒體通過點播方式回避了這部分版權費用，這也是編劇工會在此次大罷工中希望奪回的權益。

長期來看，好萊塢編劇們雖然面對更多的影視節目，但競爭也更加激烈。資深編劇不得不與新人“搶飯碗”，因為一個項目會在編劇階段結束后就匆匆翻篇，所有合同到期的編劇都得回到市場找新工作。編劇們把如今這樣的工作模式形容為“打零工”，片方則認為他們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工作機會，讓他們有錢買社保和養老金，算是“仁至義盡”。在美國西北大學娛樂傳播學專家扎伊德·多恩看來，好萊塢編劇們未來將使用最便宜、最零碎、最自動化的方式來創作，然后由更高級別的人將其整合起來，這也恰恰是一種程序員在項目經理帶隊下寫代碼的常規模式。或許，對資本而言，編劇的劇本和程序員的代碼，本就沒有任何實質的差別。

“百日戰役”持續發酵

好萊塢編劇為加薪而戰的背后，是流媒體時代傳統影視行業從業者面臨生存困境的現實。在編劇工會看來，流媒體平臺的興起及其內容的爆炸式增長，正在“侵蝕”傳統影視行業。對于傳統影視創作者而言，眼下是一個關乎生存的時刻，“寫作作為一種職業，生存正在受到威脅”。美媒分析，流媒體平臺對傳統影視業的沖擊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流媒體平臺的內容集數較短，導致編劇的工作時長縮短，人數減少，收入也相應降低。過去，一個編劇為一季20集以上的節目提供內容，可以保證一整年的穩定收入。但在流媒體時代，一季節目包含的集數已下降為8至12集，導致編劇們的收入也相應縮水；其二，流媒體平臺在重播或轉售內容時，提供給編劇的分成往往低于傳統影視。目前，網飛和亞馬遜等流媒體平臺切斷了過去的銷售分成渠道，取而代之的是給編劇支付固定費用；最重要的第三，便是流媒體平臺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和運用，將對編劇的職業生涯造成無法估量的威脅和損失。

于是，美國編劇工會（WGA）與美國影視制作人聯盟AMPTP（Alliance of Motion Picture and Television Producers）之間為期六周的合同談判在5月2日宣告破裂，約1.15萬名好萊塢編劇走上罷工之路。WGA標語為：“編劇們團結起來，書寫同一篇章”。“戰火”在連綿百日之后，依然在繼續燃燒。好萊塢業內對本次罷工近期結束的前景并不樂觀，預測將持續到秋季甚至是2024年，對下一季廣播電視、電影營銷活動產生巨大沖擊。有經濟學家預計，相關影視行業經濟損失將超50億美元。目前，工會和片方仍存在很大分歧，雙方在社交媒體上措辭激烈強硬。在8月初，好萊塢編劇工會派代表到制片人聯盟總部嘗試恢復談判，但進展不佳，工會指責迪士尼、華納、網飛等娛樂業巨頭“拒絕認真對待編劇們的合理建議，他們要對影視行業這3個月的停工以及給從業者帶來的痛苦負全責”。工會還批評，正是以網飛、亞馬遜為代表的流媒體壓縮了影視制作的內容，減少了編劇們的工作量，令從業者陷入生活窘困。因此，工會要求片方保證最低崗位配置，增加流媒體節目薪酬，并限制人工智能的濫用。

如果好萊塢片方想要走出“勞動力泥潭”，就需要充分考慮編劇工會和演員工會的訴求，為此美國有線廣播稱：“雙方都知道，罷工一直持續下去的話，不僅會給工人帶來經濟上的痛苦，也會給全行業帶來長期困擾，但目前看不到任何妥協，有的只是網上的口水仗和相互誹謗”。面對雙線罷工，片方迄今沒有對外流露出妥協的姿態。而除了編劇和后續加入的演員工會，洛杉磯除了影視外的各行各業也加入到抗議和罷工的隊伍之中——據美聯社8月9日報道，本周，包括酒店員工、救生員、垃圾搬運工等行業雇員在內，超過1.1萬人抗議好萊塢的談判停滯沖擊了他們的生計，為此他們不得不也走上街頭進行抗議活動。另據《綜藝》報道，漫威工作室視覺特效工作人員決定成立屬于自己的工會，團結起來抗議片方的工作壓榨，向維護自己的權益“邁出歷史性的一步”。

轉機乍現

8月16日，有新情況傳來，據外國媒體援引知情人士的話報道，AMPTP已向罷工的編劇提出了新的提議，其中包括在人工智能的使用和獲取觀眾數據等問題上做出讓步。代表華納兄弟探索公司和派拉蒙全球等大型媒體公司的電影電視制片人聯盟，已同意確保人類編劇應被視為劇本作家，而不是用人工智能取代他們；這些公司還將共享流媒體服務上的觀看時長數據，以便編劇們了解自己的節目有多受歡迎……協議的其他條款包括，如果編劇的節目在其他網絡播出，他們將獲得超過20%的剩余報酬。此外，電影公司將在三年合同第一年把編劇的基本工資提高5%，較之前的4%有所提高。而編劇們一直要求在三年合同的第一年加薪6%。8月11日，當新條款出來后，編劇工會和電影公司進行了會面。他們定于16日再次會面，討論工會的應對措施。

就目前而言，勞資雙方的心理價位差距，其實仍相當之大。按照編劇工會的測算，他們的要求是工會屬下全體編劇在未來三年的總薪資，可以達到每年4.29億美元。而AMPTP聯盟目前開出的條件，卻只有約每年8600萬美元，相差數倍。編劇工會強調，面對萬物齊漲的生活壓力，編劇收入再不增長就等于是變相縮水。目前的美國電視劇編劇中，有一半人拿到的薪水，才剛達到行業最低薪資水平，而放在十年前，遇到這種境況的人，只占全體電視劇編劇的三分之一。收入減少的原因，還在于編劇就業環境的惡化：哪怕還是能接到新的工作，但工作量相比以往少了，于是收入也相應下降，用編劇工會的話來說，現在的編劇都已經成了“打零工的人”，和外賣、快遞行業沒什么區別。為此，編劇工會這次在就業率和就業時間上，立場特別強硬。

不過，經歷疫情之后的好萊塢影視公司，本身也各有各的困難，尤其眼下華納和迪士尼都在大規模裁員，開源節流更是成了業界共識。所以，各個劇組其實都是能省則省，能少用幾個人就少用幾個人。因此，在雇傭“編劇團隊”這一點上，資方的態度也相當堅持，不愿做出退讓。不過事到如今，為了讓早已停擺多日的好萊塢恢復正常，以網飛聯合首席執行官Ted Sarandos為首的資方顯然有意表示洽談，此舉或將成為尋求與編劇達成協議的強大力量。最近，華特迪士尼公司的首席執行官Bob Iger也加入了他的行列，敦促雙方達成協議，以早日結束編劇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