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劉超
在當代藝術跨媒介研究盛行的語境中,“筆墨”作為圖像“生產”的手段以新的視角再認識傳統的筆墨形態。筆墨“痕跡”從現象學來看具有物理與精神的雙重屬性。藝術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精神屬性是它的決定因素,也是筆墨表達方式中的決定性價值因素。筆墨在國畫的整個發展的歷程中,是不斷自我完善、自我成熟的過程,是一代代藝術大家不斷用技法實踐的結果。他們對于“筆墨”的研究取得了非常豐厚的成果。本文試從單純的角度重新審視筆痕墨跡,去探索筆墨痕跡語言下的“延異”[1]與“撒播”[2]。
筆墨中的“筆”在技法上通常指勾、勒、皴、擦、點等筆法,“墨”指烘、染、破、潑、積等墨法,是中國畫中對技法的總稱?!肮P”和“墨”既是技法又是工具,是制造痕跡的媒介材料。漢王充《論衡·亂龍》:“子駿漢朝智囊,筆墨淵海?!逼渲刑岬降墓P墨指代文采淵博。“筆墨”從自身的文化屬性上看是指文字、書畫或詩文作品。中國畫的研究以筆墨為主,注重筆墨功力的訓練。從筆與墨的特征來看,筆墨形態是制造痕跡的過程,訓練是為能更好地控制筆形墨韻。在傳統繪畫中,強調筆墨的運用,是用筆墨構建感知意義上的心靈圖像,是意象外化的一種手段。由筆墨制造的痕跡所建構的圖像譜系,即中國畫典型的繪畫特征。
“錐畫沙、屋漏痕”等把形象空間引入筆墨的二維空間。筆墨感知在二維空間中構建新的空間形式、形象的思維方式,足以說明在痕跡形成的過程中,大量地采用了象形性或描繪性的方式實現圖像化。從審美上看,筆墨中物理性的線條本身蘊含著象征形變的潛力,在筆墨的作用下原先只能被思考的事物得以被感知。因此中國畫的筆墨本質是制造“跡象”?!佰E”是畫面的痕跡表象,包含著身體、工具、結構等等,即繪畫的能指層面?!跋蟆眲t是通過“跡”所顯現的形態,可以是人像、物象、景象,但根本上是心象。這是哲學中一種現象學的基本觀念,意識與意識內容不可分,意識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繪畫亦處于這種中間性關系中。
筆墨是什么的痕跡?是我們意圖描繪之物的痕跡,還是對事物感知的痕跡?是筆墨自身的痕跡,還是一個純粹現象的痕跡?在解構主義哲學家雅克·德里達看來,“痕跡就是延異,是對在場的一種延異和替補”[3]。筆墨痕跡在物理空間中可理解為“無目的的符號生成過程中得以可能的起點”,它“既非自然的東西,也非文化的東西;既非物理的東西,也非心理的東西;既非生物學的東西,也非有靈性的東西”[4]。它不具備具體的指向屬性。正因如此,筆墨的可塑性和指向性有其自己成形的規律。
在理論上,強調筆為主導,墨隨筆出,二者互為依存,描繪心中物象,表達感知意境。筆墨線條是有姿態的痕跡,線條蘊含造型的潛力和富有無限表現力。在二維空間中現實可以顛倒,邏輯上不可能的事情變得肉眼可見。
無論是傳統還是當代的圖像,呈現出的信息都是筆墨作用的痕跡。筆墨的傾向,是形與物的一種交流,并不是指向物的變形痕跡,而是物象的趣味性的產生。圖像的出現是感知與物象本體產生的情趣,是自然的形態,視覺中的感知真實,是信息圖像的直接反應,并沒有大的敘事性和空間多樣性,缺失可繪畫性和表達性。讓·鮑德里亞認為“對真實的精細復制不是從真實本身開始,而是從另一種復制性開始,如廣告、照片等等——從中介到中介,真實化為烏有,變成死亡的諷喻,但它也因為自身的摧毀而得到鞏固,變成一種為真實而真實,一種失敗的拜物教——它不再是再現的對象,而否定和自身禮儀性毀滅的狂喜:即超真實”[5]。物象的可讀性源于人的心境、認知空間和情緒化的轉換,決定繪畫的走向和內容。國畫的產生注重認知可變性和內容不確定性,核心點在于形與自然的剝離,形成情緒化感知形態。
如北宋畫家米芾作畫不拘形色勾皴,以多層烘染、橫點排比為形式,以求含蓄、空蒙之趣構建空間,并巧妙地利用了生紙的特性,使積、破、漬、渲等水墨痕跡得以充分發揮情緒化的“延異”。筆墨所構建的意象形態是一個原本存在于物之世界的熟悉對象,僅僅被觀察到其自身的部分特征——具有重要性的部分特征——在此過程中產生的空位就導致了思想上的補充?!肮P墨”的延異不是圖像表象,而是內在精神的補充,在“缺席”的后面并沒有一個本質或本體,而是痕跡的“延異”“撒播”和“缺席”的“不在場”。反對產生痕跡的本體在場,強調痕跡的延異,只需要簡單的符號就能引發共鳴并帶動情感的升華。
德里達研究的痕跡是自身對本體在場的代替、替補和延異,所輸出的圖像信息如同撒播的種子一樣,都成為獨立的個體,這也許是國畫不斷發展并具有生命力的所在。藝術家的思想和痕跡融為一體,痕跡承載的是藝術家的理念與追求。筆墨所形成的圖像痕跡具有典型的表象特征。
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有一首題畫詩寫道“墨點無多淚點多”,最言簡意賅地說出了他作品的特色和所寄寓的情感。他畫的遠山追求厚重與體積感,有明顯米家山水的痕跡,所描繪的樹木、煙云或者山石,使得它們成為痕跡圖像符號,如是其相互間的關系以及獨特的空間秩序才有意義。對于筆墨痕跡形成的圖像都將失去原有的“真實”,取而代之的是“延異”后的信息“撒播”,并與“他者”產生互聯的新認知圖像,此時痕跡就成了起源的起源,是筆痕墨跡的意象元素自我物化的過程,是作用于“他者”的自我感受,表達的不是視覺的物理形態,而是心中情緒化的感知形態。
筆墨所呈現出來的最核心的部分并不是筆和墨之間的關系,是其所產生痕跡關系的表象形態。德里達在論述痕跡時強調反對本體“在場”,重點研究痕跡現象及外延信息。在這種意義上,替補是本體在場的缺席,是非存在,是虛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筆痕墨跡也是本體真實的“替補”,通過替補去解構“在場”的真實性,這是整合、擴張原有的真實信息,制造出真實與虛假之間的矛盾,形成對筆墨語言新的思考角度和指向,此時筆墨痕跡也就成了起源的起源。
“他者”的參與也是構建作品意義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因此“他者”對作品的解讀總是未完成的、不確定的。“在圖像符號中的意義構建涉及我們對現實之物的感知和認識模態。在這種情況中,意義總是已經關聯著我們與現實打交道的方式,在圖像符號的結構中事實上就存在著向現實的指涉。”[6]從這個層面看痕跡不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是本體在場的有意為之。痕跡具有物象指涉的造型空間,從而左右了痕跡“延異”和“撒播”的方向,是痕跡外延的一種撒播。德里達認為痕跡的“延異”“撒播”的指向是“他者”的參與性,是超越作品以外的感知。重視筆墨作品的外部關系,及作品自身意義的發散性。隨著“他者”自身興趣與意愿,從一個作品引發思考,感知作品的過程不具有核心,是作品語言對個體不同的反應,說明痕跡在“他者”的參與中具有無限發展的可能,沒有了重點和主次,不斷變化。超越作品的意義也隨之變得沒有中心,更沒有終極。在展示中,這些筆墨痕跡被不斷解構而形成意義上的“撒播”。
在跨媒介文化融合的背景下,筆墨痕跡的意義涉及我們對真實事物的感知方式,對于筆墨痕跡的意義闡釋就取代了認知,就其根本而言,筆墨的痕跡圖像是以符號、象征與超現實的方式被建構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意義總是與我們處理現實的方式聯系在一起。事實上,在筆墨痕跡的結構中存在著對現實的指涉,其形式和結構必然會發生質的變化,從而產生筆墨痕跡圖像化的“延異”與“撒播”。
注釋
[1]延異“differance”概念是從改寫差異(difference)一詞中得來。雅克·德里達認為文字的本質是拖延與差異的綜合,即“延異”。它是對邏各斯中心的替代。延異,既指時間意義上的拖延,又指空間意義上的差異,它是文字符號的在場與不在場的一種矛盾運動,在這種運動中,任何話語都被歷史地構成差異的交織。
[2]“撒播”(Dissemination)是德里達提出的解構主義概念,指文本的意義就像播種時散出去的種子那樣,具有無限發展的可能,既無所謂中心,又不斷變化,沒有重點和主次。所有的種子都處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構成對該事物理解的各個方面。
[3][法]雅克·德里達著,《論文字學》汪堂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87頁。
[4]張弓、張玉能,《后現代主義思潮與中國當代文論建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5]陳太勝,《20世紀西方文論新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
[6][德]安德里亞斯·卡布里茨著,《圖像學的挑釁》,孫純譯,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