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組詩）

胡正剛

漫長的雨季

雨水從青灰瓦檐流下

像一道道明亮、細小的瀑布

我的臉緊貼著窗戶

透過玻璃上不斷凝結

又消散的水霧，我看見

薅秧歸來的母親——年輕的母親

正在穿過雨霧彌漫的院子

走向我。擦去額頭上的水珠

她把幾枚帶著熱氣的

秧雞蛋，遞到我的掌心

一抬頭已近中年。我攥著

一根棒棒糖，穿過大雨

去接孩子放學

眼鏡片上凝結的水汽

模糊了視線和時空——

我同時走在兩場大雨里

一場發生在身邊，一場

來自童年的雨季。而此刻

掌心和眼眶騰起的溫熱

一部分來自多年前

從母親手里接過秧雞蛋的

瞬間，另一部分

源自一位父親

潮熱、起伏的心跳

手藝

杉松挺直，質地堅實的主干

是上好的板材。枝丫叢生的

銀荊，有綿軟柔韌的內心

適宜雕鑿、刻畫，做成裝飾

野馬桑背陰一面的枝條

暗藏微毒，鑿削成轉軸

或楔子，可防蟲蛀和蟻食

桃膠的黏性，弱于骨膠和蜂蠟

但它幽香的氣息，會深深嵌入

木器的紋理，經久不散……

進城后，做了一輩子木匠的父親

再也用不上這門手藝了

閑下來的時間，他在小區

公園、河濱轉悠，從記憶里

取出木馬、推刨、斧鑿

角尺、墨斗……量材施工

把目之所及的樹木

一一分解為木材，打造成

一件件木器。他沉迷其中

動用想象力，在腦海里

搭建了一間作坊。一個年輕

嫻熟、神情酷肖他的木匠

代替他，在溢滿刨花

和魚鰾膠清香的作坊里

沒日沒夜地打造木器

并把勞作的艱辛和歡樂

從虛空中的作坊

源源不斷地，運抵他

日漸衰老的軀體

平衡術

童年時和父親進城，他的肩上

挑著一擔稻谷。我走不動了

他就把左邊籮筐里的谷子

騰進右邊一些，把我抱進

輕的那只籮筐，然后

繼續趕路。騰出的谷子

重量與我的體重相當

從村頭的水井挑水回家

母親在每只桶里放一片菜葉

葉片壓住了晃動的水波

回到家，水桶仍是滿的

如同剛離開井口

家里的水牛病了，春耕時節

父親用肩膀拉著犁耙耙田

為了讓木耙的釘齒深入

板結了一個冬天的土垡

他讓我和弟弟

站在耙架上，以增加

犁耙的重量

轉眼人近中年。生的負累

紛紛而至，我卻始終學不會

生活的平衡術。胸口上層層

堆積的石頭，常讓我在黑夜中

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嘆息

聲音像悲鳴，也像是朝著

看不見的誰呼救

疊羅漢

從游樂場出來

我帶快滿三歲的兒子

到照相館拍證件照

他即將成為幼兒園的

一名新生

他用哭鬧向我求助

用了很長時間，才在鏡頭前

安靜下來。這是他的

第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他，神情焦灼

不安，又帶著稚嫩的

嚴肅和鄭重。他已經隱約

意識到——未來的路

正在他腳下

徐徐展開

孩子，這多像游樂場里的

疊羅漢。一代人托舉著

一代人，一個家族在

持續增加的負重中

緩緩朝著高處生長。你的老祖

一位在塵土中出生和

辭世的農民，你的爺爺

一位卑微的木匠和民工

你的父親，一位滿臉苦相的書生

——我們托舉著你

那些端坐在記憶里的祖先

也仍舊在虛無的某處

托舉著我們

孩子，愛和期望讓我

保持站立，也讓我患上了

幻聽癥，總是在暗夜里

聽到一陣陣細碎的

坍塌聲。我們深愛你

并期望你有一個

平順的人生，這意味著

還未出生，你就已經成為

負重者中的一員

去隴川的路上

從芒市賧佛歸來，甘蔗苗已成林

成蔭，在枝干里貯滿了

甜蜜的汁液。南方的清晨

田野里薄霧飄蕩。從瑞麗市

趕往隴川縣的途中

糖汁在甘蔗體內流淌的聲音

由小到大，由遠及近

在耳邊嘩嘩作響。連綿不盡的

甘蔗林，和它們體內

奔涌的甜，在大地上匯聚成

另外一條雨水充盈的大盈江

戶撒鄉手札

打刀作坊山后的杜鵑林中

有一座安靜的石頭佛塔

此地河川密布，水土豐沃

枯枝插地，也能長出糯谷

杧果、素馨、鳳尾竹

長出阿昌少年曼妙的舞姿

此地盛產竹器、銀飾、米酒

和斬鐵如削木的戶撒刀

此去邊境二百里，附近村寨

在征伐和戰火中，一遍遍焚毀

和重建。農人耕作時

仍會挖出箭鏃、碎甲、白骨

和字跡漫漶的家書

清涼的早晨，我在作坊學習

打刀技藝。烈日當空的正午

我喜歡到山后的佛塔旁小坐

昨夜我又喝醉了。月光涂白山川

清風搖晃松枝。一只藍須夜蜂虎

在松蔭和我的夢境間

反反復復地踱步、啼鳴

白發

兒子離開戒毒所回家這天

老父親煮了一塊臘肉。暮色

覆蓋村子，兒子循著炊煙

輕手輕腳走進院子。隔著窗戶

他聞見鍋里的肉香，看到父親

頭頂的白發，在爐火旁

閃爍，像秋風中搖蕩的蘆花

像瓦頂上，厚重的霜跡

他怔了一下，偷偷轉身出門

在村頭的水庫邊，坐了一夜

父親喊兒子乳名的聲音

忽遠忽近，在曠野里

回蕩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

父親蒼老的喊聲里

有了哭腔，兒子也用哭腔

輕聲答應了一聲。起身

躍入薄霧升騰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