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化的經典名片：晉侯鳥尊

郭喜鋒

三千年前，它曾經被供奉于神圣威嚴的宗廟，禮天地、祭先祖，寄托著一代諸侯依戀故土、藩屏周室的政治情懷；它曾經被視作“鳳凰來儀”的化身，引頸回首、雙鳥和鳴，傳達著諸戎環伺的晉國懷柔眾邦，招徠賢臣的意愿；它曾經被奉為祥瑞和天命的象征，“民和睦，頌聲興”激勵著意氣風發的第一代晉侯勵精圖治、奠定百年基業。它，就是山西博物院的鎮館之寶——晉侯鳥尊（圖1）。

一、國之重器

晉侯鳥尊，出土于山西省曲沃縣北趙村晉侯墓地114號墓。晉侯墓地位于西周至春秋早期的晉國都城遺址（曲村一天馬遺址）中心略偏北的位置，發掘出了晉國第一代至第九代晉侯夫婦的墓葬及大批陪葬墓、車馬坑和祭祀坑，出土文物數萬件，為寥若晨星的早期晉國史料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晉侯鳥尊背部器蓋內側及腹底均鑄有兩行九字銘文：“晉侯乍向大室寶尊彝。”（圖2）“晉侯”是制作者，這是目前見到的最早的出土金文“晉”字，山西省的簡稱“晉”就來源于此。“乍”就是制作。《說文·穴部》載：“向，北出牖也。”因此“向”有朝北、在北的意思。“大室”即太室，是太廟的主要建筑，位于整個宗廟建筑群中的北部，比如陜西鳳雛甲組建筑基址中大庭之北的主體建筑應當是太室。“向大室”就是位于北部的太室。“寶尊彝”即珍貴的彝器。周王朝治理天下有三大“法寶”——宗法制、分封制、禮樂制，其中禮樂制體現了周文化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規范。而在禮樂制度上又有著階層、功能各不同的各種禮器，青銅禮器又被稱為“彝器”，所謂“彝，常也，謂鐘鼎為宗廟之常器。”晉侯鳥尊身上這九字銘文連起來講，就是晉侯制作了這件銅器在太室里使用，表明這是一件晉侯宗廟里祭祀用的禮器。據考證，烏尊的擁有者——晉侯墓地114號墓的主人就是第一代晉侯燮父。

那么這件鳥尊在祭祀中具體如何使用呢？據《周禮-春官-司尊彝》記載，周代祭祀時需用禮器“六彝”，晉侯鳥尊就屬于其中的“鳥彝”，用于在太室中對地神行“裸”禮。《尚書-洛誥》：“王人大室羅裸。”孔傳：“太室，清廟，裸鬯告神。”“裸”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大禮，多用于宗廟祭祀，亦用于王會賓客，以酌郁鬯灌地以降神為儀式特征，所以又稱“灌”。裸祭時所用的禮器稱為裸器，所盛之酒就是鬯酒。《周禮·春官·郁人》：“和郁鬯以實彝而陳之。”孔穎達《正義》“以黑黍為酒，煮郁金之草，筑而和之，使芬香調暢，謂之柜鬯。”郁即草名，以這種郁金香草調制的香酒叫“鬯酒”，流行于商周時期，一般用于祭禮、占卜及其他重大場合。河南羅山天湖晚商息族墓地出土過一件密封良好的青銅卣，內裝古酒，經色譜測試每百毫升內含8.239毫克甲酸乙酉旨，并有果香氣味，推測卣內的酒可能就是商人釀造的“鬯”。由此推之，鳥尊所盛亦應是此類鬯酒。裸器并不是永久放在太室中，“及葬，共其裸器，遂埋之”，因此晉侯鳥尊才會在三千年之后被我們在墓葬中發現。

烏尊的擁有者——燮父是第一代晉侯，他的父親就是歷史故事“桐葉封弟”中那位被周成王分封到“河汾之東”的叔虞，被稱為“唐伯”。當時周公東征，大獲全勝，列于晉南之地的唐、霍、虞、魏等國有效地加強了對于新附周室卻心懷異志之陶唐氏與夏后氏國的控制。燮父繼位后，無論是為了紀念他的父親英勇善射或進獻嘉禾之事，還是因為處于“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之境遇，遂將國號“唐”改成了“晉”，并且將都城遷移到了現今的曲村一天馬遺址一帶。這在晉國歷史中是一件大事，因此燮父專門范鑄吉金，告祭先人。晉侯鳥尊這種將回首鳥形通體立雕的情況在整個西周時期都十分罕見。屈原《九章-哀郢》載：“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這種回首造型或許寄托了晉侯燮父對先祖的敬意和對故土的依戀，同時也表達了晉國作為周王室的分封國，擔負捍衛王室職責的決心，因此燮父去世后將這件寓意深刻且風格獨特的青銅禮器隨葬在身邊。

二、鳳嗚晉地

（一）晉國鳳鳥崇拜的典型代表

晉侯鳥尊，高39厘米，長30.5厘米，寬17.5厘米。整個器物以佇立回首的鳳鳥為主體造型，鳥頭微昂，圓睛凝視，高冠直立。體軀豐滿，兩翼上卷，鳥背依形設蓋，蓋鈕為小鳥形，與鳳鳥對望。雙腿粗壯，爪尖略蜷。鳳尾下設一象首，象鼻內卷上揚，與兩腿形成穩定的三點支撐。全身布滿了精美的紋飾，頸、腹、背裝飾羽片紋，兩翼與雙腿裝飾云紋，翼、蓋間裝飾立羽紋，以雷紋襯底，尾部裝飾華麗的羽翎紋（圖3）。這件器物將華美的造型、精致的紋飾和精巧的實用功能完美結合，是中國古代青銅藝術寶庫中罕見的珍品。

那么晉侯鳥尊為什么要做成鳳烏的造型呢？鳳烏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崇拜的對象，它的形象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存在了，比如紅山文化和石家河文化中都出土有玉鳳。商代甲骨文中“鳳”字的寫法就有近50種，除少數字形如<說文》所說，是從鳥凡聲的形聲字，其余均為象形字（圖4）。青銅器上出現確定的鳳鳥紋開始于商代末期，但多為精麗奇巧的小鳥紋，通常作為輔助紋飾裝飾于器物的頸部、肩部，或穿插于主紋飾間作為補白。西周初年盛行“周之將興，鳳鳴岐山”的傳說，鳳鳥被視為天帝的使者，象征祥瑞和太平，成為造型裝飾藝術的重要元素。晉國始祖叔虞帶著周王室的冊命來到晉南地區的唐國時也帶來了周室文化，鳳鳥形象逐漸在晉國流行。這一時期的鳳鳥紋樣式更加多樣化，最大的特色在于長尾鳳鳥紋、顧首鳳鳥紋流行；在主題紋飾外開始添加云雷紋等輔助紋飾用以表現廣闊的天空。昭穆時期，垂冠大鳥紋，常以華美的身姿展現于器物的主要部位，作為主題紋飾盛極一時。晉侯鳥尊呈顧首鳳烏的形象，造型獨特，紋飾華美，是晉國鳳烏崇拜的典型代表。

（二）晉國器物上的鳳鳥裝飾

晉國青銅上的鳳鳥形象，大體而言包括立體造型和平面裝飾兩類，前者的表現形式或自成一體，或為器物的藝術構件；后者的表現形式接近于線刻和浮雕，多裝飾在器物的外表面。

立體鳥造型中，除了通體雕鑄成獨立鳳鳥形象的擬形器如晉侯烏尊外，還有將雕鑄的立體鳥造型作為器鈕、器足等部位的裝飾焊接于青銅器上的，如晉侯墓地113號墓出土的鳥形鑾鈴、31號墓出土的鳥蓋人足盉（圖5）、63號墓出土的立鳥人足筒形器、62號墓出土的立鳥蓋壺等，都是絕世佳作。

平面裝飾的鳳鳥紋，有裝飾于青銅器口沿、腹部、頸部、圈足等部位作為輔助紋飾的，如晉侯燮父夫人墓113號墓中出土的幾壺，蓋和頸部飾帶狀鳥紋一周，以云雷紋作地。晉侯墓地92號墓所出的晉侯焚馬圓壺和晉侯喜父盤，曲村一天馬遺址7113號墓出土的白乍簋和6384號墓出土的晉仲韋父盉，聞喜上郭村出土的刖人守囿車等器物均裝飾有鳳鳥紋飾。也有位于器物腹部作為主體紋飾的，如晉侯墓地113號墓出土的銅盉（圖6），器蓋和器身布滿了對稱分布的垂冠大鳥紋；晉侯燮父墓中一件青銅尊腹部飾有一只展體鳳鳥（圖7），鳥喙及額頂的冠凸出器表，雙足延伸至圈足上部，紋飾特征與晉侯鳥尊近似，設計精巧，造型靈動。

除青銅器外，鳳鳥裝飾也見于其他材質的器物上，如晉侯墓地113號墓出土的鳥形蚌飾、31號墓出土的龍鳳紋玉圭（圖8）、63號墓出土的鳥形玉戈和玉鳳（圖9）、羊舌墓地出土的鳳鳥紋玉飾（圖10）和玉璜等。由此可見，兩周時期鳳烏形象在晉國的藝術、祭祀、喪葬等不同領域均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三）天命所歸，祥瑞之兆

如此多的鳳鳥裝飾反應了晉國人怎樣的社會意識？商周時期就有鳳即風神的傳說。殷墟卜辭里有以鳥獸為帝使的記載，如“帝史鳳”。《卜辭通纂》所載第398片甲骨云：“于帝史鳳，二犬。”郭沫若釋日：“卜辭以鳳為風。”“鳳或為神鳥，或為鷙烏者，乃傳說之變異性如是。蓋風可以為利，可以為害也。此言‘于帝史鳳者，蓋視鳳為天帝之使，而祀之二犬。《荀子·解惑篇》引詩曰：有鳳有凰，樂帝之心。蓋言鳳凰在帝之左右。”張光直先生的“薩滿通靈說”認為青銅彝器是巫覡溝通天地所用配備的一部分，而其上所象的動物紋也有助于這個目的。可見，鳳烏紋與其他動物紋飾一樣，作為青銅禮器的組成部分之一，在祭祀中被賦予某種神性，能夠溝通天地，傳達神的旨意。

且有周一代，都將鳳鳥視為祥瑞之兆。《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yue zhuo）鳴于岐山。”韋昭注：“三君云：鸑鷟，鳳之別名也。”《春秋繁露·同類相動》引《尚書傳》日：“周將興之時，有大赤鳥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見此以勸之也，恐恃之。”《藝文類聚》卷第九十九祥瑞部（下）載：“《琴操》曰：周成王時，天下大治，鳳皇來舞于庭，成王乃援琴而歌日，鳳皇翔兮于紫庭，余何德兮以感靈。”

因此，在晉國人眼中，鳳鳥作為上帝的使者，是吉祥太平的象征，鳳鳥所現之地，必是天命所歸之處。所以鳳鳥裝飾才會在晉國盛極一時，而晉侯鳥尊是其杰出代表。晉侯燮父承擔著周王朝的重托，面臨著諸戎環繞的局勢，必定躊躇滿志，志氣高昂，準備一展宏圖，看那鳥尊軀體健碩，姿態昂揚，正是最好的體現。

三、有鳳來儀

西周時期，“鳳皇來儀”“鳳皇翔”“鳳皇集”等都意在表達四方歸順之意。《逸周書-王會解》記載成王成周之會，四方獻珍禽異獸：“西申以鳳鳥……氏羌以鸞鳥……方煬以皇鳥……方人以孔烏。”鳳、鸞、皇都是鳳鳥之屬，“四方獻鳳凰”表明周王德政遠播，四方來朝。《詩經·大雅·卷阿》中《詩序》：

“鳳皇于飛，翙翙其羽，亦集愛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鳳皇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可見，在周人的觀念中，鳳凰象征著賢人、君子，是天子（明君）所求之吉士，表達著懷柔眾邦，招徠賢臣的意愿。

武王克商后，周王室的統治并不穩固，山西南部商代遺留的許多方國并不真心臣服新政權。武王去世后，商紂王之子武庚叛亂，古唐國也參與其中。周公將其一舉殲滅，把一部分人遷至他地。為了加強對唐地的管理，叔虞被分封到這里，鎮守這個中原和北方的門戶之地。面對復雜的人員構成，叔虞之后，他的兒子燮父繼續采取兼容并包的策略，積極與當地文化融合。晉侯鳥尊雙鳥和鳴的造型，就體現了一種召喚，一種懷柔異族、招徠賢臣的召喚。

正是這種政策的實施，實現了晉國的長治久安，不斷開疆拓土，成為一方之主。晉國的鳳鳥崇拜隨著征伐、聯姻、貿易等不斷傳向四周部族。近年來翼城縣大河口墓地1017號墓出土的鳳鳥紋尊（圖11）、鳳鳥紋提梁卣和2002號墓出土的鳥形盉（圖-12）、長治黎城楷侯墓地出土的玉鳳和銅鳥、絳縣橫水墓地出土的荒帷、北京保利博物館從境外收購的傭季鳳鳥尊、潞城市潞河村出土的虞侯政壺等都是明證。

四、晉地云涌

晉國作為西周的嫡系分封國，嚴格遵循著西周的禮儀制度，裝飾禮器的紋飾多為均衡和對稱式構圖，散發出一種端莊穩重的藝術感染力。西周早中期的鳳鳥紋往往嚴格按照軸對稱的布局排列，構圖嚴謹，顯得莊重威嚴。晉侯鳥尊具有濃重的禮法色彩，霸國、傭國等戎狄之國的鳳鳥顯然以晉侯鳥尊為模范，顯得雍雍穆穆。

西周晚期以后，周王室對各個分封國的控制能力越來越弱，維系統治的宗法制度動搖，作為宗法等級和禮樂制度物質體現的青銅禮器因此失去了憑依。表現在紋飾上，就是自由氣息的興起、凝重感的式微，對稱和均衡式構圖逐漸衰落，以及具有地方特色的烏形裝飾的出現。比如出土于趙簡子墓的趙卿鳥尊，禽體豐滿，小冠，圓睛，鉤喙，通體披飾羽鱗紋，足掌上有蹼。造型和諧，紋飾華美，鑄造精巧，實為晉國晚期青銅工藝杰作。它明顯與西周中期的鳳鳥不同，呈一昂首挺立的鷙烏造型，沒有高揚的鳥冠，沒有艷麗的翅膀和尾羽，有的是碩大的鳥喙、健碩的軀體，大有沖破禮制、一飛沖天之勢。

五、結語

三千年前，晉侯鳥尊曾經佇立在晉國廟堂之上，默默注視著與周天子同一血脈的晉國君臣進行宗廟祭祀，歌頌先祖功績，表達對周天子的耿耿忠心。作為晉國鳳鳥崇拜的典型代表，它體現著第一代晉侯招徠賢臣、一展宏圖的政治報負，也彰顯著新興之國的禮制秩序和昂揚向上的時代氣象，成為凝聚族群精神力量的重要紐帶。因此，晉侯鳥尊不僅象征著800年晉及三晉歷史的源頭，也代表了西周時期卓絕的青銅藝術和制作工藝，是三晉歷史文化中當之無愧的經典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