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志
(中國海洋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國際安全的首要目標就是推動國際社會的穩定與和平,[1](P26)然而現存的基于傳統國家之間政治與安全概念上的國際安全治理機制(包括聯合國集體安全機制)供應能力與新時期全球安全治理的需要之間存在結構性的供需矛盾,所謂安全治理的“供應赤字”不斷顯現,[2](P21)成為全球安全治理的突出問題。與此同時,歐洲北極地區由于在交通、能源等領域展現的巨大潛力,(1)根據《歐洲氣候狀態2019》(ESOTC2019)報告,歐洲北極地區是指從西經25°到東經60°和北緯66°到北緯90°的區域,該地區的80%是海洋,包括從格陵蘭島的東北坡到西部的新地島群島,以及斯瓦爾巴群島等北極圈以北的地區。匯集了美、俄等重要力量的利益而成為博弈焦點地區,安全治理的“供應赤字”問題明顯。
長期以來,北極安全問題是國內外北極研究的重點議題,特別是自2022年2月24日的烏克蘭危機突然升級以來,北極國家的政治軍事動態格局受到了諸多關注,但對可能影響北極安全的國際法問題關注不足。眾所周知,武裝沖突是國際法,特別是國際強行法嚴格限制的對象。那么,除了國家間的外交協調之外,國際法制度和規則會對安全治理產生怎樣的影響,能否減緩或阻止武裝沖突,維持和平與穩定,這已經成為在北極安全治理研究中值得關注的問題。
俄、美的北極關系構成一直是推動北極國家關系發展的主導型力量,[3]二者都具備在北極部署力量并爭取相應權益的軍事實力。[4]然而,兩國在北極地區的權力競爭使雙方不斷感受到日益增加的軍事威脅,從而更加迫切地擴大軍事存在,使歐洲北極地區出現了明顯的安全問題。
首先,歐洲北極地區的再安全化趨勢加強。一是在戰略認知上,美西方國家與俄羅斯對北極戰略價值的分歧愈加突出,博弈取代合作成為北極安全的主要特征。美參議院《2021年戰略競爭法案》設立“北極政策”章節,提出要主導區域安全治理體系;[5]2022年10月7日,新《美國北極地區國家戰略》出臺,指出美國將通過增強捍衛在北極的利益所需的能力來威懾對美國本土和盟國的威脅。[6]與此同時,俄羅斯2020年3月出臺的新《俄羅斯聯邦2035年北極國家政策框架》首要內容即是軍事支柱,包括保護國家主權、俄羅斯對北極其他國家軍事集結的反應,以及增加該地區沖突可能性的準備工作;[7]2022年7月俄羅斯新國家海洋學說也指出,外國海軍在北極的存在是對其安全的關鍵挑戰。[8]二是在安全格局上,在芬蘭、瑞典兩國加入北約后,北歐五國將補齊北約在北大西洋和北極海域的地緣安全拼圖,使北約形成從黑海、波羅的海到北極與俄羅斯斗爭的一條戰略縱軸區域。這會徹底改變地區安全形勢,使歐洲北極地區成為北約與俄羅斯對抗的前沿陣地,雙方將不斷上演擴張與反擴張的斗爭。[9]
其次,北約和俄羅斯在歐洲北極地區正不斷陷入安全困境。國際關系理論認為,國家在不威脅其他國家安全的情況下增加自己的生存機會是困難的,這種現實主義的基本邏輯導致了安全困境的產生。[10](P38)在安全困境中,“一方采取防御性措施,也可能會被另一方視作挑釁舉動,而對方的反應又會增加己方的緊張,從而加重原本采取的措施”,[11](P280)從而出現“各國必須展現出走向戰爭的意愿,以此來避免戰爭”的悖論。[11](P310)在俄羅斯看來,增強北極軍力,有利于重新獲得前蘇聯時期對北極地區的強大控制能力,[12]北極作為戰略突破口,有助于俄羅斯化解地緣政治困境,獲取同美國全球博弈的戰略主動權。[13]同時,美國期望控制歐洲,鞏固冷戰成果,建立對俄包圍圈,維護自己的霸權地位。[14]在國際關系中,軍事對抗至少是實質性地增強軍事能力,這是國家利益的最后保障,[15]但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困境也將因此不斷加深。
所以,歐洲北極地區安全問題的根源在于俄羅斯與美國之間的大國博弈。然而,歐洲北極地區原本就存在的安全問題,加之美、俄在其他地區的戰略沖突對歐洲北極地區的外溢風險,使得歐洲北極地區存在沖突可能。
國際機制理論認為,國際機制為各行為體建立的基本準則,規定了各國行使的權力和義務,提供了解決糾紛問題的方法,防止出現沖突與摩擦。[16]而具體的國際法規則(包括條約法與習慣法)是國際機制重要的組成部分,[17]在“全球治理中處于核心地位、發揮著極其重大且不可或缺的作用”,[18](P207)“在軍備控制、武力使用、戰爭與武裝沖突的規制……等很多領域,國際法的道德基礎都非常突出”。[19](P43)現代國際法認為,使用武力是一種事實,而非法律狀態。[20](P13)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在塔迪奇案中認為,只要有國家間使用武裝部隊(resort to armed force)的行為,武裝沖突即存在。(2)對于在國際性武裝沖突中“武裝沖突”的含義,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為《日內瓦公約》和公約附加議定書所作的評注進行了比較寬泛的解釋,認為“武裝沖突”是引起武裝部隊介入的兩國間產生的任何爭執,即便一方否認存在戰爭狀態,沖突持續的時間、殘殺的程度都不影響對武裝沖突的認定。[21]那么,根據國際機制理論,在再安全化和安全困境背景下的歐洲北極地區,以《聯合國憲章》為代表的國際法體系會如何影響安全治理,能否預防和阻止相關國家將地緣政治博弈產生的對抗演變為武裝沖突?
北極治理體系既包括得到絕大多數國家共同認可的全球性國際制度,也包括由相關國家基于共同利益和集體共識所建立的區域、次區域國際制度,[22]這些制度相互嵌套和交織,形成了北極治理的基本治理結構。然而,國際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實力最強大的國家所推動設立的,主導性大國會尋求把具有差別性的規則引入國際法制度中,從而以遵守國際法的方式來行使權力。[23]同時,國際法也是諸多國家和國際集團利益博弈與妥協的產物,很多條款都是原則性、宏觀性的規定,具體的適用問題往往需要國家進一步協商,[24]這導致在歐洲北極地區,在維護安全秩序和限制武裝沖突方面存在爭議性規則與原則性規則,國家在地緣政治博弈中可能會借用此類規則,采取軍事手段,滿足政治目的,從而引起武裝沖突。
國際安全秩序的基礎包括與安全相關的國際條約,以及國際安全組織的存在及其工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聯合國憲章》。《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4項確定了禁止使用武力原則,它不僅是一項國際習慣法規則,而且是強行法規則,可以約束世界上一切國家和國際組織。[20](P91)然而,在以《聯合國憲章》為基礎建立的國際安全體系中,依然有理論和實踐試圖突破這一原則的約束,對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治理產生負面影響。
首先,國際法存在預先性自衛和“先發制人”理論,為北約與俄羅斯的武裝沖突埋下安全隱患。預先性自衛指一個國家對尚未實際開始但可以合理地認為已迫在眼前的武力攻擊而使用武力。[25](P197)美國國防部于2002年修訂的《軍事和相關術語詞典》指出,先發制人攻擊是指根據無可置疑的證據證明敵人的攻擊是迫在眉睫時所發動的攻擊。[25](P205)同時,俄羅斯也提出了“先發制人”理論,認為俄羅斯在世界重要地區的經濟利益沒有得到尊重,當俄羅斯面臨直接的軍事威脅,或者俄羅斯鄰國的社會動蕩影響到俄羅斯自身安全等情況下,俄羅斯可以先發制人。[25](220)預先性自衛和“先發制人”理論的存在,給了相關國家使用武力的理由,使禁止使用武力原則成為一紙空文,導致國家單方面使用武力的機會增多。[25](P218)目前,無論是預先性自衛,還是“先發制人”理論,在國際法上都沒有確定的標準,也沒有法律效力,但具有主觀的隨意性和潛在的危險性,[26]至少在當前,北約與俄羅斯在歐洲北極地區的軍事力量使雙方具有實施預先性自衛和“先發制人”的能力。
其次,國際刑事法院對預先性自衛等引發的武裝沖突的管轄標準不明確,難以在司法層面預防和制約此類武裝沖突。盡管2010年的坎帕拉審查會議(Kampala Review Conference)通過的《羅馬規約修正案》規定,“一國使用任何武器對另一國的領土實施侵犯”“一國的武裝部隊對另一國的陸、海、空部隊或海軍艦隊和空軍機群實施攻擊”等行為均構成侵略罪。然而,一方面《羅馬規約修正案》沒有正面澄清預先性自衛等武力使用的爭議,而是試圖通過抬高侵略罪門檻的方式,排除對這些爭議問題的管轄,導致只有構成對《聯合國憲章》“明顯性”違反的行為,才能構成侵略罪,這會產生消極影響,使各國認為“此類行為是合法的”。[27]所以,如果歐洲北極地區出現涉及預先性自衛或“先發制人”的武裝沖突,可能脫離國際司法層面的約束。
最后,北約對集體自衛權的行使,可能引發與俄羅斯的武裝沖突。盡管《聯合國憲章》第51條承認集體自衛權,但北約在歷史上屢次以集體自衛為借口,繞過安理會授權,徑自使用武力,[28]從根本上違反了國際法上關于自衛的原則,徹底破壞了《聯合國憲章》關于單獨與集體自衛權的規定。[29]換言之,集體自衛權是北約使用武力和以武力相威脅的規則工具。北約認為,俄羅斯是“最重要、最直接的威脅”,北約必須“增加在高北地區的存在”。[30]因此,集體自衛權是北約加強歐洲北極地區,特別是在俄羅斯周邊加強軍事投入的理由,但這會加劇其與俄羅斯的緊張關系。北約越是依據集體自衛權增加對俄武力威懾,雙方發生武裝沖突的風險也就越高,甚至,由于北約不斷向烏克蘭提供武器裝備,這實質上是幫助烏克蘭行使集體自衛權,即俄羅斯與北約正處于法律上的敵對狀態。
總而言之,以《聯合國憲章》為代表的國際安全體系在限制使用武力方面存在的爭議性規則,同樣反映在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治理中,給相關國家提供了負面規則導向。當前,俄羅斯與西方之間因俄烏沖突造成的敵我意識和對抗意愿,可能引發更多的安全沖突,[31]甚至俄羅斯可能會對北約采取先發制人的軍事行動。[32]顯然,根據上述分析,此類武裝沖突可能脫離以《聯合國憲章》為代表的國際安全體系的約束。作為北約與俄羅斯的對抗,安理會可能無法以決議形式對此進行合法性認定或采取強制措施,更遑論移交國際刑事法院了,甚至西方國家存在一個慣常理論:“跨國軍事行動只要安理會沒有明確譴責……就是合法的。”[33]因此,歐洲北極地區的沖突風險處于國際法難以界定的“灰色地帶”,為武裝沖突營造“不違反國際法”的假象。如此一來,這些爭議性規則無疑會誘使相關國家在地緣政治博弈中采取武力行為。
在《公約》框架下,圍繞北方航道的法律地位、通行制度和軍艦的航行問題,(3)北方航道東起白令海峽,西至喀拉海峽,寬度范圍涵蓋此間的內水、領海、毗連區和專屬經濟區,北方航道水域的領海是從俄羅斯北方海岸領海基線量起12海里范圍之內的水域,但由于海冰范圍的年際、季節及區際變化很大,北方航道并非固定的航線,而是可航區域。俄羅斯就《公約》相關條款的解釋與適用與其他國家之間一直存在爭議,[34]且由于海上軍事活動和武力使用問題,《公約》只能提供原則性指導,并不能給出具有操作性的規則,[35]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美、俄將地緣博弈以《公約》的不同解釋與實踐的形式出現,使得歐洲北極地區面臨海上安全風險。
首先,在《公約》中,領海軍艦無害通過的理論與實踐存在爭議,可能在俄羅斯北極領海引發海上沖突。《公約》中的領海軍艦無害通過理論的爭議焦點為:其必須事先通知沿海國或得到沿海國的事先同意,還是可以自由航行的對立和分歧。[36]而美、俄在北方航道關于軍艦領海無害通過的問題,從20世紀60年代算起已有近60年的爭端史,且美國等西方國家與俄羅斯(蘇聯)因航行自由與北方航道問題有過多次軍事對抗。美國奉行的航行自由是指由領海無害通過、用于國際航行的海峽的過境通行、群島海道通過以及專屬經濟區和公海的航行自由制度構成,包括軍艦在內的所有船舶都應該適用的航行自由的國際法規則體系,[37]美國據此主張,在北方航道領海擁有航行自由,并且北約也將北方航道視為開放水域,認為確保航行自由和不受限制地進入對其至關重要。[30]與此同時,自蘇聯時代起,俄羅斯關于軍艦是否享有領海無害通過權的立場發生過多次變化,表現為“承認—反對—承認—承認(修正)”的路徑,俄羅斯在實際的執行中聲稱,依據《公約》采取一些特別手段,阻止外國軍艦在其領海,特別是在重要敏感的領海無害通過,如果在實踐中嚴格執行的話,必然會引發強烈的沖突。[38]因此,關于軍艦領海無害通過的爭議是歐洲北極地區“海上安全秩序不穩定的制度性因素”。[39]
其次,北方航道法律地位存在爭議,為美國等西方國家與俄羅斯發生沖突埋下隱患。北方航道法律地位爭議集中在俄羅斯對北方航道的通行管理和部分海峽的國際法地位上。一方面,俄羅斯將北方航道視為國家歷史性交通干線,主張對其進行內水化管轄,以《公約》第234條冰封區域條款為依據,來管轄北方航道水域,[40]認為《公約》第234條賦予了俄羅斯制定更嚴格的船舶通行標準的權利。[41]然而,美國認為,俄羅斯對北方航道的管轄違反了《公約》所規定的航行權,美國在北方航道是否符合《公約》第234條規定的大部分時間處于冰封期的標準,以及第234條是否能夠適用軍艦等具有豁免的船舶等問題上都有著不同意見。[42]另一方面,在歷史上,俄羅斯(蘇聯)長期主張將寬度超過24海里的喀拉海峽、維利基茨基海峽、紹卡利斯基海峽、拉普捷夫海峽和桑尼科夫海峽等視為內水,而美國認為這些海峽是國際海峽,因此軍艦享有無害通過權。此外,2022年11月30日,俄羅斯通過新的《內水法》修正案,要求外國軍艦和其他政府船只通過北方航道內水需至少提前90天獲得外交許可(單次數量不超過1艘),而且俄羅斯可以隨時暫停外國軍艦的通行許可,喀拉海峽、維利基茨基海峽和桑尼科夫海峽等屬于內水。[42][43]因此,在北方航道的法律地位尚存爭議的情況下,俄羅斯對其加強控制的行為會加劇其與西方國家的爭議,給北極安全留下引發沖突的導火索。
可見,在《公約》體系中的原則性規定給國家實踐留下了一定的空間,圍繞北方航道的管理、途徑海峽的國際法地位和軍艦領海無害通過等規則的具體適用,美、俄存在不同的理解和實踐。盡管俄羅斯已經通過了新的航道管制法律,但不大可能獲得國際社會的承認。未來,如果北約以航行自由的名義進入北方航道,不僅可以在法理上強化軍艦無害通過的實踐,更可以在行動上反對俄羅斯對北方航道的內水化管轄,甚至試探俄羅斯底線,進行武力威懾。其中,符合《公約》第37條國際海峽的地理條件的北方航道水域,是外國軍艦進行航行自由行動最有可能的目標之一。[44]而為了應對美國軍艦可能在北方航道水域的挑釁,俄羅斯可能采取包括使用武力在內的措施,以防止出現未經授權通過北方航道海峽的情況。[45]由此可見,俄羅斯與西方國家是在《公約》體系下,對具體規則進行不同解釋和適用,以此爭取利益,確定權力范圍。這是雙方地緣博弈的表現,軍事行動則成為地緣博弈和彰顯法律主張的手段,但這會進一步增加歐洲北極地區出現武裝沖突的風險。
對歐洲北極地區而言,對能夠克服緊張局勢、保持對話和改善合作的安全治理機制可以保障相關國家就軍事安全問題進行對話,從而緩解安全困境。[46]當前,歐洲北極地區安全議題缺乏相應的合作機制,[47]而且作為高政治領域安全議題原本就在北極治理中處于邊緣位置,導致安全治理存在嚴重的制度供應問題,加之烏克蘭危機嚴重影響了俄羅斯與其他北極國家的政治合作,使得歐洲北極地區現有機制難以緩解安全風險。
第一,北極理事會難以解決安全問題。1996年成立的北極理事會,如今已經從最初的三級架構不完整、對其成員沒有法律約束力的高級論壇,一步步向著正規的、有強制力的國際組織轉變。[48]然而,北極理事會難以有效應對具有潛在威脅的傳統安全挑戰,[49]《渥太華宣言》明確指出,北極理事會不應處理與軍事安全有關的事務。此外,將軍事安全議題納入北極理事會機制相當不現實。一方面,引入軍事安全議題將不得不對《渥太華宣言》進行修訂,其程序異常復雜;另一方面,北極理事會的決策機制是以成員國之間協商一致為基礎的,成員國對安全議題達成一致有相當難度。[50]因此,僅就北極理事會本身制度而言,其存在的幾個涉及安全的協調治理機制僅限于海上執法、海上巡邏等“軟安全”領域,難以有效處理更廣泛的安全風險。
第二,除了北極理事會之外,其他北極地區現有的多邊安全對話機制也陷于失效狀態。例如,北極安全部隊圓桌會議(Arctic Security Forces Roundtable)作為目前唯一專注于北極地區安全動態和架構以及全方位軍事能力和合作的軍事論壇,自2014年以來,俄羅斯因西方國家的制裁和阻止,一直沒有參加年度會議;[51]而北極國家武裝力量總參謀長會議、北極國家武裝部隊首長年度會議和慕尼黑安全會議也都將俄羅斯排除在外。此外,烏克蘭危機使得歐洲北極地區的區域合作陷入停滯。盡管俄羅斯正在擔任北極理事會主席國,但其余7國已發表聯合聲明,宣布“暫停參加北極理事會及其附屬機構的所有會議”。[52]除北極理事會外,許多其他北極區域合作機制也紛紛中止同俄羅斯的合作(見表1)。這將使得北極各國缺乏溝通安全問題的平臺,無法利用安全合作機制緩解沖突風險,自然會增加沖突的程度,并可能在該地區引發軍事事件。[53]

表1 烏克蘭危機影響的其他北極合作機制
歐洲北極地區的合作體系有助于構建和平互動的區域治理框架,在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間建立信任和維持合作,以平衡雙方對立的安全政策和阻止武裝沖突。[54]而在缺乏安全治理機制的情況下,俄羅斯與其他北極國家無法進行經常性的戰略溝通和建立信任措施,從而不斷影響相互之間對對方戰略意圖的準確把握,使雙方安全政策矛盾更加突出,國家間的信任赤字和立場分歧會持續擴大,導致各國專注于發展軍事力量和制定軍事戰略,從而加劇歐洲北極地區的再安全化與安全困境。在這一邏輯下,歐洲北極地區存在的安全風險難以通過國際機制解決或者緩解,政治不信任和地緣政治博弈也將推動北約國家采取以軍事演習和航行自由式的軍事挑釁行為,使歐洲北極地區充滿潛在的沖突因素。
綜上所述,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治理所依附的國際制度體系的層級結構包括具有普遍約束力、能得到全球高度認同的權威國際制度體系和被域內國家認可、具有一定約束力的北極次權威國際制度體系。其中,國際法規則與制度不是加劇歐洲北極地區沖突的原因,而是大國地緣博弈的工具,這也造成相關國際法適用存在的分歧愈發擴大,各國的政治分歧是解決地區安全的根本出發點。然而,在地緣局勢緊張、國際機制無法緩解矛盾的情況下,無論是涉及武力使用的法律爭議,還是軍艦無害通過和北方航道法律地位的不同法律解釋與適用,美、俄等國在歐洲北極地區的地緣政治博弈,會將這些法律問題引入安全治理中,加之國際法對大國和其他國家在安全領域的約束能力存在很大差別,大國可以遵守國際安全秩序,也可能不遵守,其他國家和相關國際組織卻很難真正約束大國,[55]相關國家為避免在波譎云詭的國際形勢中突遭危險,就會加強在權力與物質上的蓄力,從而擴大地緣政治主導國際關系的趨勢,對歐洲北極地區的和平與安全造成威脅。
烏克蘭危機極大地削弱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規則和治理體系,使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治理相關的政府間合作模式受到極大沖擊。未來,北極治理陷入缺乏體系與秩序共識的“分裂”,地緣政治將主導歐洲北極地區的國際關系,安全治理供應赤字問題仍將存在,國際法體系與平臺可能成為緩解安全局勢的重要工具。
首先,地緣政治導致歐洲北極地區難以通過地區治理機制予以緩解。目前,俄羅斯被排除在北極合作機制外,無法繼續與西方國家構建和平互動的區域治理框架,也難以借此增強政治信任和軍事透明度。[56]與此同時,目前存在的未來北極治理機制的構想本質上仍是將俄羅斯排除在北極理事會之外(見表2),建立以“北極七國”為中心的北極治理機制,特別是將于2023年接任北極理事會主席國的挪威表示,接納俄羅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57]俄羅斯克里姆林宮公布了其北極政策的修正案,其中甚至刪除了“多邊區域合作形式框架,包括北極理事會、北極沿海五國和巴倫支海歐洲北極理事會”等內容,而美國則表示將在沒有俄羅斯的情況下恢復在北極理事會的一些活動。[58]可見,北極治理機制在短期內很難緩和西方國家與俄羅斯的矛盾。

表2 北極國家關于未來北極治理機制的觀點
其次,歐洲北極地區安全治理更加依賴國際規則與機制。北極治理機制的分裂并不意味著地區安全脫離國際法的約束,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依然是歐洲北極地區國家公認并接受的基本“游戲規則”,是維系和平與穩定、推動發展與合作的基石。[59]所以,如果相關國家想要維持歐洲北極地區的和平,必然要重視《聯合國憲章》與安理會機制,且美、俄作為常任理事國,對歐洲北極地區的和平與穩定負有特殊責任。未來,歐洲北極地區的任何安全問題,可能由相應的理事國在安理會框架下提出,通過會議的方式緩解緊張局勢。這將有助于預防武裝沖突,遏制一方采取預先性自衛等行動。
最后,《公約》可能是緩解歐洲北極地區緊張局勢的重要工具。當前,北方航道的控制與航行問題,不是外國軍艦是否在北方航道享有無害通過權的理論與實踐之爭,而是美國以航行自由的方式挑釁和反對俄羅斯的海洋主張。同時,《公約》也給了相關國家各自表述和相互磨合的空間,在北極問題上可以發揮降低沖突可能性的作用,如美國可能利用海岸警衛隊船只在北方航道進行航行自由,以避免俄羅斯產生戰略誤判或采取軍事反制措施。此外,俄羅斯亦可能利用《公約》第25條第3款的規定,在必要時暫時停止外國船舶于其領海的特定區域內的無害通過。概言之,在理論層面,《公約》為海上軍事活動提供了相應規則與原則指導,只要當事國加以利用,釋放和平信號,就可能避免因緊張局勢帶來的安全風險。
總而言之,鑒于烏克蘭危機后地緣政治的變化,在對話與合作機制趨于分裂,又存在明顯軍事對抗、戰略價值和法律爭議的歐洲北極地區存在“潛在沖突”。正因如此,如何緩解緊張關系,避免直接武裝沖突和減少地緣政治影響,是推進歐洲北極地區安全治理進程的重要內容。在這種形勢下,國際法既是各方進行地緣政治博弈的重要工具,又是各方維持和平的基本規則,相關國家可能借助現有國際法體系與平臺,彌補歐洲北極地區因地緣博弈和安全機制缺失帶來的沖突風險。
綜上所述,歐洲北極地區存在的安全問題與沖突風險,根源在于美、俄的大國地緣政治博弈,再安全化和安全困境也是這種博弈的后果。伴隨烏克蘭危機后的地緣形勢變化,歐洲北極地區的合作機制無法促進政治互信,大國可能借助國際法存在的爭議性規則以及對國際法的不同解釋與適用,將法律分歧融入軍事對抗和武裝沖突中,增加相關國家以軍事手段扭轉政治進程的可能性,使低烈度、小規模、脫離國際法管控的武裝沖突出現,客觀上加劇了歐洲北極地區出現武裝沖突的風險。
未來,在北極國家間競爭的沖突性和對抗性凸顯的同時,和平與安全仍是北極國家的共同追求。歐洲北極地區的安全治理不僅需要非正式的、在實踐上行之有效的行為準則,最大限度地減少意外沖突帶來的危險,并化解孤立事件發生后沖突升級的可能性,[60]更需要堅定維護《聯合國憲章》等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為安全治理提供保障。特別是在當前形勢下,各國更應利用好現存的全球性與區域性的制度、體系和規則,共同維護北極地區的和平穩定,不應將沖突、對抗引入北極,更不應讓北極事務成為地緣政治、地區沖突的附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