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馬寧常常接到熟人的咨詢:我有個朋友可能抑郁了,到你們醫院看哪個專家好?
她的回復常常是:看誰都行,它像感冒、高血壓一樣,是很常見的疾病了,精神科醫生都能看。
“這個群體其實不少,(平均每)100個人里面就有6~7人患有抑郁癥,3~4人終身患病。”馬寧告訴南風窗。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是國內頂級的三甲精神專科醫院,馬寧是該院公共衛生事業部主任,在精神疾病診療領域有20多年的工作經驗,她也是《抑郁癥基層診療指南(2021)》的執筆作者之一。
像馬寧這樣的精神科醫生,職責就是識別、診斷、治療精神疾病患者,也包括抑郁癥病患。
盡管越來越多人能以平常心看待抑郁癥,但馬寧認為,公眾的認識仍然不夠,“現在嚷嚷得很厲害,但很多人還是會覺得抑郁癥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李凌江是中南湘雅二醫院精神病學科一級主任醫師,也是《抑郁癥基層診療指南(2021)》的審校專家之一。他也注意到,很多人在理解抑郁癥上會“犯糊涂”。
他指出,抑郁先是一種情緒,每個人都會有,但從抑郁情緒到抑郁癥狀,再到“病理性”的抑郁癥,中間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最終有賴于專業醫療診斷。但現實中,很多人并不清楚三者的界限和關系。
王強是四川大學華西臨床醫學院博士生導師、臨床一級專家,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副主任。他想厘清“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之間的曖昧關系:“心理疾病,它就是精神疾病。”
王強認為,大家傳統上之所以稱呼心理疾病,一邊是病恥感作祟,另一邊是“沒有認識到這種情緒、是腦功能的體現,誤以為它是心臟的作用,所以叫心理疾病,這就是歷史的一個誤會”。然而,研究抑郁癥等精神疾病,離不開腦科學。
事實上,抑郁癥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我們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了解它。
那么,在越來越需要學習怎么看病的今天,我們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癥?
很多時候,潛在的抑郁癥患者最初是通過自評量表來評估自己的狀態的。
坐診時,馬寧就遇到過這樣的就診者,說自己在網上做了自我評估,現在是重度抑郁加中度焦慮,向她做類似反饋的人還不少。
互聯網上有大量和抑郁相關的自評量表,這些量表通常設置10~20個問題,詢問填表人相應的身心感受及其程度、頻率,再以分數測算,給出抑郁程度的評估結果。
有時,人們會因為過于緊張和謹慎而填寫多份不同的自評量表,卻發現得出了不同的抑郁狀態評估,甚至差異不小,由此引發困惑和混亂。
“這是可能的。”王強告訴南風窗,抑郁癥是非常復雜的疾病,包含的癥狀也很多,不同量表往往有著不同的評估目標,側重點也有評估抑郁癥狀、快感缺失、軀體癥狀、認知功能、群體等等的不同,由此導致不同的評估結果。“一些量表之間的相關性比較強,有的相關性就比較弱,必須要專業醫生來說明和運用。”
事實上,即便在醫院門診,填表人的狀態、對量表的理解也影響著量表評估結果。
“實際工作當中,有一些病人評完之后,說他沒有理解問題,對指導語的理解也有偏差。其實量表大部分是評估現狀,可有的病人會特別牢記自己癥狀最重的那段時間,而不是接受測評的當下。”馬寧說。
當人處于疲勞狀態,或就診途中發生了不愉快,又或他們對量表的信任度、測查動機不同,都會影響量表評估的結果。
此外,當人處于疲勞狀態,或就診途中發生了不愉快,又或他們對量表的信任度、測查動機不同,都會影響量表評估的結果。
那么量表究竟有多大作用,我們能否信任它?
“理論上,學科內認可度比較高、編制規范的量表,只要正確理解、也真實作答,它不會出現‘這個說你抑郁,那個說你沒抑郁那么大的差異。”馬寧說。
《抑郁癥基層診療指南(2021)》提到的抑郁癥自評量表有兩個,一個是患者健康問卷抑郁自評量表,簡稱PHQ-9,另一個是Zung式抑郁自評量表,簡稱SDS。
PHQ-9詢問過去兩周內,填寫人在多高頻率上有量表列出的9個感受,比如:做事時提不起勁,覺得自己很失敗等;SDS則是從正反兩面提出了20個問題,詢問在過去的1周里,填寫人的相應狀態:是否情緒沮喪、難以入睡、易怒、疲乏……
但馬寧也提醒,所有量表都不是完美的,它無法涵蓋所有的抑郁癥狀,更何況人的心理本就復雜多樣。馬寧也會告訴就診者:量表是臨床診斷的一個輔助,它雖然提示咱們現在有抑郁癥狀,但不見得一定是抑郁癥。
王強告訴南風窗,自評量表最大的作用,一個是做初篩,尤其在做學生集體心理健康篩查時,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另一個是大致劃分抑郁的嚴重程度。
“量表絕對不是診斷,也不能代替診斷,同樣是抑郁癥狀,它可以見于很多種疾病,不是只見于抑郁癥。”馬寧反復強調,“就像鼻塞不見得就一定是鼻炎,它們都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體驗,至于它是不是病理性的,用量表是沒有辦法判斷的。精神健康的人,抑郁癥狀也可以很重;抑郁癥的病人,有時抑郁程度也可以很輕。”李凌江也強調,“量表判斷的是抑郁的程度,不是抑郁的性質。”
真正值得信賴的,還是專業醫生的診斷。
臨床上,判斷眼前的就診者是不是得了抑郁癥,需滿足4個維度的診斷標準,依照的是國際疾病與分類第10版(ICD-10)。
第一個維度是癥狀。《抑郁癥基層診療指南(2021)》表明:抑郁癥的癥狀學標準包括3條核心癥狀和7條其他癥狀。核心癥狀涵蓋:1.心境低落,2.興趣和愉快感喪失,3.疲勞感、活力減退或喪失。其他癥狀包括:1.集中注意和注意力降低,2.自我評價和自信降低,3.自罪觀念和無價值感,4.認為前途暗淡悲觀,5.自傷或自殺的觀念或行為,6.睡眠障礙,7.食欲下降。當同時存在至少2條核心癥狀和2條其他癥狀時,才符合抑郁癥的癥狀學標準。

在此基礎上,“這種狀態要連續兩周以上,幾乎每天都有這么多問題,它損害了患者的社會功能,比如不能工作、不能學習、不能跟人交往、甚至生活都不能打理了,這個時候才可能是病理性的抑郁”,李凌江解釋。
但病理性的抑郁也同時指向多種不同類型的疾病,醫生還需要排除其他可能的疾病類型。“病理性的抑郁作為一個癥狀,可見于軀體疾病,中風、得了艾滋病或腫瘤之后,也可能出現病理性的抑郁。”李凌江說,甲狀腺功能、血糖異常也可能出現抑郁癥狀。
即便排除了軀體疾病,也要排除是不是其他精神疾病,如更嚴重的精神分裂癥、雙相情感障礙等,因為不同類型的疾病對應著不同的治療方法。
在精神科門診,馬寧見過太多背負著病恥感的就診者。他們往往認為得了抑郁癥,是意志力不堅強、性格軟弱的表現。
由此,李凌江才強調,不能簡單地認為“心情不好就是抑郁癥”,二者之間隔著4道門檻—構成抑郁癥的4個診斷標準。
診斷標準清晰明了,看起來似乎不難,但臨床實踐應用上,因為病人情況復雜多樣,精神科醫生往往需要更細致地區分正常心理反應和疾病的界線,也只有專業醫生才能夠準確判斷。
“抑郁癥包括很多癥狀,至少是 2+2的組合,大家可能最后都被診斷為抑郁癥了,但你會發現彼此的癥狀有很多區別,幾百種組合都是有可能的。”馬寧說。
癥狀學標準里提到睡眠障礙、食欲下降,實際上,有些抑郁癥病人不失眠,反而嗜睡;大部分抑郁癥病人會食欲下降,進而體重減輕,但也有病人過度進食,體重反而增加;也有病人坐立不安顯得激越而不是行動遲緩。
不僅如此,診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就診者或家屬的描述。遇上年齡小的孩子,他們不見得能像大人那樣準確表達自己,有的總是會說肚子疼,有的是突然有一天孩子說不上學了;加上很多精神疾病是間歇發作,不總是長期持續存在。馬寧告訴南風窗,這也是為什么醫生往往還需要詢問家屬,采集過往病史,“有些也不是說一下子就可以明確診斷的”。
王強也遇到一類就診者,他們表面上看起來很陽光,但其實有嚴重的抑郁癥狀,有時是問不出來的。對一些關鍵問題,他們會否認,不愿意承認內心的痛苦或自卑。“他們更多是出于對抑郁癥的恥感,這類患者容易被漏掉,也容易出現比較嚴重的后果。這一方面需要專業的醫生,也要讓患者知道,抑郁癥是可以治療的,沒必要掩飾,家屬也要認識到這一點。”王強說。
我們不必過于悲觀,大眾對抑郁癥正逐步脫敏。馬寧注意到,抑郁癥患者還是自己來就診的多,多少都有心理準備,也會配合醫生真實地描述自己,接納度也比較好。但不同地區也存在接納程度上的差異。
之所以說我們需要專業醫生的診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抑郁癥患者,有時不僅僅只有抑郁癥,也有合并其他精神科疾病的癥狀,比如焦慮障礙。醫生還要避免只關注抑郁癥狀,而忽略了患者可能是精神分裂癥或雙向情感障礙等其他精神科疾病。
“它們是完全不同的病,治療方案和抑郁癥也有很大不同。這些情況,沒有相當豐富臨床經驗的精神科醫生是很難做出正確診斷的。”王強說。
馬寧曾接診過一個小伙子,他20歲出頭,是個大學生。來找馬寧就診時,他已經病了好多年,學業大受影響。
當時,馬寧給他的診斷是:抑郁癥,病情有點重了,得治療。小伙子一下就哭了。馬寧安慰他:是病的好處就是,咱能治—這也是她常說的一句話。
在精神科門診,馬寧見過太多背負著病恥感的就診者。他們往往認為得了抑郁癥,是意志力不堅強、性格軟弱的表現,極少像看待高血壓之類的生理疾病那樣、正確地看待抑郁癥。
“抑郁癥的治療率和就診率比精神分裂癥低太多了,精神分裂癥大家還知道這得找專業大夫治,但抑郁癥不是,會有很多偏見覺得你軟弱、矯情,想著誰還沒遇到點難事,克服過去病就好了。”
但轉變觀念往往是治療的第一步。
王強也有同感。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其實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病人。
“我們都帶有一些不好的、突變的基因,有的一生都不會表達出來,有的是在某個年齡段表現出來,有的是在不良環境作用下才表現出來。(即便在生理上也)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你不是得這種病就是得那種病,得抑郁癥跟得其他病,本質上沒有區別。”王強說。
好消息是,抑郁癥可以治療,也可以治愈。
盡管抑郁癥易復發,但李凌江認為患者不必擔憂:“容易復發并不可怕,經過治療它可以穩定,如果你癥狀一控制就馬上停藥,它復發率確實比較高。”這也是為什么病人不宜提前自行停藥。
當前,精神科最主要還是靠癥狀進行診療,盡管抑郁癥的診斷標準在臨床上有效,但癥狀和疾病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這注定了它的局限性:它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醫生的主觀經驗,是簡單化的操作方式,也是沒有更好辦法之前的不得已而為之。
我們至今沒有找到引發抑郁癥的具體病因,也沒有研究出像“量血壓發現高血壓患者”“查血糖發現糖尿病患者”一樣,專門針對抑郁癥的診斷方法。換句話說,只要不找到病因,不找到針對性的診斷方法,就會存在篩查的疏漏,也對精神科醫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尋找抑郁癥的“潛在生物學標記”。通俗理解,就是找到檢測抑郁癥的類似“血壓計”或“CT”的實驗室檢測辦法,但它究竟是否存在、在哪里,詳情還不得而知。
這份要求可以用培養一名精神科醫生的時間來衡量,王強說那意味著:“你首先要學個5-10年臨床醫學,接著要做3年住院醫,然后再做2年專培,才可以做出基本的辨別診斷。”
從對癥到對因,是精神病學科前進的方向。
王強所在的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就致力于尋找抑郁癥的“潛在生物學標記”。通俗理解,就是找到檢測抑郁癥的類似“血壓計”或“CT”的實驗室檢測辦法,但它究竟是否存在、在哪里,詳情還不得而知,所以稱之為“潛在的”。
人體是如此奇妙和神秘,遺傳基因的某個突變會不會導致患抑郁癥的風險增加?大腦同樣是一個復雜精妙的系統,如果某個環路異常,會不會誘發抑郁癥發作?在王強看來,這些直接反映病因、病理機制的變化都是生物學標記,如果我們有了相應的實驗室檢測手段,它肯定比醫生的主觀經驗更客觀、更穩定。
沿著遺傳學、神經影像、腸道微生物、神經免疫的路徑,研究者做了探索,也發現了苗頭,但是重復起來很困難。“有的人發現了,有的人又沒有發現,那5個人里有3個人發現了算不算呢?我們需要科學反復驗證,不能說你發現了,它就是真理。”王強說。
盡管目前的研究成果距離臨床應用還有很遠的距離,但從科學層面尋找這些標記、完善診斷標準和手段,是一眾科研工作者奮斗的目標。
抑郁癥為什么會發生?系統生物學的認知里,它源于“環境和遺傳的交互”,也可以簡單理解為內因和外因相互作用,這也是一個相對的共識。
有時人們傾向于向外歸因,但對于雙胞胎的精神疾病研究,提供了最直接的遺傳學證據。王強告訴南風窗,已有研究表明,當雙胞胎之一患有精神疾病,另一人患精神疾病的概率遠高于普通人,家族集聚充分說明遺傳的作用。
精神疾病也有生理表現,神經遞質水平會隨疾病發作和穩定而變化,與抑郁癥關聯最緊密的神經遞質就有多巴胺、血清素,但我們的認識還非常有限。
抑郁癥不是現代病,它始終存在于人類的歷史。王強認為,巫術和迷信就是我們認識精神疾病的歷史,現代科學和醫學對它的認知,至今也就短短百年,海量信息隱身于未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