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在中國AI界,李志飛算一個非典型的CEO。
2020年,他將公司從中關村搬到了西直門北京交通大學附近的商用大廈。他解釋,這是為了防止公司的人被集中挖角。
李志飛的辦公室在大廈的三樓,沒有落地窗,眺望不了金光閃閃的寫字樓玻璃幕墻。窗外西二環黃色墻面的大樓充滿了年代感,這與許多科技公司坐享的無敵景觀有些不同。
這是一位中國AI創業界的“老炮兒”。2012年,在谷歌總部做科學家的李志飛辭職,回國創立出門問問。他認為,隨著移動互聯網興起,語音交互的時代馬上來臨。
起點很高的李志飛一度“春風得意”。2014年,他在微博寫:“谷歌全球20余華人科學家有三位投誠我司,放到硅谷創業公司也罕見[嘻嘻]。”
現實卻是,2012年到2022年的10年,絕大多數人始終沒習慣用語音與“Siri”“AirPods”之輩互動。出門問問曾經力推的智能音箱、智能穿戴等設備,很多都已不再生產。
李志飛一度沉寂,極少公開發聲。
直到2022年底,ChatGPT來臨。
他在很多場合興奮地說,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未來10—20年最重要的一件事”。
但這一次,讓他預估出門問問未來做到什么樣子,他答,最近篤信一句話,“偉大是不能被規劃的”。
創業11年,答案顯然已經不同。
但李志飛告訴我,這些年,他仍想用科技改變世界。只是,他如今是一位“深度理性的理想主義者”。
“海歸”背景的李志飛從不掩飾,自己推崇硅谷那一套。
出門問問的招聘啟事寫著,這是一家“有硅谷范兒工程師文化”的AI公司。從谷歌“下海”的李志飛早年愛說,出門問問要做“中國版的google”。
2020年,全球因為新冠病毒節奏放緩后,李志飛干脆向硅谷學習,實行“分布式辦公”—將公司人員打散至全國各地。除了北京總部,出門問問人員還分布在南京、武漢、深圳、臺州等地辦公。
7月,上海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恢復線下舉辦,李志飛沒和其他國產大模型創業者一起出現。他帶著一堆困惑,在今年第二次飛去了美國舊金山。
“大模型的參數最多能做到什么規模?除了AIGC,硅谷還有什么大模型的落地項目?”遇到問題,他習慣先去硅谷尋找答案,想在認知上領先對手。
但這次,李志飛發現,國內的大模型創業者們追趕得很快。“在北京,每周末都舉辦各種AI論壇,隨便找一個人都能和你聊大模型。”而就在半年前,懂行的人鳳毛麟角。
國內的環境讓李志飛意識到競爭激烈。這次,就算到硅谷去,也很難得到新鮮的認知。
2023年8月,北京剛結束暴雨,坐在西直門的辦公室,李志飛與我聊起他的AI創業。嘴里提得最多的詞,是“轉”“很轉”。
湖南方言中,這是“卷”的意思。
競爭,競爭。2023年2月,ChatGPT引爆中國AI圈。
李志飛也處在一個極度激動的狀態里。每天閱讀大量論文,想搞清楚OpenAI的技術路徑。“早上5點一睜眼就趕緊學習。多睡1個小時都害怕比別人落后。”
他每天會見很多人,從早到晚聊大模型,“嗓子都講啞了”。
也在那個月,李志飛與美團聯合創始人王慧文、兩位真格投資人會面,吃了一次飯。
這場飯局上,早已經“財富自由”的王慧文當場發了條朋友圈,宣布個人出資5000萬美元招兵買馬,加入大模型創業。
這個數字是李志飛給出來的。四人在飯局上聊起大模型的入局門檻,李志飛分析:“至少需要5000萬美金—2000萬美金買算力,2000萬美金招人,1000萬美金標數據。”
相比王慧文,這位在業界打拼多年的AI創業者,感到焦慮的東西并非技術而是競爭。
在一次采訪中,李志飛回憶:“當時(王慧文)確實比較上頭,我一提到競爭,他就反問,這么偉大的事情,你還關心競爭?”
“在北京,每周末都舉辦各種AI論壇,隨便找一個人都能和你聊大模型。”而就在半年前,懂行的人鳳毛麟角。
李志飛確實變了。他回憶,2023年,農歷春節的第二天他就去了美國,想抓緊弄清楚OpenAI訓練大模型的經驗。他本以為這將是一個門檻很高的項目,自己贏在了起跑線上。
但春節假期后,“無論是巨頭還是大佬,都跳進來說要加入大模型創業。那時我的心理壓力很大”。
他記得一次,在硅谷與華人投資人聊天,結束后對方問:“李志飛你怎么了?”他才發現,聊天過程中,自己反復提起的,是競爭和可能遇到的坑。
而他曾經,與硅谷的多數人一樣,只關心如何推動創新。
李志飛漸漸發現,變化都是過往走的彎路教會他的。
“人老是失敗也會很沮喪,”他告訴我,“我現在希望一方面能實現理想,另外在商業上也能更成功。”
推動商業化,不是李志飛最擅長的事。他在2021年受訪時總結:“創業就像出題,需要定義最后的商業模式是什么……而絕大部分技術創業者都不是出題高手,而是解題高手。”
這是李志飛踩過坑后才得出的自我認知。正式創業前,他在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計算機系念博士,是其中少有的中國面孔。在谷歌的兩年多里,他設計出了知名的谷歌手機離線翻譯系統,很快便滋生辭職想法。
他告訴我:“很早我就知道自己只適合創業。”從大學開始,他便對將一個新技術“從0到1”實現的過程尤其著迷。
2012年,李志飛辭職回了北京。留美的光環讓這位新人創業者異常順利。沒體會過普通創業者的融資困難,他對媒體回憶,剛創業時,“(產品、商業模式)什么都沒有,紅杉就給了我1000萬,那時主要看人”。
很快,他拉上了谷歌同事雷欣,兩人一位當CEO,一位做CTO(首席技術官)。
兩人有著同一個技術理想。“從成立的第一天起,我們就是要定義下一代人機交互。”雷欣當時解釋。
李志飛自我剖析稱,那時的他對技術有強烈的使命感。“2010年移動互聯網發明時,我覺得這種交互方式很反人性。人最自然的交互方式,應該是直接用語言。”
他創業的第一步,便是在微信公眾號等平臺,做語音助手“小問”,幫助用戶用語音搜索內容。

被看好的創始人和團隊讓公司光環加身。2015年,出門問問拿到谷歌C輪融資,成為AI界的明星企業。
這位起點很高的創業家沒有預料到的是,拿到融資后,頭頂的光環已經自帶商業化倒計時。
為了實現語音交互的夢想,李志飛決定從算法轉做智能硬件。2015年6月,出門問問智能手表Ticwatch發布。緊接著,車載后視鏡TicMirror、智能音箱TicKasa等AI硬件相繼推出。
那時他的志向不小。被人問道,為什么不像多數AI企業一樣,做面向企業的to B應用,他回答:“我們創業從來不是為了活著。我們從來沒有生存的危機,我們要活著太容易了。我們真的希望能夠推動一個行業,或者促成一個更大的創新。”
少數人趟過的路充滿泥濘。做To C市場,讓李志飛嘗到了競爭的“苦頭”。
2017年,智能硬件這杯羹被國內巨頭盯上。單在智能音箱,2018年,天貓、小米、京東、百度等巨頭,都推出了自己的品牌,互打“價格戰”。巨頭們合力,將曾經三位數價格的硬件降至兩位數的“廝殺”。
少數人趟過的路充滿泥濘。做To C市場,讓李志飛嘗到了競爭的“苦頭”。
李志飛本以為出門問問有優勢,能帶來更好的產品體驗。但在2018年,他逐漸認清巨頭下場的可怕。
他無奈地對媒體表示:“如果巨頭仍持續以價格補貼搶占市場,純粹做C端市場的創業公司,會更為艱難。”
為了維持公司,李志飛還是轉向了B端市場,2017年,出門問問獲得大眾汽車1.8億美元D輪融資,成為突破10億美元估值的“獨角獸”。
這是許多中國AI企業的“終局”—拿下政府或大企業,簽署定制化AI服務。智能客服、車載語音,是當時AI公司兩大落地應用方向。
但AI創業者都知道,這并非最佳路徑。行業普遍存在的問題是,面向To B后,AI公司的毛利潤不高。
李志飛后來評價這階段的AI創業:“商業模式不行,投入很高、產出很低。所有公司陷在商業化糟糕的狀況里……”
近年,李志飛經常反思AI創業踩過的坑。其中一條經驗,便是“接地氣”。
“所謂的理想主義就是不知道現實什么情況。我對很多從硅谷回來的創業者說,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你要更接地氣,否則會死得很慘。”
意思就是,不要只談理想,不想商業化。
現實的資本給李志飛澆了一盆徹頭徹尾的冷水。2019年,AlphaGo引發的AI投資熱度退去。眾多VC投資機構在這年紛紛意識到,AI創業是一個周期長、短期回報低的項目,紛紛退場。
局內人都感受到了AI寒冬的凜冽。
而出門問問剛在前一年,將公司人員擴大至千人。據媒體報道,出門問問彼時還推出了海外業務,將海外的AI零售分北美、歐洲、東南亞三個領域,由三個完整的獨立團隊負責。
但到了2019年,面對只有營收增長沒有利潤的報表,李志飛只能提出,公司要“變檔加速”。
七條智能產品線,最終被縮減成了只剩智能手表、智能車載兩個主線。同時,千人規模的公司被精簡到了500人。
2020年,向李志飛直接報告的十幾位中高層,有5位對他提出辭職。
那段時間,他痛不欲生。
“每天早上醒來覺得自己是天才,傍晚就覺得怎么這么傻X,做過那么蠢的決定。(我和)誰都不想說話。”他回憶。
至于怎么熬過這段至暗時刻,李志飛說,一切還是源于他的工程師人格。
他把創業當作發現問題并解決問題的過程。“創業遇到的很多問題,就像調各種各樣的參數,我去觀察(調整后)組織會怎么變化,成本怎么變化,最終產出如何。”
這樣的思維,讓他更坦然接受失敗,想象創業就像科學家做研究,“先基于現狀預測,提出一個假設。接著有幾種選擇,還要做實驗驗證”。
學術假設也會有不成立的時刻,何況商海創業呢?
低谷期讓李志飛變得沉靜。現在,他告訴我,過往的教訓有兩個最大的作用:“一是讓我們明白哪些東西我們不擅長,就不要做。二是這些失敗的嘗試最后建立的是一種能力。今后會有用處的。”
2022年,李志飛感受到自己能量的恢復。業務線縮減后,他終于感到些許的輕松,將研究重心放在了更輕量的AIGC(AI生產內容)應用上。
到了年底,他發現,過去三年沉寂的時光,讓他與團隊意外地擁有了研發大模型的“認知優勢”。
早在2020年,GPT-3問世時,他便與硅谷的朋友討論了基于“暴力美學”的通用大模型。
“大模型在短期內,誰也不會成為王者。你這一刻被更聰明、更努力的人超過了,并不代表你不能下一刻抓住。”李志飛說。
那時,技術派的朋友都為GPT-3的通用性驚嘆,但都認為這只是一個偏學術的研究。
只有“行動派”的李志飛,在公司內部找了幾十人,組團隊立項。他想跟上國際趨勢,率先研發大模型,做一個像Jasper AI一樣的AI文案類應用產品。
結果,他們的模型規模只有60億參數,和GPT-3的1750億參數相差甚遠,算力又不夠。研究了8個月,團隊發現,模型“舉一反三”能力很弱,想要達到GPT-3的水平需要巨大的投入。
“這讓我們很絕望,覺得太難了。后來,這組人直接去做3D數字人去了。”李志飛說。
直到OpenAI帶著ChatGPT的浪潮降臨,李志飛再次感受到直覺的召喚。這一次,他不愿再保守。
“這是一個技術范式的轉變,讓我看到很多新的可能。”他宣布,All in大模型創業。
他要再度跳入激烈的創業大潮中去。
今年6月,出門問問宣布赴港IPO,如果上市成功,將成為中國“AIGC第一股”。
李志飛記得,做出大模型創業的決定后,他最開始患得患失。“有點fomo(fear of missing out),覺得執行起來很難,擔心被更聰明的人超越。”
但到了4月,他慢慢變得松弛。因為他逐漸意識到,燒錢的大模型創業,面臨的競爭也將是長期的。
這是他創業11年最大的教訓。那就是面對起伏與誘惑,人要屹立不倒地看向長期,堅持自己。
“大模型在短期內,誰也不會成為王者。你這一刻被更聰明、更努力的人超過了,并不代表你不能下一刻抓住。”李志飛說。
這一次,他不再預測出門問問今后幾年會做成什么樣子。
但讓他這階段很自信的是,經過這些年的修煉,他變成了“極致理性”的理想主義者。這樣的性格能幫助他克服創業的所有不安和痛苦,只需要專注克服困難,解決問題。
“但極致的理性會不會也有弱點?”我問他。
“當然有,”李志飛說,“(我)可能不會給到(大家)那么大 surprise。”
“但如果,我不這么做,公司已經死10次了,”他說,“至少我沒死,我一直在戰場上,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