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周游世界，“研究壞人”

方剛

我先讀了姜尼·羅大里的《幻想的文法》《在想象力的星球上》，前者是給教師和家長看的，引導他們如何激發孩子們的想象力，進行故事創作；后者是另一位意大利作家根據羅大里的“幻想理論”和作品，編給孩子看的，幫助孩子們打開想象力的大門，寫故事。

羅大里有關幻想的理論，在意大利一直受推崇，以至于他去世后，他的家鄉奧梅尼亞依據他的理論，為孩子們建了一個“幻想公園”。人們通常說，創作的靈感是不期而遇的，羅大里卻想教會孩子們通過幻想找到靈感，編出自己的故事。

讀了這兩本書，我便很想看看教導別人幻想的羅大里，自己是如何幻想的。于是便買來《洋蔥頭歷險記》和《假話國歷險記》兩本書。

先看了《洋蔥頭歷險記》，確實領略了馳騁的想象力。老洋蔥無意踩了檸檬王一腳，就被關進監獄。他告訴兒子洋蔥頭：你媽媽和弟妹們由叔叔照看，你去周游世界，“研究壞人”吧。于是洋蔥頭經歷了一系列冒險，和其他幾十種水果、蔬菜一起，戰勝了以檸檬王為代表的統治階級，建立了共和國。

但說實話，越往后，我越讀不下去了。為什么呢？除了豐富的想象力，以及許多幽默的描寫之外，我更被一些明顯的不足困擾。主要有兩點：第一，人物太多，一本僅10萬字的兒童小說有名有姓的人物竟達30多位；第二，故事結構松散，枝杈太多，要表達的太多，結果有些雜亂。

《洋蔥頭歷險記》被列為經典兒童文學名著，羅大里還是安徒生兒童文學獎獲得者。所以這讓我非常困擾，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上述兩個明顯不足。百度上查到的書評，幾乎是小學生寫的套話；知網上查到的書評，也都在贊賞此書的想象力，以及教育性，肯定它“讓孩子們在笑聲中明白那些原本深奧的道理”，沒人提到它的不足。

我只能求助于專業人士了，非常冒昧地給兒童文學作家、學者常立老師發微信請教。常老師認真回復說：“好在‘一俊遮百丑了。這一‘俊就是您說的想象力，他用想象力做到了兒童文學通常不去寫或難寫的事情，把一個觀念先行的故事（這本來也是弱點）寫得讓兒童樂于接受（左翼兒童文學中觀念先行容易，讓兒童讀者樂于接受比較難）。羅大里經常寫這類‘激進童話（這不是貶義詞），讓讀者對現實產生懷疑和否定。”

常老師這段話，我細細讀了幾遍，又去查羅大里的生平。他1920年生于意大利一個面包師家庭，大學期間為了糊口放棄學業，最好的兩個朋友死于“二戰”，親哥哥被納粹關進集中營。羅大里加入了反抗法西斯的游擊隊，24歲那年加入了意大利共產黨。戰后，羅大里從事記者工作，后創辦兒童雜志，進行兒童文學寫作，其作品以趣味性和教育性著稱。《洋蔥頭奇遇記》出版于1952年。

了解了這些，再回過頭重讀常老師的指點，我的迷惑漸漸解開了。

《洋蔥頭奇遇記》對貴族階層激烈批判，建立了共和國，這些都是羅大里身為意大利共產黨員、左翼作家的“觀念先行”的結果，但他依據自己的幻想奇才，以及風趣文筆，讓作品本身的“教導”性幾乎可以被小讀者忽略，而投入到愉快的閱讀享受中。

同時，也更明白一個道理：一位作家即使有某些不足之處，但在某些方面極為出色，仍然不失為一位優秀的作家。常立老師和我的微信交流中也提到：“當然從純藝術上講，他（羅大里）不是頂級的作家，但仍然是重要的作家。”我也意識到，2023年的我不能總以“好萊塢故事”的期許看每一部經典作品。

回味《洋蔥頭奇遇記》，給我印象最深的描寫，反而是一個配角小櫻桃與芹菜老師之間的故事。貴族家的孩子小櫻桃，被禁止與鄉下的孩子說話，他一個人被關在莊園里，請來的芹菜老師控制著他的一舉一動，莊園里到處立著禁止小櫻桃做這做那的牌子：禁止小櫻桃把手伸到池里；禁止小櫻桃跟魚談話；禁止小櫻桃碰花，如有違反，不得吃水果；小櫻桃如果把草踩壞，要罰寫兩千遍“我是一個有教養的孩子”……芹菜老師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本領：隨時隨地都會跳出來，監視小櫻桃。小櫻桃在觀察蒼蠅，芹菜老師突然跳了出來，喊道：“看蒼蠅的孩子沒出息。”小櫻桃喜歡畫畫，芹菜老師也跳了出來：“把時間浪費在畫畫上的孩子沒有好報應。”看這些描寫的時候，我感嘆：不同國度，不同時代，那些想控制孩子的成人都是一個樣呀，甚至連“罰寫兩千遍”也是一樣。羅大里在這里對教育理念進行了嘲諷。

比較起來，那位讓洋蔥頭去“周游世界，研究壞人”的老洋蔥，才更懂得孩子的成長之道。我私下想：把教育對孩子們的禁錮寫透寫好，也將是一部極優秀的作品。但是，羅大里的追求顯然不止于此。

（作者系社會學博士、學者、作家、青少年教育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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