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之戀

○梁柱生（四川）

這天，老街上的箍桶鋪來了一個清瘦的小伙子，好奇地看著店里靠墻擺著的各種木器：木盆、木桶、木缸、木缽、托盤、飯蒸、鍋蓋……

旁邊，年逾花甲的店主兼店員梁老箍正嫻熟地在一塊杉板上推著圓刨，發出哧——哧——的聲音，刨花一卷卷從刨眼兒里飛出，空氣中充滿了木頭的氣息。

看瘦小伙饒有興趣地觀賞木器，梁老箍停下手中的活兒，站了起來。

“這腳盆多少錢？”年輕人拿過一個小木盆問。梁老箍回答：“不說人工費，光材料費就要60 塊。”瘦小伙笑笑：“都可以買6 個塑料盆了。”

“是呀，塑料的普及，對箍桶手藝真是致命的打擊。”梁老箍慨嘆。

“這很正常，就像互聯網、智能手機對出版業的打擊一樣，科學在發達，社會在進步嘛！但再打擊，也不可能把手藝消滅掉——核打擊那么厲害，核爆中心依然有蟑螂生存！”

“道理是這個理兒，可手藝沒人學，箍桶不就漸漸沒了嗎？”

“我愿學！”瘦小伙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梁老箍心一動，從老花鏡上緣抬起眼端詳對方。

“梁伯，我是七斤哪，不認識了？”

原來是鐵家小子。上了幾年大學，長這么高了，都認不出來了。梁老箍揉了揉昏花濁眼。

“梁伯，我在大學里學的是建筑，接觸過木工，有一定的基礎，想拜您為師學習箍桶，您看怎么樣？”七斤說明來意。

梁老箍見對方不像開玩笑，禁不住又驚又喜：“你上了大學還瞧得起這門手藝？連我兒子八斤都看不上眼哩！”

“八斤最近在忙啥？”七斤跟八斤是同學，所以順便問候一下。當地風俗，小孩出生時稱體重，名字往往就以斤數命名。

“忙啥？忙著掙錢！”梁老箍迸出一句，不知是贊揚還是譏諷。

七斤只好改變話題：“建筑跟木工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木工分方作、圓作、水作——哈哈，我在班門弄斧啦，所有木工活兒我都想學，這對我的建筑專業有好處。”

“可箍桶又苦又累又掙不到錢，用八斤的話來說就是夕陽產業。”

“別忘了，夕陽有時也很美。”

這話說得梁老箍差點兒掉淚：“七斤，你真想學，我毫無保留傳授你！”

七斤趕緊要行拜師禮：“師傅，請受徒兒一拜！”

梁老箍拉上七斤就往外走：“現在不興這一套。走，中午到羊味莊撮一頓，收徒飯一吃，你就是我徒弟啦！”

兩人到了羊味莊，點了幾個菜，吃了起來。其中就有鮮味羊肉湯，這可是羊味莊的特色，不少外地好吃嘴經常專程驅車前來喝。

七斤小時候，父親遇到打鐵生意好，便帶家人過來喝碗羊肉湯滋補一下；上了高中后，父親打鐵生意每況愈下，就很少過來喝了；上了大學后，七斤更是一次也沒來過。每次寒暑假回村，雖說打工掙了些錢，但七斤不好意思過來喝，因為他喜歡上了“羊味西施”羊麗——羊味莊老板的獨生女兒。

他跟羊麗和八斤都是同學，只是高考時僅他考上，另兩人落榜。他給羊麗寫過情書，但羊麗只談友情。為了追到羊麗，更為了建設家鄉，他大學畢業便回了村。

七斤知道，八斤也在追羊麗，而且比他追得早。八斤高中畢業一回村就追，比他更加近水樓臺先得月。在他讀大學的四年里，兩人也一起自考了大專文憑，八斤還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不過，羊麗好像還沒有答應八斤，所以七斤還有希望。不過，比啥他都比八斤差一截：論體格，八斤比七斤強壯，出生時就多了一斤嘛；論經濟實力，鐵家比不上梁家：八斤當年一回村，就購置了噴水織機發展布藝家紡，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七斤大學四年，基本都是花家里的錢，只出不進，日益拮據……

“你家經濟狀況既然不太好，為啥不去干些來錢的營生？學箍桶可掙不到什么錢。”兩杯黃酒下肚后，梁老箍坦言。

“錢雖重要，但如果只有錢，沒有傳統文化，那錢就會發出銅臭。就好比這鮮味羊肉湯，它之所以這么香，是因為有傳統工藝和祖傳秘方，一代代日臻完善。”七斤說著端起羊肉湯，輕輕呷了一口，五臟六腑頓時香了個透。他在外地讀大學期間，這湯的香氣老和羊麗糾纏在一起，時常出現在夢中。

七斤拜師學箍桶一事很快傳遍全村，褒貶都有。褒議者多是上了年紀的人，認為傳統手藝后繼有人，可喜可賀；貶論者多是年輕人，認為把大好青春耗在沒落的手藝中，“錢”途渺茫。八斤甚至說：“七斤讀大學讀迂了，竟然學起了箍桶，嘖嘖！”

這話當爹的不愛聽了：“箍桶咋啦？沒有老子我早年箍桶，你小子連稀飯都喝不起！人不能忘本！”

“我沒忘你早年箍桶掙錢的榮光，可既然這門手藝衰落了，為啥還要抱殘守缺？你每天到店里去制作木器，賣掉了幾個？如果把那些時間用來撿垃圾，無本生意，掙得絕對比你箍桶還多！”

“我不準你詆毀古老的箍桶行業！我問你，你是不是在追羊麗？”梁老箍忍住怒氣問。

八斤一愣：“是又咋啦？我都追她好幾年了，可她總是不即不離，是嫌我掙錢還不夠多還是咋的？”

“我告訴你，要想追到她，你就得跟我學箍桶！”

八斤笑出聲來：“你推銷箍桶真是不擇手段哪！如果她爹是箍桶匠，我還可以考慮；或者她聲明要找一個會箍桶的男朋友，我也可以考慮，但是沒有嘛！我看你找箍桶繼承人都找入魔了！”

梁老箍嘆了口氣：“那你就死了追她之心吧！”

八斤可不想輕易撒手，他加大了追求力度，可羊麗還是把他當普通同學看待，令他十分苦惱。

一晃，一年時間過去了。隨著鄉村振興，前來觀光的游客越來越多，羊味莊生意火爆。一天忙下來，羊麗疲憊不堪，想重新裝修浴室，泡澡解乏。羊家樓房共三層，羊味莊在一樓，父母住二樓，羊麗住三樓，各用各的浴室。八斤覺得機會到了，請來專業裝修隊，還從省城訂了只高檔大浴缸。

羊麗的浴室翻新好后，溫馨時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高檔浴缸。但羊麗只點了點頭。聽說那只豪華大浴缸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洗澡都改成了淋浴。

這天，七斤用三輪車運來一只橢圓形木桶，對羊麗說：“這是我專門給你設計制作的香柏木浴桶。高密度，耐腐蝕，紋理細膩，原色生態，純手工制作，既符合人體工程學原理又節約用水，真正的環保產品。”

羊麗細細瞧了瞧，兩眼放光：“你才學藝一年，就把木桶箍得這么漂亮了，太有才啦！”

“過獎。我還設計了一把配套浴椅，泡澡時放到浴桶內。角度能調節，正坐仰躺都可以，包你洗得舒適。”

“木桶跟浴缸有啥不同？上次八斤訂的大浴缸我用了一次就不想用了。”

“木桶保溫性能好，泡上一個鐘頭，水溫還跟剛進去時差不多，所以泡澡過程不需要換水，而浴缸則要不斷地往里面添加熱水才能保持水溫不降；淋浴如果超過十分鐘，用的水會比木桶泡澡更多，所以木桶泡澡省水。更重要的是，木桶泡澡具有保健功效，以自然水力的沖擊按摩，不僅增強心肺功能，還可迅速解乏。如果泡澡時放一些花卉中藥，還有治病防病、美膚減肥之功效。”七斤說著把檸檬消脂浴、排毒減肥浴、玫瑰花瓣浴的料包交給她。

當晚，羊麗洗了個人參中藥浴。溫暖的湯液，淡淡的藥味，木桶的芳香，讓一天的疲勞無影無蹤，覺也睡得十分香甜。她心中愛的天平傾斜了……

疲勞消除，白天精力旺盛，羊麗把羊味莊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條。七斤從中受到啟發，把木器拍成照片，標上型號尺寸，發到網上，同時到城里的酒店、足浴店、美容店推銷。因木盆木桶純天然，且有保持水溫緩慢下降的效果，竟然大受歡迎。隨著生態旅游的發展，農家樂也返璞歸真使用柴火煮飯，用木制飯蒸燜飯，用木桶盛飯。崇尚天然與養生的健康理念普及后，不少有錢人還開著豪車上門訂購腳盆浴桶……

梁老箍激動道：“徒弟呀，沒想到你竟能讓漸入黃昏的箍桶業止跌回升，谷底再翻紅！你，出師了！”

“謝師傅！”七斤抬起頭時，發現梁老箍已老淚縱橫。

箍桶鋪忙不過來，又招了兩名小伙子，他們成了梁老箍的徒弟。材料不夠用，梁老箍就叫大徒弟出去購買杉板。

“閣樓上不是還有一摞杉板嗎？”七斤不解地問。

梁老箍說：“別動，那是給羊味莊留著的。”

“那些杉板跟其他杉板有啥不同？”

“那是百年杉樹的板材，做湯桶是一絕。”

羊味莊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又到箍桶鋪訂購兩個湯桶。七斤取下那摞百年杉板，精心制作了兩個湯桶，運到了羊味莊。羊莊主細細看后，點了點頭，同意了女兒的婚事。

原來，羊味莊的羊肉湯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湯熬好后舀到杉

木桶里，讓木板內的杉腦芳香滲到湯里，不但去膻，還特別潤滑可口，回味悠長。

見箍桶業沒落，羊家父女曾憂心忡忡，因為箍桶鋪一旦關門，店里的木桶用爛后沒處買了。七斤拜師學藝后，他們的擔心多余了。

七斤開始并不知道這一奧秘，但他是個有心人，細細對比了羊味莊和其他羊肉館的湯汁后，發現其他羊肉館盛湯都用不銹鋼桶，唯有羊味莊用杉木桶，所以特別好喝……

他學會了傳統手藝，也得到了無價之寶。

（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