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劍 羅必良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人口規模巨大決定了中國式現代化的基調,農業現代化則構成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基礎。“大國小農”是中國的基本農情,因此,如何改造傳統農業尤其是改變小規模分散化農業經營格局,實現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的有機銜接,是中國農業現代化的歷史性議題。
對于如何促進中國農業發展的現代化轉型,現有文獻大體形成兩類基本主張。較多學者主張通過土地流轉及規模經營,打破“小規模分散化”的經營格局以改造傳統農業。 但土地的人格化產權特性以及由此導致的“稟賦效應”,使得土地的流轉與集中內生出高昂的交易成本,寄希望通過土地流轉進而實現規模經營將是一個緩慢且面臨較多約束的過程[1]。由此,另一部分學者則提出通過構筑分工深化的報酬遞增機制,激勵小農卷入社會化分工經濟,寄希望通過服務規模經營改造傳統農業[2-3]。事實上,農地規模經營與服務規模經營并非截然二分,而是并行不悖且相互關聯的兩條路徑[1,4]。
顯然,無論是土地規模經營,還是服務規模經營,均依賴于新型經營主體的形成。因此,培育和發展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成為基本的政策導向[5-6]。但應該強調,一方面,在小農戶仍占各類經營主體98%的情景下,培育壯大新型經營主體以替代小農戶,不僅是極為緩慢的過程,而且會因“非家庭經營”特征[7],惡化小農生存環境,損害小農利益,誘發效率風險、政治風險和社會風險[1]。另一方面,從小農戶群體中內生出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也是困難的。傳統小農往往受限于人力資本約束,對新要素使用中潛在風險和收益不確定性認知有限,禁錮了采納需求,即使采用也難以掌握使用方法[8]。因此,主流經濟學家強調,改造傳統農業的關鍵是要強化農民的人力資本投資,增加其新技術、新知識、新能力的積累,從而逐步誘導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轉型。
值得重視的是,提升農民的人力資本有著眾多的選擇空間。其中,教育、健康、培訓等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重視。特別地,遷徙也是一種重要的人力資本投資形式[8-9]。中國城鄉二元勞動力市場結構為觀察遷徙類人力資本投資對傳統農業的改造提供了難得的機會。20 世紀90 年代初期以來,中國經歷了差不多30 年的“鄉—城”人口流動與快速的城鎮化。由于人口城市化規模顯著高于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規模,中國的農村人口遷徙呈現如下顯著特征:第一,大規模農業勞動力非農轉移,形成了數量巨大的農民工群體;第二,戶籍管制與人戶分離的流動特征,使得廣大農民工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進城務工后,仍然會返鄉。《2021 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的數據顯示,我國外出農民工占比從2010 年的63%下降至2021 年的45%,而本地農民工則從37%提高到55%。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數據進一步表明,中國農村中回流勞動力的占比不斷提高,由2014 年的13.02%提高到2018 年的16.60%。其中,盡管有高達62.77%的返鄉農民繼續從事非農工作,但仍有37.23%的回流農民工選擇重返農業。在意愿方面,2014 年只有25.11%的回流農民工打算留在村里務農,但到2018 年這一比例已經上升到35.07%①數據來源于2014 年、2016 年和2018 年三期的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因此,關注農村回流勞動力對農業經營方式轉型的可能性影響尤為必要。尤其是在農村勞動力弱質化問題日趨嚴重的困境下,農民工回流作為農村人力資本補償的重要方式,是否會以此加快傳統農業改造及其現代化轉型,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重要議題。
在傳統農業狀態下,小農的生存理性是謀求農業生產經營的風險最小化,農民也多傾向于通過輪作、多樣化種植等生產方式來應對不確定性。雖然此類方式滿足了農戶一定的收入水平平滑,但也易于因“路徑依賴”而陷入低效率的均衡陷阱[10]。一方面,非專業化的農業經營方式意味著較低的積累能力,難以為高效率的農業生產提供初始投資[11];另一方面,“小而全”意味著農戶必須掌握所有生產環節的技能,難以在特定環節形成專業化知識,從而導致低生產效率[12]。從長遠角度看,小農戶多樣化生產方式阻礙了農業市場化、專業化和規模化的現代化進程,最終不利于資源的合理有效配置和生產效率的提升[13]。已有經驗證據表明,當前我國小農戶的種植專業化程度遠未達到“技術效率拐點”對應的專業化程度[14]。因此,致力于效率導向,誘導農戶專注于專業化經營而卷入分工經濟,將是實現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有機融合的典型標志,也是改造“小而全”傳統農業的重要方向。正如亞當·斯密所言,分工是規模報酬遞增的真正源泉,分工所表達的規模報酬來源于經營主體專業化程度的加深[15]。由此,本文基于“農民工回流—人力資本提升—農業專業化經營”的邏輯線索,重點討論農民工回流是否促進了農戶農業經營方式的現代化轉型。
本文利用2016 年和2018 年兩期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數據(CLDS),實證分析回流勞動力務農是否促進了農業專業化經營,以此考察農村回流勞動力在農業現代化轉型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本文嘗試回答如下問題:第一,農民工回流是否促進了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其作用路徑何在?第二,如果說回流者的人力資本是“農民工回流—專業化經營”效應形成的內在決定因素,那么外出經歷的特征(如外出時間長短、非農工作種類的多少等)對人力資本積累產生的影響是否會不同程度地影響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方式的轉型? 第三,在不同家庭內部特征以及回流地外部環境特征下,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方式轉型的異質性影響是否存在?
舒爾茨在其經典著作《改造傳統農業》中指出,打破傳統農業的均衡陷阱應引入新的農業生產要素[8]。他強調,農民接受新生產要素的動機是有利性,為有效使用新農業要素,他們需要學習新知識和新技能,而學習需要花費成本。因此,改造傳統農業的關鍵在于對農民進行人力資本投資。人力資本主要是指人力資源的質的方面,涉及技能、知識以及能夠影響個人能力的多個維度。從投資來看,人力資本的形成主要源于五個方面,即正規教育投資、在職培訓投資、健康投資、科研投資、遷移投資。貝克爾進一步強調了遷移作為人力資本投資的重要作用[9]。其中,有關遷移類人力資本投資效應的實證檢驗已受到學術界廣泛重視。有證據表明,回流的移民是新思想、投資甚至社會經濟復興的重要來源[16]。
如果說遷移是一種人力資本投資的重要方式,那么外出勞動力回流對農村發展來說就具有人力資本補償的重要作用[17-18]。較為積極的觀點認為,遷移是積累經濟資本、分散家庭風險,并獲得人力資本提升的一種策略[19]。研究顯示,在農業領域,農民工回流務農后更傾向于增加農業投資、改善農業技術以及從事觀光農業、特色養殖、規模化種植等[20]。Zhao 的研究表明,返鄉勞動力對農業生產性設備的投入顯著高于仍在外就業的勞動力和未曾外出就業的勞動力[21]。不僅如此,外出經歷還提高了回流農戶的學習能力,促進農業新技術的采納和新生產技能的傳播[22]。可見,回流勞動力可能是改造傳統農業的一種重要的人力資本。更為重要的是,就農業的現代化轉型而言,人力資本的作用不僅體現為農業生產知識與生產技能的積累,而且體現為經營管理、市場判斷與新要素采納等交易經營能力的形成。為此,本文通過農民工回流來重點考察農戶的兩種能力提升(信息獲取能力、風險承受能力)與兩種要素引入(農機采納、農地轉入)如何促進農戶的農業專業化經營。
經濟機會及其市場激勵是農戶從傳統多樣化小規模生產轉變為更大規模的商品化專業化生產的重要動因。傳統的多樣化小規模經營主要滿足自身的食物需求,交易量少且交易頻率低,一旦農戶專門生產某類或少類農產品,生產要素需求以及出售產品數量的增加就將引起交易頻率和交易規模的增加,進而增加交易費用。信息具有消減不確定性的作用,農戶信息獲取能力的提高不僅有利于擴大農戶專業化經營的獲利機會,減少預期收入風險,而且能降低專業生產農戶在要素及產品交易市場中所產生的信息搜尋成本、討價還價談判成本、合約監督履行成本等。交易成本以及市場風險的降低,進一步增加了農戶對某類農產品的穩定收益預期, 促使農戶作出該類產品的專業化生產決策。
外出務工使回流勞動者突破了鄉土社會的限制,身份和工作性質的轉換使他們在城市接觸到了更多的知識和信息,不僅開闊了視野,而且提升了自我信息獲取能力。事實上,農民工回流后并沒有因為距離的限制而失去與城市的聯系,反而成為聯結城鄉信息流、資源流和物質流的社會紐帶[23],并為回流者進行農業生產帶來更多的市場機會及更高的投資收益。研究顯示,返鄉勞動力在外出務工過程中接觸并獲取的豐富信息和知識,不僅有助于提升其對特定商業活動和市場動態的深入認識和理解,而且能為其擴展產品市場范圍、獲取市場訂單、與外部網絡建立合作關系提供有效幫助[24]。信息獲取能力的提升,能夠有效拓展回流農戶的市場盈利機會,包括理解市民消費偏好、洞察市場行情變化,從而降低農戶的價格搜尋成本,并在改善討價還價能力的同時減少中間商“敲竹杠”導致的壓價行為[25]。 因此,回流農戶信息獲取能力的提升可能是農民工回流促進農戶專業化經營的重要中間機制。
舒爾茨認為重新配置農業內部的生產要素并不能帶來生產率的顯著增長,唯一能顯著改善農業生產率的要素就是技術進步[8]。新技術雖然孕育著更大的收益,但也意味著更大的風險。小農普遍的風險規避心理使得對新技術的采納和擴散呈現緩慢狀態,是傳統農業改造舉步維艱的重要原因。因此,風險態度作為農戶隱形人力資本的一部分在改造傳統農業中應得到重視。事實上,農戶的專業化經營決策同樣受到農戶風險承受能力的約束。一是投資風險。由于生產工藝的需要,專注于單一產品的生產投資,往往會因為資產專用性而面臨被“套牢”或“鎖定”的風險。二是市場風險。農產品市場價格具有波動性,但農業生產的長周期和季節性決定了農戶的農產品供給總滯后于市場價格的變化。因此,就風險厭惡和風險中性的農戶而言,在信息不對稱的條件下,他們往往借助多樣化經營充當自我保險的機制,以此規避市場風險以維持收入的相對穩定[26]。但有過遷移經歷的回流農戶風險承受能力要遠遠大于沒有遷移經歷的農戶[27],往往更傾向于采取專業化經營。原因在于,在激烈的市場競爭環境中,外出務工經歷可能會改變回流農戶的心理狀況,對回流農戶的競爭意識和風險意識產生強化效應。
農業的分工深化是一個不斷排斥勞動的過程[1],農業機械的使用則為農業分工深化提供了現實條件。農業機械作為資本的物化形式,其資產專用性特征必然對種植的專業化及其作物連片化、生產標準化具有較高要求。因此,為營造良好的機械化作業條件,提高農機使用率及降低平均投入成本,致力于利潤最大化的農戶將被誘導種植與農機作業對象相匹配的作物,進而促進了農戶橫向專業化及其同種作物區域連片種植規模的提高。尤其對于自購農機的農戶而言,為避免其農機資產變成沉沒成本,更可能從事農產品的專業化生產與專業化服務。相較于一般農戶,具有外出務工經歷的回流農戶傾向于使用資本替代勞動,采納農機作業[28]。其一,受城市市場化競爭環境的影響,回流勞動力具有更強的市場交易能力和營利動機,為緩解勞動力成本過高帶來的勞動力剛性約束以及雇工引發的監督難題,回流農戶更有可能采納農機作業替代部分勞動力投入,以此提高農業生產的標準化及其效率;其二,回流農戶具備更強的新事物接受能力,對于改進農業生產效率的新技術具有更高的接納度,更愿意采納農機作業等社會化服務。 因此,返鄉農戶在農業生產中更傾向于采納農機服務,而機械化使用程度的加深將進一步強化其橫向專業化水平。
從技術上來說,分工只有將成本分攤到一個相對大的產量中時才是經濟合理的[29]。農業專業化的經濟性在于提高勞動生產率并改善規模經濟性。但是,我國農戶經營的農地細碎化嚴重阻礙了生產成本的節約。為了獲取更多的務農收益,返鄉農戶會考慮增加高收益和資本密集型活動的投資,從而促進農業結構從生活兜底、溫飽型生產向市場化、專業化生產轉型[30]。與一般留守農戶的求穩生產原則不同,積累了資本、擁有更強市場觀念以及交易能力的返鄉農戶,為了降低平均生產成本、獲取更高的規模報酬,往往更傾向于借助務工期間積累的資金,通過流轉土地擴大經營規模[20]。一般來說,擴大農地經營規模對農業專業化生產具有促進作用[31]。原因在于,第一,將不同農戶分散化的農地進行流轉集中,有助于單個農戶地塊規模和連片規模的擴大,減少地塊之間的轉場成本(運輸成本、時間成本),為專業化生產創造初始條件;第二,隨著農地經營規模的擴大,農戶多樣化經營會面臨著多種作物生產技藝的學習與信息搜尋成本問題,而專業化生產不僅可以節省學習成本,而且有助于專業技能及效率的提升;規模較大農戶受制于家庭勞動力的剛性約束以及農業雇工面臨的監督成本,往往傾向于吸納資本而排斥勞動,從而采納農機作業,而農機作業效能的發揮又依賴同種作物連片大規模的種植。因此,無論是為了便于農機服務商提供標準化的作業供給,還是為了提高自購農業機械的使用效率,獲取更多的規模經濟,都要求擴大農地經營規模,而農地經營規模的擴大又會進一步誘導農戶的橫向專業化。
本文數據來自中山大學社會科學調查中心“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hina Labor-force Dynamic Survey,CLDS)2016 年和2018 年的混合截面數據。該調查涵蓋了勞動力所在社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眾多議題,包含了勞動力個體、家庭和社區三個層面的追蹤和截面數據。根據研究需要,本文剔除了非農家庭以及存在數據缺失的農戶樣本,最終選取了5 730 個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戶家庭樣本。在實證分析中,因問卷數據完整性問題,最終各模型的觀測樣本會有所不同。
1.被解釋變量
為刻畫農戶的農業專業化經營程度,本文從兩個層面進行測度。主觀層面上,根據問卷提示,由農戶回答是否從事農業專業化經營來進行賦值(是=1,否=0)(問卷提示為:本問項的專業化經營農戶,是指專門或主要從事某種農產品生產經營活動的農戶。不同于普通農戶,專業農戶的生產規模遠遠大于普通農戶的平均水平,且生產的產品以銷售為主)。客觀層面上,借鑒鄒寶玲、鐘文晶的測算方法,選取農戶種植規模集中度來刻畫其專業化程度[32]。利用赫芬達爾—赫希曼集中度指數的計算方法,構造種植規模集中度指其中,x 表示第i 種作物的種植面積,X 表示農戶的總耕作面積。
2.解釋變量
本文對農民工回流的定義不局限于空間上的回流(是否返鄉),而是進一步拓展到工作性質上的回流(是否返鄉務農)。為此,本文將“戶主回流務農”和“農戶農民工回流”作為核心解釋變量(均為0、1 離散變量)。其中,選擇“戶主回流務農”是因為戶主在家庭事務決策上具有話事權,是家庭農業生產經營的主要決策者。
3.控制變量
本文控制了戶主、家庭、村莊層面特征變量以及地區層面固定效應。其中,戶主特征變量包括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農業生產經歷以及是否有專業技術資格證書;家庭特征變量包括家庭適齡勞動力數量、家庭成員平均健康程度與受教育程度、家庭土地資源稟賦與農機設備擁有狀況;村莊特征變量包括村莊農業社會化服務狀況以及村莊非農經濟狀況、市場距離、地形特征。此外,為控制省份固定效應和時間固定效應,加入省份虛擬變量和年份虛擬變量作為控制變量。
4.中介變量
為檢驗農民工回流是否通過能力提升和要素引入促進了農戶專業化經營,本文設置“信息獲取能力”“風險承受能力”“農機采納”“農地轉入”四個中介變量。其中,“信息獲取能力”根據農戶對自身“閱讀報刊”“寫信”“用手機發短信”三個維度的自我評分(最小值為1,最大值為4)累加得到;“風險承受能力”根據農戶對農業新技術采納的態度進行刻畫(最小值為1,最大值為5);“農地轉入”通過問卷“您家租入他人土地多少畝?”來識別;“農機采納”根據農戶使用機械化耕種的程度來識別(最小值為1,最大值為3)。主要變量定義及描述性統計如表1 所示。

表1 變量定義及描述性統計
鑒于本文將農戶專業化經營行為分解為農業專業化(0 或1 的離散變量)與種植規模集中度(大于0、小于等于1 的連續變量)兩種類型,因此估計模型也分為兩組。
第一組采用Probit 模型以檢驗農民工回流對農戶是否從事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
其中,Yi表示農戶i 是否從事農業專業化經營的二值虛擬變量,Returnedi是戶主回流務農或農戶農民工回流的二值虛擬變量,Xi表示農戶的戶主特征、家庭特征、村莊及省份區域特征的變量,εi為誤差項,α0為常數項,α1和αn為待估系數。
第二組采用右側截斷Tobit 模型以檢驗農民工回流對種植規模集中度的影響:
其中,Gi表示農戶i 種植規模集中度0 至1的連續變量,β0為常數項,β1和βn為待估系數,其他變量與式(1)一致。
需要指出的是,有必要進一步考慮農民工回流這一變量可能存在的內生性問題。某些無法觀測的遺漏變量(如個人能力),可能既會影響農戶的專業化生產,又會影響返鄉決策,從而產生內生性問題。另外,有部分農村居民之所以選擇回鄉務農,可能是要為專業化生產積累資源,也就是說,農戶的專業化傾向會反過來決定一個人的返鄉決策。為了盡可能解決這些潛在的內生性問題,本文在基準模型的基礎上,將使用工具變量法和多種穩健性檢驗進行處理。
此外,為檢驗農民工回流是否能夠通過提升兩種能力和引進兩類要素來促進農戶的農業專業化經營,本文在模型(1)的基礎上,構建中介效應模型:
在式(3)、(4)中,Interi為中介變量,分別表示農戶i 的兩種能力與兩類要素引進;δ0和?0為常數項,δ1和?1為待估系數;εi2、εi3為誤差項;其他變量與式(1)一致。
關于中介效應檢驗部分,也存在可能的內生性問題,為增加估計結果的準確性,本文將采用拓展回歸模型(ERM)①該模型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同時處理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的內生性、處理效應中政策變量的非隨機分配性,以及內生性的樣本選擇問題。根據被解釋變量的類別不同,本文在中介效應檢驗部分將分別選擇ERM 子模塊中的拓展線性回歸模型(eregress)、拓展二元回歸模型(eprobit)以及拓展有序回歸模型(eoprobit)。對機制檢驗部分進行估計。
此外,本文將采用多個工具變量進行分析。一是“農民工回流”的工具變量的選擇。農民工外出就業往往具有社會網絡性,有助于幫助個體降低外出務工的成本。本文選取CLDS 數據中村莊層面外出務工占比作為農民工回流的工具變量。二是對于中介變量“農機采納”的工具變量選擇。本文選擇除該農戶外本村其他樣本農戶的農機采納程度作為農戶農機采納的工具變量。三是對于中介變量“農地轉入”的工具變量選擇。本文選擇除農戶之外的村級土地流轉率(有土地轉入的農戶占村莊總樣本農戶數的百分比)為工具變量;類似地,對于“信息獲取能力”與“風險承受能力”的工具變量,也采用利用村域內其他樣本村民的信息獲取能力和風險承受能力的平均值作為農戶“信息獲取能力”和“風險承受能力”的工具變量。
表2(下頁)匯報了本文的基礎回歸結果。 結果表明,農民工回流對農戶不同層面的農業專業化經營都產生了顯著的正向影響。可以發現,相對于農戶農民工回流,戶主回流務農的平均邊際效應更大,亦即戶主的回流對農戶農業生產專業化的影響更大。 事實上,兩類被解釋變量、兩類核心解釋變量以及兩種計量模型所得出的一致性結果,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估計結果的穩健性。

表2 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基準回歸
1.穩健性檢驗一:考慮遺漏變量問題
為減少遺漏變量導致的內生性問題,本文使用工具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工具變量選擇的是“村莊外出務工占比”。表3 報告了以二值離散變量“農業專業化”為被解釋變量的ivprobit 模型的回歸結果。內生性檢驗表明,農民工回流對農業專業化的影響并不存在嚴重的內生性問題。由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可知,工具變量與戶主回流務農、農戶農民工回流兩個潛在的內生變量顯著高度相關,且第一階段F 統計值大于10,基本排除了弱工具變量的可能性。由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可知,農民工回流顯著提高了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概率,且系數和基準回歸結果相差不大,表明結果具有穩健性。

表3 農民工回流與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工具變量法(一)
表4(下頁)報告了以“種植規模集中度”為受限被解釋變量的ivtobit 模型的回歸結果。內生性檢驗表明,農民工回流對農戶種植規模集中度的影響并不存在嚴重的內生性問題。由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可知,工具變量與戶主回流務農、農戶農民工回流兩個潛在的內生變量同樣顯著高度相關,且第一階段F 統計值大于10,基本排除了弱工具變量的可能性。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表明,農民工回流顯著提高了農戶的種植規模集中度,且系數和基準回歸結果相差不大,表明結果具有穩健性。

表4 農民工回流與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工具變量法(二)
2.穩健性檢驗二:考慮自選擇問題
部分農民之所以選擇外出,可能是為了返鄉專業化經營而積累資源,即農戶專業化經營傾向可能反過來影響農戶的返鄉決策。為規避自選擇導致的內生性問題,本文從回流的樣本中選取因客觀因素被動返鄉的戶主(剔除因主觀因素返鄉的樣本)①根據回流原因,將選擇“為了照顧家人”“在外找不到工作”“生病、受傷等身體因素限制”選項的戶主歸類為客觀因素導致的被動回流戶主。,然后進行回歸。根據被解釋變量的不同,同樣得出兩種模型不同的估計結果(見表5)。其中,模型(1)為Probit 模型的回歸結果,核心解釋變量的平均邊際效應為2.5%且顯著,這一效果小于基準回歸的平均邊際效果(3.5%);模型(2)為Tobit 模型的回歸結果,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為0.022,與基準回歸的結果保持一致,表明返鄉務農的農民工并不存在嚴重的自選擇問題。

表5 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客觀因素回流務農
為進一步緩解可能存在的自選擇問題,這里使用傾向得分匹配法(PSM)進行穩健性檢驗。本文將戶主回流務農或有家庭成員回流務農的農戶設定為實驗組,戶主未回流務農或沒有家庭成員回流務農的農戶設定為控制組,分別采用最近鄰匹配、半徑匹配和核匹配估計農民工回流的平均處理效應(ATT)。表6(下頁)估計結果顯示,即使在不同的被解釋變量條件下,農民工回流依然對農戶專業化生產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且戶主回流務農的效應更大,再一次驗證了結果的穩健性。

表6 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傾向得分匹配
3.穩健性檢驗三:替換解釋變量
回流務農的農民工在家庭農業經營中是否能起到決策作用是發揮回流農民工作用的關鍵。為回答回流農民工與家庭農業經營決策的匹配問題,這里根據CLDS 家庭層面問卷中的“誰是家中的主事者?”相關問題問項,識別出家中主事者是否回流務農以替換核心解釋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顯然,主事者與戶主并非是等同的)①一般而言,戶主作為一戶之主往往是家庭事務的重要決策者,但在勞動力大量外出就業的普遍情形下或其他特殊原因,戶主可能外出,家庭農業生產決策的權利將賦予家中的非戶主(如戶主的配偶或父母等),從而成為家庭的主事者。因此,戶主與家中主事者存在一定的區別,并非是對等的關系。。顧名思義,家中主事者即往往在家庭中發揮著重要決策作用的成員,包括如何進行農業生產經營。表7 的模型(1)和模型(2)結果表明,替換解釋變量后,結果依然穩健。

表7 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替換解釋與被解釋變量
4.穩健性檢驗四:替換被解釋變量
專業化經營屬于市場分工行為,最終目的在于通過市場交易獲得利潤最大化。農戶經營總產值在各類經營種類之間分布的集中程度可以作為其專業化經營程度的另一測量指標,同樣借鑒赫芬達爾—赫希曼集中度指數的計算方法,構造銷售規模集中度指數,用于替換被解釋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表7 的模型(3)和模型(4)結果表明,替換被解釋變量后,結果依然穩健。
5.穩健性檢驗五:時間維度穩健性
本文的最后一個穩健性檢驗是分析農民工回流對農戶生產專業化的影響在時間維度上是否具有穩健性。表8(下頁)的結果均表明,農民工回流對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在不同時期樣本上均具有穩健性。

表8 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時間維度穩健性
1.農民工回流、信息獲取能力與農業專業化經營
由表9(下頁)模型(1)可知,戶主回流務農顯著提高了農戶的信息獲取能力;模型(2)表明,在使用擴展回歸模型降低內生性干擾后,信息獲取能力顯著正向影響農業專業化;模型(3)則表明,即使將中介變量和核心解釋變量都作為內生變量處理,戶主回流務農和信息獲取能力都對農業專業化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可見,農民工回流確實通過提高農戶的信息獲取能力間接影響了農業專業化,“農民工回流—信息獲取能力—專業化經營”的影響路徑成立。

表9 機制檢驗:農民工回流、兩種能力與農業專業化
2.農民工回流、風險承擔能力與農業專業化經營
表9 模型(4)表明,戶主回流務農對風險承受能力的影響存在內生性問題,使用擴展回歸模型降低內生性干擾后,戶主回流務農顯著提高了農戶的風險承受能力;模型(5)說明,風險承受能力顯著正向影響農業專業化;模型(6)表明,即使將中介變量和核心解釋變量都作為內生變量處理,戶主回流務農和風險承受能力都對農業專業化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以上結果表明,農民工回流確實通過提高農戶的風險承受能力間接影響了農業專業化,“農民工回流—風險承受能力—專業化經營”的影響路徑成立。
3.農民工回流、農機采納與農業專業化經營
由表10(下頁)模型(1)和模型(2)的內生性檢驗結果可知,農民工回流與農機采納的關系面臨內生性干擾,且弱工具變量檢驗結果均顯示,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使用擴展回歸模型降低內生性干擾后,農民工回流顯著正向影響農機采納。模型(3)顯示,農機采納與農業專業化的關系也面臨內生性干擾,且弱工具變量檢驗結果顯示,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使用擴展回歸模型降低內生性干擾后,農機采納顯著正向影響農業專業化。模型(4)和模型(5)的結果均表明,即使將中介變量和核心解釋變量都作為內生變量處理,農民工回流和農機采納都對農業專業化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以上結果表明,農民工回流確實通過農機采納間接影響了農業專業化,“農民工回流—農機采納—專業化經營”的影響路徑成立。

表10 機制檢驗:農民工回流、農機采納與農業專業化
4.農民工回流、農地轉入與農業專業化經營
由表11 模型(1)和模型(2)的內生性檢驗結果可知,農民工回流與農地轉入的關系面臨內生性干擾,且弱工具變量檢驗結果顯示,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使用擴展回歸模型降低內生性干擾后,農民工回流顯著正向影響農地轉入。模型(3)表明,農機轉入與農業專業化的關系未面臨內生性干擾,使用擴展回歸模型后,農地轉入顯著正向影響農業專業化。模型(4)和模型(5)說明,即使將中介變量和核心解釋變量都作為內生變量處理,農民工回流和農地轉入也對農業專業化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以上結果表明,農民工回流確實通過農地轉入間接影響了農業專業化,即“農民工回流—農地轉入—專業化經營”的影響路徑成立。

表11 機制檢驗:農民工回流、農地轉入與農業專業化
1.基于回流農民工年齡差異的異質性分析
不同年齡的回流農民工存在人力資本及農業經營目標的差異。為此,本文將不同年齡段的回流戶主進行分組回歸。 表12 的結果表明,老年與青年戶主對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均不顯著,而中年戶主回流務農則對農業專業化經營產生顯著正向影響。可能的原因在于,老年回流農民工的人力資本衰退更為明顯,較低人力資本弱化了專業化經營的傾向;對于年富力強的青年農民工,其回流目的更多是將務農作為一種失業后的補救策略,一般不會在農業方面作長期投入計劃,因而并不專注于農業的專業化經營[33];不同的是,中年農民工回流務農的目標更偏向于“以農為業”,目的是謀求農業經營的利潤獲得,進行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可能性更高。

表12 不同年齡段的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
2.基于回流農民工外出務工時長的異質性分析
一般認為,較長的外出務工時間有利于勞動力積累更多的人力資本[19],但是過長的務工時間會因年齡的增長而弱化勞動力人力資本的其他方面(如體力、認知水平等)[33]。由此可以猜想,農民工回流對農戶專業化經營的影響大小也可能與外出務工時長呈倒U 型關系。為驗證這一推測,本文使用外出農民最終返鄉的時間減去初次外出的時間,得到外出務工的時長,然后找出回流農民工外出時長的三分之一分位數(為3 年)和三分之二分位數的外出務工時長(為6 年),由此對回流戶進行分組回歸(參照系均為沒有回流務農戶主的農戶)。表13 結果顯示,務工時長與農戶專業化經營的確呈倒U 型關系,外出務工3—6 年的戶主回流務農對農戶專業化經營產生的作用最大。可能的原因是,過短的外出務工時間不利于農戶人力資本或物質資本的積累,過長務工時間或因為其財富積累減少了對務農收益的依賴而更多賦予農業休閑養老的功能,或因過長的外出務工時間導致的年齡偏老而弱化了回流農戶的人力資本狀況。

表13 外出務工時長與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
3.基于回流農民工外出變換工作次數的異質性分析
根據社會學習理論,外出務工者通過不同工作種類能夠豐富其親歷學習的經驗,提升人力資本水平。因此,就回流農戶而言,工作變換次數產生的人力資本差異或許會對農戶專業化經營產生不同的影響。 表14(下頁)的結果顯示,外出變換工作次數較高的戶主回流務農更能促進農戶的專業化經營。原因在于,一方面,變換工作次數較多確實可能有利于人力資本的積累;另一方面,頻繁更換工作的外出農民工意味著工作不穩定,非農收入難以預期,反而會更加重視務農收益,回流農村后“以農為業”的目標會強化其專業化的經營轉型。

表14 變換工作次數與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
1.基于不同信息獲取渠道的情景
由機制分析可知,回流農戶具有更強的信息獲取能力,但信息獲取能力的發揮需要借助信息媒介和平臺。為此,本文根據家庭互聯網接入情況進行分組比較,結果如表15(下頁)所示。 在家庭有接入互聯網的情景下,農民工回流顯著提高了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概率。這表明,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作用存在很強的信息獲取渠道的情景依賴特征。

表15 不同信息獲取渠道情景下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影響
2.基于不同合作組織服務的情景
高昂的市場交易費用、風險與不確定性制約了農戶選擇專業化經營。但如果存在強大而有效率的社會化服務組織,統一向農戶提供生產要素,組織農產品銷售, 將有利于克服市場交易費用并降低風險,助力農戶從事專業化經營。為此,本文進一步考察了村莊產銷合作組織發育帶來的異質性影響。 表16(下頁)表明,在有產銷服務組織的村莊情境下,農民工回流顯著提高了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概率,且平均邊際效應分別為6.7%和5.5%。由此可見,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的作用存在很強的合作組織服務情景依賴特征。
本文構建了“農民工回流—人力資本提升—農業專業化經營”的分析框架,剖析了農民工回流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及其現代化轉型的決定機理,得到如下研究結論:第一,相較于未曾外出的留守農戶,擁有回流務農農民工的農戶進行農業專業化經營的概率要高3%以上。通過工具變量方法和各類穩健性檢驗處理內生性問題后,結論仍然穩健。第二,機制分析發現,回流農民工通過提升農戶信息獲取能力和風險承受能力,以及借助農地轉入和農機采納,能夠顯著促進農戶的專業化經營水平。第三,在回流務農的戶主群體中,戶主的年齡、外出務工時長均對農戶專業化經營產生“倒U 型”影響。其中,中年(45 歲至60 歲)戶主回流務農對農戶專業化經營產生顯著正向影響;外出務工3—6 年的戶主回流務農對農戶農業專業化經營產生的作用最大。外出變換工作次數較多的戶主回流務農更能促進農戶的專業化經營。第四,情景分析發現,回流農戶在家庭層面擁有互聯網信息獲取渠道和在村莊層面擁有產銷合作服務組織的情景下,能夠更加有效促進農戶的農業專業化經營。
本文的主要政策啟示是:第一,回流農民工作為流出地的人力資本補償方式,能夠為農業農村現代化注入新的活力,是改造傳統農業并引領農業走向專業化和現代化的重要力量。第二,重點關注年齡處于中年階段、具有較長外出務工時長的回流農民工,在鼓勵他們回鄉務農的同時給予其更多的政策扶持和幫助。第三,進一步完善農村信息網絡等各類基礎設施,強化農業合作社與專業技術協會等各類社會化組織建設,推進農地流轉與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市場發育。第四,在推進城鄉融合與鄉村振興的過程中,各級政府應為農村勞動力在城鄉間自由流動提供更為寬松的制度環境,既支持農民進城務工與市民化,又鼓勵農民工返鄉創業務農并培育農業經營的職業化與專業化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