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啟楨
俳句是日本最短的詩歌藝術形式,由“5·7·5”十七個假名構成,是從連歌里摘出的一部分詩歌,并演化為了獨立的詩體[1]。包含季語在內的十七個假名是構成簡短而又以意象著稱的俳句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岡子規的俳句中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自然,因為他本人是寫生派的代表俳人,他的作品中力求西洋作畫的寫生筆法付諸俳句創作中[2]。而他在“描繪”俳句的過程中使用了諸多意象,盡管看上去意象之間似乎毫無關聯,但是其中隱藏著一些隱喻的思維。
萊考夫和約翰遜(1980)認為,隱喻中具有兩項所指,一項是本義,一項是修飾義[3]。并且隱喻在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關系也可以用“本體”和“喻體”這種關系來類比,即可以說明隱喻中的確是具有兩項所指的。但是隱喻的源域和目標域不一定都是本體隱喻,還有結構隱喻和方位隱喻,但也都可以抽象為類似的關系。因為兩個所指的關系不一定是實體,也可以是相似的結構和經歷。而對于隱喻本質的認識,吉博斯(1992)認為,隱喻的兩項不是偶然的,而是反映在長期的記憶中的,是一定的范疇之內的概念的應合[3]。所以如果能夠分析出俳句中存在這種隱喻的內在關聯,也證實了俳句的意象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通過某種內在的思維聯系到了一個句子里。隱喻的主要語義特征具有如下幾個特點:矛盾性、臨時性、模糊性、不可撤銷性、隱喻程度性、系統性、局部性、方向性、不可窮盡性、多樣性、連貫性、回復性[4]。說到矛盾性,張力理論指出,隱喻往往是不符合語法的,聽上去不那么真實的,或者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熟悉的,會讓人產生不自然的反應[3]。之所以說俳句中具有隱喻的特征,是因俳句過于簡短,經常會有不符合語法邏輯的句子出現,但是卻通過意象的排布給人以適當的張力,從而達到審美的產生。說到系統性,因為隱喻涉及所在領域系統內部的關系轉移,所以尋找兩套系統或者是兩套系統中存在的兩個實體是分析俳句是否存在隱喻思維的關鍵[5]。
寫生句的概念是從繪畫中而來,并且強調不是完完全全將事物本身的形態展示出來,將呈現事物本身的狀態作為主要的方向[2]。而這樣一來,句中很少有明顯的明喻的手法,而更多的是以平實的、客觀的風格呈現出意象。但是意象和意象之間的思維邏輯是不明顯的,本文試圖從概念隱喻的視角來分析正岡子規的寫生類俳句中的意象是怎樣隱喻的。
我們的概念系統大部分是隱喻的,隱喻的本質就是通過另一件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5]。而引導認知語言學的哲學觀,即體驗哲學,一定程度上也證明了思維的隱喻性。所以想要找到俳句之中的隱喻關聯,就要解讀作者的思維模式。
之所以使用隱喻,是因為隱喻涉及通過一個角度去看兩個事情的方法。比如耳熟能詳的一個概念隱喻,“爭論就是戰爭”,這兩個概念就是通過“爭”這個更高一層的概念而聯系在一起,進而發現了兩種概念有著隱喻的關系。這種看問題的方式能夠更好地將俳句中出現的意象聯系在一起,進而發現俳句中是否存在隱喻思維的成分。“爭論就是戰爭”之中的兩個概念都通過一個“爭”統一起來的。兩個概念的主語都是人,人可以參與爭論,人也可以參與戰爭,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于通過人的視角統一到了人都能發出的動作“爭”這個概念上。所以一旦兩個概念能夠構成一個概念隱喻,那么這兩個概念可能存在同一個能指,并且這個能指通過詞匯等可以聯系在一起。那么想要確定尋找兩個意象是否構成了結構隱喻,就尋找是否共用了一套詞類,特別是動詞體系。而在本體隱喻中,兩個名詞之間的相互關聯顯得更為重要。這些在俳句中,應該是不容易發現的,并且由于俳句靠意象給人加以聯想,所以意象之間的關系都顯得非常疏遠。
正岡子規最為著名的一句俳句是“柿くへば鐘が鳴るなり法隆寺”,這句翻譯過來是“正在吃柿子,忽然鐘聲悠揚起,千年法隆寺”[6]。這句俳句以意境著稱,所使用的意象是“柿”“鐘”和“法隆寺”。想要知道這句話是如何把這三個意象聯系到一起的,那么首先看動詞的“食う”和“鳴る”。對于“食う”這個動詞可以排除連結多個名詞概念的情況,但是“鳴る”在這里可以認為它用在了不只是“鐘”的概念,還有“時間:秋天”的到來,并且和“柿”代表的秋天所呼應。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概念是文中的“時間的長度”,代表著鐘聲在每個時間節點都會報時,自從法隆寺建成開始已經很久很久,即文中沒有提到的隱含概念“千年”。所以可以認為,在這個俳句中,“鐘”和“千年”是一套隱喻體系下的兩個所指。也就是說,“鐘”和“千年”的上義概念可以理解為是“時間”。
所以這句中抽象出本體和喻體的話是如下的含義:聽到鐘聲好像聽到時間的延續千年。也就是以鐘聲代替一種長達千年時間概念的轉喻思維。
“榎の実散る此頃うとし隣の子”這句俳句翻譯過來是“樸樹落子聲,緣何鄰家小頑童,此時少影蹤”[6]。這句中的意象有兩個,一個是“榎”,另一個是“隣の子”。而連結這兩個意象的是這句話中的動詞“散る”。“散る”在這句俳句中明顯不光指“榎の実”,并且呼應了“うとし”表示鄰家小孩子對自己的疏遠。所以這是一個明顯的一語雙關,也就是在“散る”的概念下,不光指樸樹的種子的散落,也指人的疏遠。所以在這個俳句中“樸樹的種子喻成孩子”,形成了這樣的一組寓意。
這句中抽象出本體和喻體的話是如下的含義:種子離開植物好像孩子疏遠我一樣。也就是以植物喻孩子,是一種本體隱喻(擬人)的思維。
“しぐるるや蒟蒻冷えて臍の上”這句俳句翻譯過來是“冬雨落紛紛,肚臍上面冷冰冰,一塊魔芋粉”[6]。這句中的意象有“しぐるる”“蒟蒻”和“臍”三個。而這句話中連結這些意象的詞是唯一的動詞“冷える”,我們可以想到,這句冷冰冰不僅僅指的是涼掉的魔芋粉,還有天氣是冬天在下雨時候帶來的冷冰冰的感覺。所以,這一個動詞串起了兩個意象,也就是隱喻的兩個所指。作者說魔芋粉冷掉,也是在說天氣在寒冬之時如此冰冷,更借指自己得了肺結核的病,感到了疾病無情的人間冰冷。所以,雨也冷、魔芋也冷、季節也冷、疾病更冷。通過概念隱喻的角度來看,這句俳句指出了實物和境遇兩種的冷,即可以認為“實物代表境遇”,形成了這樣的思維。
這句中抽象出本體和喻體的話是如下的含義:魔芋粉的冰冷,好像是我病情的惡化。也就是結構隱喻,兩種事物在類似的經歷里隱喻的思維。
“糸瓜咲て痰のつまりし仏かな”這句的翻譯是“絲瓜花開了,如何化痰如許多,一尊堵痰佛”[6]。這句俳句是正岡子規的絕筆三句中的第一句。這其中的意象有“糸瓜”和“仏”,而作者以佛自喻,意思是絲瓜就算成熟了,也無法用其化開如此之多的痰,從而表示自己已經“成佛”了,也就是病入膏肓的意思。這句話中的動詞是“咲く”,也就是說“花開”和“成佛”都是一種現象的發生,“咲く”也可以引申為“開始”。古代也有“花開見佛”的說法,作者恰巧把它們聯系起來,意思是自己也將“駕鶴西去”。所以,在這里“花開就是成佛”,形成了這樣的關聯。
這句話中抽象出本體和喻體的話是如下的含義:花開的過程,好像我成佛的過程。也就是結構隱喻,兩種經歷互相隱喻的思維。而這句包含的隱含的寓意,可以概括為:一種事物的開始伴隨著另一種事物的結束。
“いくたびも雪の深さを尋ねけり”這句的翻譯是“一遍又一遍,一聲又一聲詢問:雪落有多深?”[6]。這句里明顯沒有通過動詞進行結構上的轉化的部分,那么就只能聯想,出現的意象和當時的情景究竟有什么聯系。通過對該句背景知識的了解,可以知道正岡子規詢問雪落的原因,是因為躺在病床上的他看到了像生命的火苗一樣栩栩如生的雪花而感到的興奮,他的病痛也得到了些許的緩解[6]。所以可以知道,“雪”在這里隱喻的是生命力,而雪的厚度,是雪下得大,也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
這句話抽象出本體和喻體的話是如下的含義:雪花的飄舞和堆積好像生命力的爆發和積淀。也即是本體隱喻,是兩種相似事物的互相隱喻的思維。可以概括為:外部形態的相同等于兩者狀態的類似。
“ある僧の月も待たずに帰りけり”這句的翻譯是“良宵賞月會,一僧不待月上來,踽踽獨自歸”[6]。首先看是否為結構隱喻,然而動詞“待たず”形容的是“月”,動詞“帰りけり”形容的是“僧”,也就是兩個意象并沒有一個共通的動詞去連接各自的系統,所以不是結構隱喻。而作者的視角在于,用僧人來自喻,來表現自己寂寞冷清的心情[6]。這種心情的表達,將自己的視角描寫在了僧人的行走路徑上。表現自己沒有融入賞月的集體中[6],以僧人代指自己,是一種借代的手法,而不存在“喻”的成分。
“鶏頭の十四五本もありぬべし”這句的翻譯是“火紅雞冠花,盛開庭院有多少?十四五枝吧!”[6]。這句之中的火紅的雞冠花,同樣也是作者臥床不起之時對于生命的一種象征[6]。所以“雞冠花”在這里是“生命力”的意思,和第五句一樣是本體隱喻,在這里也有轉喻的成分。
這句話抽象成本體和喻體:雞冠花象征著蓬勃的生命力,以花反襯現實的病情之嚴重。
如上文所述,這七句正岡子規的俳句,有一些蘊含著隱喻的成分,并且分別可以總結為轉喻、本體隱喻、結構隱喻。然而有一些句則不具備隱喻的成分,是用借代的手法,即不存在可以轉化的兩套系統和中間的通道。但這些隱喻,究竟有沒有適合的模型將其進行更加詳細的分析呢?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找到了第三句和第四句的模型,分別是“物質歸于物體”,“因果關系(狀態事件)是出現”。第一句和第七句的模型是隱喻的“部分代替整體”,即轉喻。而第二句的模型可以類比本體隱喻的模型寫成“果實是結果”。第五句和第七句的模型可以類比成“盛開是生命。”
對于第一句的“部分代替整體”可以明確地知道,鐘聲是部分,而長達千年的時間以及秋季是整體,用部分代指整體,也就是轉喻的手法。對于第二句的通過類比寫成的隱喻模型“果實是結果”,可以知道的是,種子是果實,而孩子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母親產生的“結果”,“果實”和“結果”通過“果”這個實體建立了兩種不同概念下的隱喻的關系,也是本體隱喻(擬人)。對于第三句的“物質歸于物體”,可以知道物質是雨水的冰冷和環境的冰冷,而這些都是作者因為自己的病身,也就是某種物體(實體)而感受到的。對于第四句“因果關系(狀態事件)是出現”中的狀態事件,就是病導致的即將離世的狀態,正應了“花開見佛”中花的出現。第五句和第七句都是本體隱喻,雪花和雞冠花的飄舞和盛開都代表著生命力的綻放,同時雞冠花象征著生命的火紅,這是一個思維的轉喻。
在正岡子規的俳句中,雖然是以寫生的俳句為主,但還是可以看出其中的隱喻思維。在句中沒有明顯可以看出隱喻的句子,但是我們從分析意象的聯系中可以看出隱喻的確無處不在。通過隱喻我們可以分析文學藝術作品,甚至可以分析極其簡短的俳句。本文選取的俳句是正岡子規比較常見的,大都是具有隱喻思維的俳句,可以發現概念隱喻的思維方式落實在每一句里,有著轉喻、本體隱喻、結構隱喻的不同特征。只要我們用抽象的視角去總結概括文藝作品中的意象和意象所承接的動詞,就可以發現不一樣的賞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