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重
1.1 西醫臨床疾病的命名規則西醫臨床疾病的命名規則大體有三類:一類是直接以疾病部位、病源、病性命名;一類是以“癥”命名;一類是以“綜合征”命名。在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教科書或大型專著里,疾病命名有一定的差異,但從總體上看,基本上是這三類。按照2004 年由葉任高、陸再英主編的“十五”國家級規劃教材中高等學校五年制《內科學》(第6 版)中的分類進行統計:以疾病部位、病源、病性命名的約占80%;以“癥”命名的約占12%;以“綜合征”命名的約占7%。與1980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的由林兆耆、戴自英主編的《實用內科學》相對比,疾病命名規則及其占比基本一致。
第一,疾病部位、病源、病性都比較明確的病名占多數。如:呼吸系統疾病中的急性氣管炎、細菌性肺炎、病毒性肺炎、真菌性肺炎、肺結核、間質性肺病等;消化系統疾病中的胃食管反流病、食管癌、胃癌、慢性腹瀉、慢性肝炎、胰腺炎等。這些疾病的病灶、病因、性質以及治療的思路、方法等,都是比較明確的。
第二,病源不明或病性比較復雜的疾病常以“癥”命名。如:小動脈性腎硬化癥、真性紅細胞增多癥、肢端肥大癥、垂體功能減退癥、尿崩癥、低血糖癥、低鈉血癥、高鈉血癥、骨質疏松癥等。
第三,多種原因引起的,或原因不明,或多種功能紊亂,或病情比較復雜,或多系統綜合發病,或遺傳上比較罕見等疾病,西醫常以“綜合征”命名。如:帕金森氏綜合征、美尼爾氏綜合征、華弗氏綜合征。但是,由于對疾病認識的改變,病名也會隨之改變,如:帕金森氏綜合征現稱之為震顫麻痹,美尼爾氏綜合征現稱之為迷路積水或耳性眩暈,華弗氏綜合征現稱之為彌漫性血管內凝血。
綜合征作為一種病名類型,在文獻中也有不同的提法。前文提到的《實用內科學》,即將綜合征解釋為“癥群”“癥候群”。其中“癥候”二字,顯然是從中醫的“證候”演變而來的。在中醫臨床朝著經驗化方向倒退的近代,“證候”與“癥狀”相混淆的問題、中醫臨床診斷標準“癥候群”普遍化的問題,其實都是從西醫的“癥群”“癥候群”“綜合征”的模式演變而來的。現在普遍使用的西醫《內科學》(2004年第6版)教材里,綜合征共出現14次: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急性肺損傷與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系統性炎癥反應綜合征與多器官功能障礙綜合征、病態竇房結綜合征、艾森曼格綜合征、腸易激綜合征、腎病綜合征、Fanconi 綜合征、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抗利尿激素分泌失調綜合征、Cushing 綜合征、伴瘤內分泌綜合征、代謝綜合征、干燥綜合征。
第四,關于以上三種西醫病名類型的說明。在《內科學》教材里,直接討論臨床治療的內容9 篇,共含214種臨床疾病。其中,呼吸系統、循環系統、消化系統、泌尿系統、結締組織和風濕、理化因素所致疾病6 篇中,含臨床疾病140 種。這些疾病的病位在人體的組織、器官,病灶、病源、病性上都很清楚,診斷的難度不大,治療的經驗積累也多。140種疾病中,直接以部位、病源、病性命名的疾病共129 種,占比為92%;而以“癥”與“綜合征”命名的疾病僅11 種,占比為8%。
《內科學》教材里的另外3篇,即血液、內分泌、代謝性營養疾病共74 種。其中,直接以部位、病源、病性命名的疾病44種,占比為60%;以“癥”與“綜合征”命名的疾病達30 種,占比為40%,是前面6 篇中這兩類疾病所占比例的5倍。
在這3 篇臨床疾病中“癥”與“綜合征”所占比例之大,可能與以下三方面的原因有關。其一,西醫對人體的研究從組織、器官向細胞、分子層面逐級深入,然而越深入則離整體的人越遠。分子再往下一步,便進入了非生命領域。這3 篇疾病中細胞層次上的疾病所占比例較高,也說明了這一點。其二,由于細胞從屬于組織、器官,所以針對細胞的對抗性治療,其局限性則越來越大。于是產生了兩大難題,一是特異性治療的藥物選擇越來越難,二是藥物的不良反應越來越突出。其三,西醫的基礎理論遭到質疑。“癥”與“綜合征”所揭示的西醫基礎理論及病理與西醫臨床治療相分離的現象,正是西醫臨床對西醫基礎理論及病理不完善的質疑。在“癥”與“綜合征”之類疾病的治療上,腎上腺皮質激素、胰島素、雌性激素、雄性激素以及種種內分泌、免疫劑的廣泛使用,也進一步證明了西醫內在的自我挑戰——這些都不是西醫基礎理論及病理可以自圓其說的。這一自我挑戰也告訴世人,醫學本來就不應該是形下性西醫學的一統天下。
1.2 中醫疾病的命名規則中醫疾病的命名規則大體也分三類:一類是以階段性的病機命名;一類是以典型的臨床表現命名;另一類是以中醫的疾病直接命名。這里主要參照《傷寒論》《溫病條辨》《金匱要略》和《中醫診斷學》《中醫內科學》加以說明。
1.2.1 以階段性的病機命名 以階段性的病機命名的疾病,主要是中醫的外感病。中醫外感階段性的病機,是按層次不斷深入,不斷變化,最終達到對病精準認識的。只有臨床醫生的思維達到精準認識病機的時候,才會考慮立法、選方、用藥。可以說,從臨床醫生認識病機的第一步,到對病機的精準認識,病機在其思維中一層一層深入,一層一層掠過。而這一過程具有由淺到深、由粗到精的聯系,但彼此又各不相同。
《傷寒論》關于外感病全過程的病機,是層層深入的。首先,《傷寒論》將外感病分為三陽病與三陰病。三陽病的病機特點主要是正氣盛而邪氣實;三陰病的病機特點主要是正氣已虛而邪氣不去。其次,《傷寒論》對外感病病機特點的認識深入到六經病層面。三陽病中,太陽病乃外感病初起,病在表、在肺、在營衛的階段;少陽病乃樞機不利、邪熱內郁的階段;陽明病乃正盛邪實、壯熱內蘊的甚極階段。三陰病中,太陰病乃正氣已虛、脾陽不振的階段;少陰病乃正氣大虛,邪氣過盛的危急階段;厥陰病乃正氣大虛、邪氣不去、樞機不利的危重階段。再次,在認識六經病病機之后,才是更為復雜的具體病機的分類。如太陽病,有中風、傷寒、溫病之分;太陽病中風、傷寒、溫病三者,各有傳經與不傳經的區別,更多的還是多種兼證、變證、合病、并病、疑似病,以及因治療不當而出現的多種病入三陰而瀕臨死亡的壞病。這諸多的兼證、變證、合病、并病、疑似證以及壞病,各自的病機皆有區別,故而治療的立法、選方、用藥也各不相同。其實,《傷寒論》討論到六經病病機辨別之后的種種復雜病機的辨別時,就與臨床種種雜病的病機辨別相互融在一起。所以世人常說,《傷寒論》的方劑同樣可以治療多種具體的臨床雜病,其中的道理就在于此。這也是中醫臨床診斷治療的特色。
如果把中醫《傷寒論》的疾病與西醫的傳染病等同起來,那就大錯特錯了。就病機來講,中醫臨床上的病機是隨時間、隨病情變化著的。這在西醫傳染病的病理診斷與治療上看,簡直不可思議。根本原因在于:中醫疾病的病機是不斷變化著的,而西醫病理一經確診則是不再改變的。
溫病學,也是中醫外感病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溫病條辨》中的語詞、概念系統,與《傷寒論》有一定的差異。但其所遵循的基礎理論和辨證論治的臨床模式,與《傷寒論》卻是基本相同的。關于外感病全過程的病機辨別,《溫病條辨》先分上、中、下三焦,再分衛、氣、營、血。臨床在分辨三焦與衛、氣、營、血的基礎上,進而辨別每一個外感病的具體病機特點。
總而言之,從病機的意義上看,《傷寒論》的三陽、三陰和六經辨證,《溫病條辨》的三焦辨證和衛氣營血辨證,都是外感病過程中在外來邪氣與人體正氣的相互作用之下,所表現出來的階段性的病機特點。而兩者病機表述與解釋不盡相同的原因,只是不同歷史時期,不同醫學家的不同學術用語而已。當代不少人常把《傷寒論》與溫病學對立起來,認為《傷寒論》是討論風寒外感病的,溫病學是討論溫熱性外感病的,這其實是由于對中醫藏象理論的誤解而造成的一些偏見。筆者在《醫理求真》第二章“傷寒與溫病體系的同一性”“新感、伏邪析疑”“溫病病因的厘正”三節中,系統地說明了以上這些問題。只要臨床醫生能夠熟練掌握《傷寒論》和《溫病條辨》總的階段性的病機特點,就可以隨機應變,并準確認識每一個外感病的具體病機特點。接下來的審因、審機論治,自然彼此互補,合二為一了。
1.2.2 以典型的臨床表現命名 以典型的臨床表現命名疾病,是《金匱要略》及中醫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各種臨床教材中,較為普遍的命名習慣。
《金匱要略》是張仲景在雜病診斷治療上的專著。其中有的疾病是以典型的臨床表現命名,如痙病、胸痹、心痛、腹滿、咳嗽、消渴、小便利、驚悸、吐血、下血等。以《實用中醫內科學》(上海科技出版社1983年出版)為例,以典型臨床表現命名的疾病如:高熱、神昏、抽搐、喘促、胃痛、腹痛、呃逆、便秘、脫肛、遺尿、遺精、早泄等。
1.2.3 直接以臨床疾病命名 直接以臨床疾病命名,亦是《金匱要略》及中醫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各種臨床教材中,較為普遍的命名習慣。如:《金匱要略》中百合、瘧病、中風、血痹、虛勞、肺痿、肺癰、寒疝、痰飲、水氣、黃疸、妊娠病、產后病、婦人雜病等;《實用中醫內科學》中風溫、濕溫、秋燥、痢疾、肺癆、鼻淵、痞滿、淋病、癲狂、癲癇、憂郁、水腫、痹證等。
以上討論的三類中醫病名,不論是以階段性的病機命名,還是以典型的臨床表現命名,或是直接以臨床疾病命名,都是文獻疾病分類上的表達形式而已。臨床上不論遇到哪一種疾病,都必須回到中醫基礎理論指導下的邏輯思維之中,準確認識疾病的病機,方可有的放矢地進行治療。總而言之,支撐中醫病名的是病機,決定中醫臨床治療的也是病機。
不論西醫的病理,還是中醫的病機,都是以各自的基礎理論體系為根據的。中西醫在文字、語詞上的相近、相異,應當服從于兩種醫學理論體系內在的概念規定性。而厘正中西醫兩者之間概念范疇的相互混淆,自然是中西醫比較研究的重點任務之一。
2.1 西醫病名以病理診斷為基礎臨床上,西醫首先會詢問患者的癥狀表現,并初步做視、觸、叩、聽、嗅等一般性檢查,接著便進入心電圖與超聲診斷、實驗室診斷、X線診斷等相關檢查階段。當準確察明疾病的病灶、病源、病性之后,診斷便基本明確了。所以西醫臨床的病名,主要是以病理診斷而命名的。如細菌性支氣管肺炎、病毒性肺炎、病毒性咽喉炎、支氣管哮喘、肺膿腫、肺結核、支氣管擴張癥、胸腔積液等。臨床病理診斷不明確,病名則不能確定,治療也不便進行。
當西醫臨床病名確定之后,在疾病的不同階段,治療的基本原則也不會改變。如肺結核,不論在浸潤期還是在空洞期,利福平、鏈霉素之類的抗結核藥物,還是按照規范的療程持續不變地使用。再如,2003年香港SARS 流行期間,在無理想的抗病毒藥物可供選擇的情況下,超過常規劑量十多倍地使用利巴韋林、類固醇的做法,反映了病理診斷在西醫臨床上具有決定性的地位。
2.2 中醫病名以病機診斷為基礎筆者在《中醫臨床辨惑》中有一張“辨證論治的思維程式示意圖”。圖中將中醫臨床辨證論治的思維程式和過程,概括為由先到后的十個環節。這對西醫的辨病理與中醫的辨病機兩條路的討論,是十分有益的。現將中醫臨床辨證論治邏輯思維的全過程,歸納為先后聯系的12 個環節,即:三道合一之人(含三十余項要素)→藏象系統→四診合參→初步病機→臨床病機→病機診斷→治療原則→選擇方劑→合理用藥→形成處方→復診評估→新一輪辨證論治。
12 個環節之間是由先到后依次聯系、指導、決定的關系。其中的三道合一之人和藏象系統是中醫學的基石,當然也是12 個環節的理論根據。在臨床辨證論治邏輯思維的全過程中,望、聞、問、切四診所得,是三道合一之人和藏象理論在中醫診斷中的集中展現。凡對三道合一之人和藏象理論有完整理解的中醫醫師,才可能在四診合參的過程中全面、真實地實現病機診斷。明代張景岳指出:“望聞問切,欲于四者去其三,吾恐神醫不神矣。”因此,四診合參,是中醫臨床辨證論治的重要基本功,是中醫臨床辨證論治的核心。如果四診合參做不到,病機診斷欠精準,中醫臨床將徹底倒退回《黃帝內經》之前的經驗治療的水平。如果中醫的臨床辨證論治由此異化為西醫針對癥狀的“對癥治療”,中醫獨到的臨床治療優勢也將徹底變為經驗療法了。
將中醫的病機診斷與西醫的病理診斷作比較,兩者的根本區別有二:其一,兩者都是以各自的基礎理論為根據的臨床延續,因此兩者之間沒有可比性,也沒有可代替性、可融合性;其二,西醫的病理診斷準定之后,在疾病的不同階段是不會變的,但中醫則不同。在中醫的臨床過程中,每一個診次的證候在變化,病機也在變化,治療原則與方劑藥物也要隨之改變。相比而言,如果說西醫的臨床是不變的病理,那么中醫的臨床則是變化著的病機。
中醫的證候在臨床中完整、真實地顯現,是決定中醫臨床辨證論治成敗的關鍵。
3.1 關于證候的變化特征在當代流行的“癥(證)型”“癥(證)候群”的習慣里,證候在疾病中不斷變化的時間屬性被丟掉了。患者主訴的頭痛、咳嗽、嘔吐、腹瀉等空間屬性的內容,成為“癥(證)型”“癥(證)候群”的主要成分。與此同時,疾病過程中由于患者心理特點、生理特點、生活習慣、土地方宜、四時氣候、社會條件等因素而存在的證候內容,也被忽略了[1]。比如,濕溫病,在南方與北方的患者證候表現往往不一定相同。再如,《黃帝內經》講的陰陽二十五人,每一類型的人在感受風寒之后的證候表現是不會完全相同的。患者所訴的證候固然是客觀實在,而疾病過程中運動變化的證候也是客觀實在。當疾病過程中證候的時間屬性被丟掉后,無疑會造成中醫辨證論治特色與優勢的嚴重損傷。
張景岳說“不知易,不足以言大醫”,“易為醫之理,醫為易之用”。而《易經》的易,本質上就是變易,即告訴人們天地萬物不斷運動變化的道理,同時借以啟示人們以運動變化的道理來認識天地萬事萬物。而證候是一種狀態,狀態是在不斷變化著的。所以必須以《易經》變易的哲學道理,讀出證候的不斷變化的道理,讀出證候的時空二重性。否則在“癥(證)型”“癥(證)候群”的習慣影響下,就會把中醫的證候誤讀為西醫的癥狀。
3.2 證候在理論中完整真實地再現早年在學習《實踐論》時,哲學上有一段令筆者至今記憶猶新的話:“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我們才會深刻地感覺它。”這段話要告訴人們的,就是現象在理論中再現的問題。中醫的證候應當為感覺到的東西;中醫的病機應當為理解到的東西。
中醫臨床一開始對疾病證候有一定的認識之后,便會在理論思維中對其病機形成初步的判斷,如肝陽上亢、肝胃不和、氣血不足等。接著醫生將帶著初步的病機判斷返回臨床四診,在發現新的臨床證候的基礎上,形成對病機的新的理性判斷。如此經過多次反復,對證候的認識越來越詳細,對病機的判斷則越來越深入、準確。用哲學的語言講,這就是現象在理論中的深入與再現。隨著現象在理論中的不斷深入與再現,人們對現象背后的事物本質的認識,也就越來越深刻了。
當一個患者走進診室后,醫生在十幾分鐘之內,圍繞著“臨床證候-經絡藏象-病因病機”這一組中醫核心理論,在反復思考之后,才會對疾病病機形成準確的判斷。圍繞這一組核心理論不斷、多次的思考,就是在現象與本質之間艱苦的哲學思考的過程。這種現象在理論中不斷深入與再現的哲學思考過程,患者和西醫是理解不到的。
3.3 證候在臨床中完整真實地呈現證候在理論中的再現,取決于臨床醫生的理論基礎;而證候全面真實地體現于臨床,則取決于臨床醫生的醫學素養和人文素養。
中醫臨床四診中,內容最豐富而又最難把握的,是望診和切診。當年秦越人的“人虢之診、望齊候之色”,望診功力令人羨慕。臨床中患者的神色形態都活生生地展現在醫生面前,只是像秦越人那樣的醫生一看便知,而人文素養不足和臨床體驗不深的人視而不見而已。當年筆者的老師說過,生活中要多留意觀察所有的人,包括常人與患者。他說:“這一輩子你若能看到神色形態完全一樣的兩個人,你把這兩個人請來我們一起討論。”筆者后來逐步明白,一個人面部的神色形態,就像一部讀無盡、悟無透的經典;而每一個人的五臟六腑、氣血陰陽的盛衰消長、生克順逆、寒熱勝復、虛實真假,都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醫生面前。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會逐步了然于心。人們常說,中醫四診要靠一個人的悟性。這悟性,只不過是人文知識積累較多,哲學思維訓練有素的中醫日復一日的辨證論治而已,這其實就是證候在臨床中全面真實呈現的問題。其實切診也一樣,中醫醫師只要養成了四診合參的哲學思維習慣,自然就不會拋開其他三診而獨說“指下難明”了。
所以,欲達到證候全面、真實地呈現,既要讀好哲學經典,又要投身臨床實踐。這一點,中醫人一定要牢記。
3.4 關于異證同機的問題中醫學里,臨床證候與病機之間的關系,與哲學里現象與本質之間的關系一樣。從證候或現象出發,在邏輯思維中認識病機或本質,這在同類學科里本來就是一回事。異證同機的典型例子是《傷寒論》中桂枝湯的使用。桂枝湯用于太陽病中風的治療,臨床證候主要是頭痛、發熱、汗出、惡風、脈緩等,主要病機是肺經的衛氣不固。《傷寒論》中治療自汗,“患者臟無他病,時發熱自汗出而不愈者,此衛氣不和也”,用桂枝湯;治療太陰病中風,用桂枝湯;《金匱要略》中治療婦人妊娠惡阻,也曾用桂枝湯。表面上看,臨床表現有部分不同,但其病機都是衛氣不固。從《黃帝內經》營衛之氣生于中焦脾胃的理論上看,太陽病中風、衛氣不固的自汗、太陰病中風、婦人妊娠時的脾胃不足者,都基于中焦脾胃中氣不足這一理論。所以這里的異證,其實是站在脾胃中氣不足這一病機上,來看從屬于這一病機之下的證候時的一些小異。而站在脾胃中氣不足的病機上看那一些具有小異的各種證候,其實是同機之下的證候總合。以上四個共同用桂枝湯治療的臨床實例,固然可以理解為用藥靈活,但從本質上看則是中醫異證者同機,同機者同治的具體表現。
3.5 關于證候真假的問題事物的外部形式常常歪曲和不正確地表達事物的真正本質[2]。故人們常說“不要被現象所迷惑”。在中醫臨床上也常有“內真寒外假熱”“外假寒內真熱”的現象,所謂“大實有羸狀,至虛有盛候”等等,亦即指此。這里的假熱、假寒、羸狀、盛候,指的是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熱、寒、虛實之現象,但其病機實質則截然相反。這種情況下,只要是臨床閱歷不深或粗心大意的人就容易出現誤診,故不能忽視其內在病機的“癥(證)型”“癥(證)候群”。
3.6 關于證候的因果聯系、異時連續問題在中醫臨床辨證中,今天的病機是昨天病機的果,今天的病機則是明天病機的因,而證候又隨著病機的變化而變化。如果不能完整地了解昨天的病機與證候,就不能準確地理解今天變化了的證候,自然也就難以把握今天新的病機。必須把握了昨天、今天的證候與病機變化,才可能掌握明天的疾病演變趨勢、預后轉歸以及治療。昨天、今天、明天,是借以說明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限上病機變化的因果關系和證候異時連續的病程關系。其實,這正是中醫辨證求因(機)、審機論治的原則和治病求本思想的含義。
筆者在《中醫復興論·日本漢方醫學衰落軌跡》中,用哲學語言表述了中醫臨床疾病的特點:“疾病是一個時間上無數的異時連續的因果關系和空間上無數的相互依存關系交織的不斷變化的過程。”這樣的表述主要意圖在于從時間與空間上強調中醫的疾病觀。從時間上講,疾病具有不斷運動變化著的前后因果聯系的關系;從空間上講,疾病具有多樣性相互依存的構成關系。把運動變化及多樣性相互依存這二者聯系起來,就好像一張由時間與空間交織在一起的網。疾病的病機是這樣,臨床表現也是如此。所以,證候在人身上變,在時間過程中變;而只有在證候演變的過程中,醫生才能把握疾病演變的趨勢及其所展現的病機。
如果拿出一份記錄外感患者三個診次的臨床病歷,把一次一次的病情診斷與治療連貫起來仔細觀察,就會感覺到臨床上的證候在變,病機在變,治療方法也在變。這時候便能體會到一張時間意義與空間意義交織在一起的網,以及支撐這一張網的病機在中醫臨床上的重要意義。
荀子談到治學時說:“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二則疑惑……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孫思邈談到對醫生的要求時說:“為醫者,無一病不窮究其因,無一方不洞悉其理,無一藥不精通其性,庶幾可以自信,而不枉殺人矣。”王燾在談到醫生的責任時說:“庸臣誤國與庸醫誤人,其情同,其罪均,而其源皆本于不學。”葉天士在談到醫生臨床時說:“蓋病有見證,有變證,有特征,必碩見其初、終、轉、變,胸有成竹,而后施之以方藥。否則,以藥治病,實以人試藥也。”吳鞠通談到辨證時說:“不求識證之真,而妄議藥之可否,不足與言醫也。”喻嘉言曾告誡人們:“不學無術,急于求售,醫之大過也。”張景岳曾說:“望、聞、問、切,欲于四者去其三,吾恐神醫不神矣。”愿千百年來中醫前輩們的殷切告誡,能夠時刻相伴。
2006年,筆者在講授中西醫的比較一課時有學生提問:中醫學應當如何進行規范化和標準化?筆者大體是這樣問答的:第一,中醫學屬于形上性的科學,哲學體系下的科學,研究事物運動變化規律的科學,運用綜合-演繹研究方法的科學,是地地道道的思維科學。在這些前提下,應當懂得中醫學是以綜合-演繹的邏輯思維方法,研究人的生命過程中表現在整體層次上的機體反應狀態(即證候)的醫學科學體系。而西醫學是屬于形下性的科學,近代物理學、化學體系下的科學,研究物質的形態結構與功能的科學,運用分析-歸納的研究方法的科學,是地地道道的實證、實驗的科學。在這些前提之下應當懂得,西醫學是以分析-歸納的實驗研究方法,研究構成人的器官、組織、細胞、分子結構與功能的醫學科學體系。第二,中醫學規范化和標準化核心的是兩條,一是知識結構的規范化和標準化,二是邏輯思維方式的規范化和標準化。知識結構與思維方式的規范和標準,關鍵要夯實哲學與中醫經典基本功,再讀懂后世醫家的臨床思維與臨床經驗。倘若從知識結構與思維方式二者的關系上講,知識結構規范和標準之后,思維方式也便自然而然規范和標準了。這樣的臨床中醫師將完全有能力駕馭臨床辨證論治,完全有能力應對臨床無窮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