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楠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費直,字長翁,東萊人,生活于西漢中晚期,其所傳費氏《易》,是兩漢易學的一個重要流派,經陳元、鄭眾、馬融、鄭玄、荀爽等人傳播,在東漢時期蔚然大盛。費氏《易》有兩大特點,一是傳古文《易》,二是以《十翼》解經。關于傳古文《易》,《漢書·藝文志》曰:“秦燔書,而《易》為筮卜之事,傳者不絕。漢興,田何傳之。迄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學官,而民間有費、高二家之說。劉向以中古文《易經》校施、孟、梁丘經,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與古文同。”[1]1704云劉向校書之時,取古文《易經》校諸家所傳《周易》,只有費氏所傳與古文《易經》相同,是費氏所傳即古文易。《后漢書·儒林傳》亦曰:“東萊費直傳《易》,授瑯邪王橫,為費氏學。本以古字,號古文《易》。”[2]關于以《十翼》解經,《漢書·儒林傳》:“(費直)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1]3602后人復將其概括為以“《彖》《象》解經”(1)吳翊寅《易漢學考·敘目上》曰:“西漢易學派別凡四:曰訓故舉大義,周、服、王、丁、楊、蔡、韓七家易傳是也;曰陰陽候災變,孟喜、京房、五鹿充宗、段嘉四家易傳是也;曰章句守師說,楊何、施、孟、梁丘、京五家博士所立以教授者是也;曰《彖》《象》解經意,費直、高相二家民間所用以傳受者是也。”見《續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修四庫全書》第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3頁。按:明黃俊《周易通略》已曰:“漢費直初以《彖》《象》釋經。”又據《漢書·儒林傳》:“高相,沛人也,治《易》與費公同時,其學亦亡章句,專說陰陽災異。”則高相以陰陽災異說《易》,與京房之法同,而非以《彖》《象》說《易》,吳說非。。關于費直傳古文《易》,學界多有涉及,茲不贅論(2)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輯錄有《費氏古文易》一卷,依據吳仁杰《古周易》本,據其內容,主要是記載與通行本《周易》的文字差別。梁敢雄《周易古文經本亟待建立芻議——從費氏易不傳古文經談起》一文,根據馬王堆帛書《周易》、阜陽竹簡《周易》殘篇對費氏《易》傳古文《易》提出了懷疑,認為“今本費氏《易》與真正的古文《易》大有區別”。見梁敢雄《周易古文經本亟待建立芻議——從費氏易不傳古文經談起》,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2年第5期,第26頁。但這種說法也存在很大問題,據目前所出土的先秦兩漢典籍,當時同一文獻本就存在不同的文本狀態,就《周易》而言,上博簡《周易》和馬王堆《周易》文本差異很大,故不能因為與出土文獻不同,就輕易否定費氏《易》非古文《易》的說法,費氏《易》完全有可能傳承自另一《周易》系統。關于費氏《易》是否古文之說,亦可參李才朝《費氏易史獻考實》,《周易研究》2016年第5期,第53-56頁。。關于“《彖》《象》解經”,由于馬國翰所輯《費氏易》只有文字差異,而無解《易》文字,難以窺其大貌,故目前學界尚未有進行全面論述者,今不揣簡陋,通過分析《彖》《象》解《易》的特點,初步對費氏解《易》的方法進行概括,允有疏繆,以俟賢達正之。
所謂以爻說卦,即根據六爻所處的位置以及爻與爻之間的關系對卦辭、爻辭進行解說。劉大鈞先生《周易概論》中對此已有比較詳盡的分析,他在《關于周易大傳》一章說“《易大傳》里面談‘中’的地方很多”“至于《彖》《象》講‘中’就更多了”[3]18,在《關于易象》一章中說六爻有“得位”“失位”以及“承”“乘”“比”“應”“據”“中”的關系[3]29,并對此進行了分析。彼文對“中”的分析以《彖》《象》為據,對“承”“乘”等的分析則多引后世注家為說。今在此基礎上,結合《彖》《象》(3)此處“《彖》《象》”是“十翼”的別稱,《漢志》稱以十翼解經,后人概括為“《彖》《象》解經”,因為下面論證以《彖》《象》為主,故以“《彖》《象》”稱之。作進一步分析。
考察《彖》《象》解《易》中對六爻的解說,其最受重視當屬二爻和五爻,二爻處下卦之中,五爻處上卦之中,在儒家思想里,“中”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在解《易》之時,只要爻處于“中”的位置,就不受“得位”“失位”的影響。《乾》九二《文言》:“‘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虞翻曰:“中,下之中。二非陽位,故明言能‘正中’也。”(4)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6頁。按:本文引《周易》正文、十翼及荀爽、虞翻、干寶、王弼、侯果、李鼎祚等注,凡不特別標明者,皆出該書,后不俱標。認為“中”是指下卦之中,“正”是指九二處于陰位,陽處陰位,是為不正,故當正之,故曰“正”。解釋“中”字沒有問題,其“正”字的解說加入“得位”“失位”則不準確。“正”和“中”是一對并列概念,居中則正,故“正中”聯言,并不涉及“得位”“失位”的問題。如《需·彖》:“需,有孚,光亨,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此言“位乎天位”,則是就九五爻說之,九五爻陽爻處于陽位,是為“得位”,若如虞說,則當以陰爻處之。“正中”又稱作“中正”,《豫》六二《象》:“‘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六二為陰爻而處陰位,是為“得位”,若如虞氏說,此處當為陽爻方可稱“正”。綜上二說,虞氏說“正”字是有誤的。又《坤》六五《象》:“黃裳元吉,文在中也。”王肅曰:“坤為文,五在中,故曰‘文在中也’。”《坤》卦上下皆坤,《說卦》以坤為文,六五處于上卦之中,故曰“文在中”。除以上兩處例子,《彖》《象》中涉及“中”的地方比比皆是,劉大鈞先生《關于周易大傳》一文中有詳細統計,茲不復贅。
二爻、五爻之外,初爻為潛藏之爻,上爻為亢極之爻,兩爻亦多不可用。初爻如《乾》初九《象》:“‘潛龍勿用。’陽在下也。”荀爽曰:“氣微位卑,雖有陽德,潛藏在下,故曰‘勿用’也。”言陽爻處于下,卦氣尚微,不可用事。《謙》初六《象》:“‘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初六處下,其于位“卑”。牧,養也。言不可用事,但自養其德。《蹇》初六《象》:“‘往蹇來譽。’宜待時也。”言不可用事,但謙卑自奉以待其時。《損》初九《象》:“‘元吉,無咎。’下不厚事也。”言處下不行事。上爻如《坤》上六《象》:“‘龍戰于野。’其道窮也。”《隨》上六《象》:“‘拘系之。’上窮也。”《無妄》上六《象》:“無妄之行,窮之災也。”《巽》上九《象》:“‘巽在床下。’上窮也。”《節》上六《象》:“‘苦節貞兇。’其道窮也。”皆言“窮”,即位已至于亢極,不可復動之意。又《夬》上六《象》:“無號之兇,終不可長也。”亢極故不可長。《萃》上六《象》:“‘赍資涕洟。’未安上也。”亢極故不安于上。《小過》上六《象》:“‘弗遇過之。’已亢之。”則直言“亢”。《既濟》上六《象》:“‘濡其首,厲。’何可久也。”亢極故不可久。處于高位,據于盛極,禍福相依,否極泰來,所以處于上位當謹慎行事。當然,初爻潛藏而不能動、上爻亢極而不敢動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彖》《象》在解《易》時會根據爻辭的具體內容變化相應的說法。如《泰》初九《象》:“‘拔茅’‘征吉’,志在外也。”《咸》初六《象》亦曰:“咸其拇,志在外也。”外謂四,《泰》初九應于六四,《咸》初六應于九四,皆陰陽相應,故變成吉卦。《升》初六《象》:“‘允升,大吉。’上合志也。”此“上”當指六五,言初六合于六五之德,故無咎。《井》上六《象》:“‘元吉’在上,大成也。”《艮》上九《象》:“敦艮之吉,以厚終也。”兩處解說皆以“盛”說之,而不以“盛極而衰”說之,故雖處上位,亦得吉象。
《彖》《象》以“中”說《易》,雖然不受“得位”“失位”的影響,但二爻、五爻之外,“得位”“失位”也是普遍存在的。《小畜·彖》:“小畜,柔得位而上下應之,曰小畜。”王弼曰:“謂六四也。成卦之義,在此一爻者也。體無二陰,以分其應,既得其位,而上下應之,三不能陵,小畜之義。”《小畜》下乾上巽,只有六四爻為陰爻,陰爻為柔,六四處于陰位,故曰“柔得位”。上下皆陽爻而應六四,故曰“上下應之”。《履》六三《象》:“咥人之兇,位不當也。”李鼎祚曰:“今于當爻以陰處陽,履非其位。”六三為陰爻而處陽位,故曰“位不當”。爻辭曰:“履虎尾,咥人,兇。”虎尾不可履而履之,故《象》以“位不當”說之。又《履》九五《象》:“‘夬履,貞厲。’位正當也。”《否》六三《象》:“‘包羞。’位不當也。”九五《象》:“大人之吉,位正當也。”等等,解六十四卦亦多見。
除了“中”是以爻位說之,劉大鈞先生提到的“承”“乘”“比”“應”“據”五種皆是通過爻與爻之間的關系來解《易》,和后世五種已經成為解《易》的基本方法相比較,在《彖》《象》中尚未固定下來。
《彖》《象》比較明確提出“承”的概念見于《節》六四《象》:“安節之亨,承上道也。”《九家易》曰:“言四得正奉五,上通于君,故曰‘承上道也’。”《節》下兌上坎,六四為陰爻處于陰位,故能安于其節。五爻于位為君,守臣之節而能順承于君,故“亨”。《歸妹》初九《象》:“‘跛而履。’吉相承也。”(5)虞翻曰:“陽得正,故‘以恒’。恒動初承二,故‘吉相承也’。”雖以“承”說之,但并未分析出“吉”字。初九爻辭是“跛而履,征吉”,九二爻辭是“眇而視,利幽人之貞”,腿跛而復能行走,眼眇而復能看見,皆是吉征,故初九、九二為“吉相承”。《彖》《象》直接說“承”的地方不多,更多的是不言“承”而為“承”。如《師》六四《象》:“外比于賢,以從上也。”干寶曰:“四為三公,在比之家,而得其位。上比圣主,下御列國,方伯之象也。能外親九服,賢德之君,務宣上志,綏萬邦也。故曰‘外比于賢,以從上也’。”六四爻辭為“外比之,貞吉”,下卦為內,上卦為外,此言“外比”,只能是比于九五、上六,九五爻辭為“吉”,上六爻辭為“兇”,而九四為“貞吉”,則顯然應該比于九五。干寶曰“上比圣主”,也是就九五爻說之。《象》中的“賢”,當指有賢能之君,故干寶曰“能外親九服,賢德之君,務宣上志,綏萬邦也”。此是六四承九五,不曰“承”而曰“比”“從”。《小畜》六四《象》:“‘有孚’‘惕出’,上合志也。”荀爽曰:“四陰,臣象。有信順五。惕,疾也。四當去初,疾出從五,故曰‘上合志也’。”六四本當應初,然此去初而從五,五為君位。此亦六四承九五,不曰“承”而曰“上合”。《頤》六四《象》:“顛頤之吉,上施光也。”此言六四所以“吉”,是因為能夠承九五之德。又六五《象》:“居貞之吉,順以從上也。”王弼曰:“無應于下,而比于上。故宜居貞,順而從上,則吉。”言六五不應于二,而比于上,上爻為“吉”而“利涉大川”,故此亦有吉象。此是六五承上九,不曰“承”而曰“順”“從”。
《彖》《象》以“乘”說爻辭多見,如《屯》六二《象》:“六二之難,乘剛也。”崔覲曰:“下乘初九,故為之難也。”六二為陰爻,初九為陽爻,柔乘于剛,故曰“難”。除此之外,《噬嗑》六二《象》:“‘噬膚滅鼻。’乘剛也。”《夬·彖》:“‘揚于王庭。’柔乘五剛也。”《困》六三《象》:“‘據于蒺藜。’乘剛也。”《震》六二《象》:“‘震來厲。’乘剛也。”并曰“乘剛”,皆是陰爻乘陽爻。又《履·彖》:“履,柔履剛也。”荀爽曰:“謂三履二也。”即六三履九二,“履剛”和“乘剛”同。和后世的“乘”多一陰乘多陽、相同之爻亦可乘相比,其用法比較固定。
《彖》《象》中也有“應”,但非初應四、二應五、三應上的意思。《大有·彖》:“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曰大有。”王弼曰:“處尊以柔,居中以大。體無二陰,以分其應,上下應之,靡所不納,大有之義也。”《大有》僅六五為陰爻,余皆陽爻,故“柔”指六五,“尊位”謂五。五處于中而尊,故曰“大中”。上下皆陽爻,柔處中而應之,故曰“上下應之”。則此處“應”就上下爻之間的關系而言。《豫·彖》:“豫,剛應而志行,順以動,豫。”侯果曰:“四為卦主,五陰應之,剛志大行,故曰‘剛應而志行’。”《豫》僅九四爻為陽爻,余皆陰爻,陽爻為剛,一剛應五柔而行,順以動之,故云。兩處“應”皆和后世的“應”不同。但《彖》《象》解《易》時,卻有雖不言“應”而為“應”的地方。《訟》六三《象》:“‘食舊德。’從上吉也。”侯果曰:“雖失其位,專心應上,故能保全舊恩,食舊德者也。”六三陰爻處于陽位,是為失位,然若能專心應于上九,則能食舊之德而不為失。《泰》初九《象》:“‘拔茅’‘征吉’,志在外也。”虞翻曰:“震為征,得位應四,征吉。外,謂四也。”《咸》初六《象》:“‘咸其母。’志在外也。”虞翻曰:“失位遠應,之四得正,故‘志在外’。謂四也。”兩處皆言“志在外”,“外”謂上卦四爻,則是《泰》之初九應六四、《咸》之初六應九四。又《渙》六三《象》:“‘渙其躬。’志在外也。”王弼曰:“散躬志外,不固所守,與剛合志,故得無咎。”言“與剛合志”,當是指與上九合志,則是六三應上九。還有一種情況,后世以“應”說之,但未必準確。《遁·彖》:“剛當位而應,與時行也。”虞翻曰:“剛謂五而應二,艮為時,故‘與時行’矣。”《遁》陽爻三爻、五爻得位,根據《彖》重二、五之例,“剛”當指九五而言,故虞氏說“剛謂五”是沒有問題的。但“應二”與否則值得懷疑。一是上面說《彖》《象》言“應”和后世之說不同,二是《同人·彖》:“同人,柔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正也。”《同人》六二為陰爻,余皆陽爻,如果不明言“應乎乾”,則很容易讓人理解為六二應九五。《遁·彖》言“應”,則完全有可能是應乎艮,艮為止,此謂當止則止,當行則行,故曰“與時行”。若僅以九五應六二說之,則“與時行”不好解釋。
關于“比”,劉大鈞先生說:“指在一卦的卦體中,其相鄰兩爻若是有一種相親密的關系,稱之為‘比’”,“若相鄰兩爻,一爻為陰,一爻為陽,較善于得‘比’”[3]31。《彖》《象》中沒有直接用“比”來解經之例,但有相近的情況。《坎》六四《象》:“‘樽酒簋。’剛柔際也。”六四為陰爻,九五為陽爻,陰爻為柔,陽爻為剛,二爻相比,故曰“剛柔際”。《解》初六《象》:“剛柔之際,義無咎也。”初六為陰爻,九二為陽爻,二爻相比,故曰“剛柔之際”(6)《坎》六四《象》虞翻釋曰:“乾剛坤柔,震為交,故曰‘剛柔際也’。”虞翻以《坎》卦為《乾》二爻、五爻之于《坤》,乃以乾剛坤柔為說。《解》初六《象》虞翻釋曰:“體屯初震,剛柔始交,故‘無咎’也。”李道平曰:“初動為震,是乾始交坤。”依荀爽說,此亦乾始動而之坤,則虞氏亦以乾剛坤柔說之。然六十四卦諸爻辭之《象》,言剛柔皆就陰爻、陽爻說之,不以卦論,虞說非也。。《鼎》上九《象》:“‘玉鉉’在上,剛柔節也。”宋衷曰:“雖非其位,陰陽相承,剛柔之節也。”上九為陽爻,六五為陰爻,故曰“剛柔節”。“節”和“際”的意思相近。通過以上三例可知,《彖》《象》雖不言“比”,但據陰爻、陽爻相鄰關系為說,和“比”的用法亦同。
至于“據”,和“乘”的用法相近,而《彖》《象》中無明說,姑且不論。還有一種,似乎和“承”“承”“應”“比”等沒有必然關系,作《彖》《象》者根據六爻的位置而隨手作解。如《履》六三《象》:“武人為于大君,志剛也。”李鼎祚曰:“以陰居陽,武人者也。三互離爻,離為響明,為于大君,南面之象,與乾上應,故曰‘志剛’。”《履》下兌上乾,故李鼎祚以乾說之。筆者認為六三為陰爻,言“剛”則為陽爻,又以“大君”說之,“大君”即天子,此當就九五爻說之。三爻和五爻的關系,《系辭下》:“二與四同功而異位。”“三與五同功而異位。”是有明確表示的,但在后世解《易》方法中,以二與四、三與五說卦的現象卻很少使用,《彖》《象》中也僅此一見,故難以確定是否正確。又《否》初六《象》:“‘拔茅’‘貞吉’,志在君也。”《九家易》曰:“陰志在下,欲承君也。”按照《九家易》的說法,言“承”,則就六二“大人否”言之。但“大人否”是對“大人”處于六二為不祥,若以初六承此之君,則仍為不祥之征,故難以講通。筆者認為,此或許就九五“大人吉”說之。初六和九五,是沒有明確關系的。還有一種,則不能確定是就何爻作解。《困》九四《象》:“‘來徐徐’,志在下也。”言“下”,則可能是下卦坎,也有可能指下卦中某一爻說之,亦無法確定。
《彖》《象》以象說卦集中于“乾,健也;坤,順也;震,動也;巽,入也;坎,陷也;離,麗也;艮,止也;兌,說也”(以下簡稱義象)以及“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以下簡稱物象)十六個意象,而對于其他象很少使用。比較而言,《彖》以義象為主,《象》以物象為主。如《豫·彖》:“豫,剛應而志行,順以動,豫。”《象》:“雷出地奮,豫。”《豫》下坤上震,于義象而言,坤為順,震為動,故曰“順以動”;于物象而言,坤為地,震為雷,故曰“雷出地奮”。其中《象》的形式相對比較固定,而《彖》則多變化,如《泰·彖》:“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泰》下乾上坤,物象則乾天坤地,義象則乾健坤順,故“天地交”用物象,“內健而外順”用義象。《鼎·彖》曰:“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飪也。”“巽而耳目聰明,柔進而上行,得中而應乎剛,是以元亨。”巽為木,離為火,巽下離上,故曰“以木巽火”;巽為巽,離為明(7)巽巽離明和《說卦》不同,見下說。,故曰“巽而耳目聰明”。
和后世象數說相比,有以下兩個方面值得注意。一是《彖》有時用本卦說之。《小畜·彖》:“健而巽,剛中而志行。”《中孚·彖》:“中孚,柔在內而剛得中,說而巽,孚。”《小畜》下乾上巽,《中孚》下兌上巽,乾為健,兌為說,皆用義象,但巽當為入卻不用之。考含巽之卦,《蠱·彖》:“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大過·彖》:“剛過而中,巽而說行,利有攸往,乃亨。”《恒·彖》:“剛上而柔下,雷風相與,巽而動,剛柔皆應,恒。”《益·彖》:“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升·彖》:“柔以時升,巽而順,剛中而應,是以大亨。”《鼎》:“巽而耳目聰明,柔進而上行,得中而應乎剛,是以元亨。”《漸·彖》:“止而巽,動不窮也。”《巽·彖》:“重巽以申命,剛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順乎剛,是以小亨。”皆用“巽”而不用“入”。又《履·彖》:“說而應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亨’。”“乾”用本卦。但以“健”說“乾”在《彖》中常見,與巽不同。二是《彖》所用義象和《說卦》不盡相同。依照《說卦》,坎為陷,《序卦》亦曰:“坎者,陷也。”然《彖》多以“險”說之,《訟·彖》:“訟,上剛下險,險而健,訟。”《師·彖》:“剛中而應,行險而順,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坎·彖》:“習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節·彖》:“說以行險。”《彖》中也有“險”“陷”并用者,《需·彖》:“需,須也。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需》卦下乾上坎,坎為險而在上,故曰“險在前”。但“陷”字是否就坎說卻不好確定,因為僅此一處用“陷”,余皆用“險”,也存在“陷”是“險”誤和“陷”乃用義不用卦兩種可能。又依照《說卦》,離為麗,取附麗之義,然《彖》皆以文明說之,如《同人·彖》:“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正也。”《噬嗑·彖》:“剛柔分,動而明。”《明夷·彖》:“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皆不用“麗”。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和《彖》的形成時間早于《說卦》有關。目前學界基本認同《彖》《象》成書要早于《說卦》,但至于《彖》《象》成書的具體時間則有爭論,高亨認為《彖》《象》“不能出于秦前”,李鏡池認為“其年代在秦漢間”,張岱年認為“應當是戰國中后期的作品”[3]8-9,均認為成書比較晚,但這種說法有個很大的問題,即何以《彖》《象》用象少于《國語》《左傳》用象。《國語·晉語四》提到晉重耳親自占卜,得《屯》之《豫》,《屯》下震上坎,《豫》下坤上震,其解卦用到的象有:“震,車也。坎,水也。坤,土也。”“震,雷也,車也。坎,勞也,水也,眾也。”“坤,母也。震,長男也。”[4]《左傳·閔公元年》畢萬占卜遇《屯》之《比》,其解卦曰:“震為土,車從馬,足居之,兄長之,母復之,眾歸之。”[5]64《屯》下震上坎,《比》下坤上坎,震為土、為車、為足、為兄(長男),坤為母、為眾。醫和對趙孟曰:“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5]197《蠱》下巽上艮,巽為長女、為風,艮為少男、為山。其所用象,皆較《彖》《象》為多,蓋由于《彖》《象》的成書時間可能甚早,至少春秋時期即已經出現。
后世注家也有以象說《彖》《象》者,然不可盡信。如《睽·彖》:“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革·彖》:“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睽·彖》虞翻曰:“二女,離、兌也。”《革·彖》虞翻曰:“二女,離、兌。”《睽》下兌上離,《革》下離上兌,離為中女,兌為少女,故虞氏以此說之。但考《彖》當以陰爻為女,陽爻為男,《家人·彖》:“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六二陰爻為女,九五陽爻為男,陰爻處于下卦之中,下卦為內卦,故曰“女正位乎內”;陽爻處于上卦之中,上卦為外卦,故曰“男正位乎外”。《姤·彖》:“姤,遇也。柔遇剛也。勿用娶女,不可與長也。”王肅曰:“女不可娶,以其不正,不可與長久也。”《姤》僅初爻為陰爻,陰爻處于陽位,故“不正”,不正則不可長久。兩處皆以陰爻為女。《睽》《革》二卦皆二陰四爻,陰爻又皆處陽爻之上,此當是“二女同居”的本義。至于“不同行”“不相得”,或與二陰具體位置不同有關。
以爻說《易》、以象說《易》屬于象數一派,這兩種方法相對來說客觀性比較強,形式比較固定。《彖》《象》中義理說卦的內容也比較多,但主觀性比較強,通過個人學識及個人理解對《易》進行闡釋。如以理說卦,《謙·彖》:“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謙》下艮上坤,其象涉及止、順、山、地,而此文則僅地道與之相關。通過天道、地道、鬼神、人道并列來看,地道又恐不是由坤得來,而全文是從“謙”字展開,論述“謙”在天、地、鬼神、人之間的作用。這種以理說《易》的現象是先秦兩漢時期一種常見的解《易》方法,《系辭》以及馬王堆帛書《二三子》《繆和》《衷》《昭力》并皆常見,但隨著漢代象數學派的昌盛,義理學派漸漸衰落。即使承傳費氏學的鄭玄、荀爽,就二人解《易》遺文來看,也非常寡少。除此之外,《彖》中還有以史說《易》,如《明夷·彖》:“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虞翻曰:“以,用也。”此處的“以”當作“似”解。《明夷》下離上坤,離為文明,坤為柔順,故曰“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則言人有文明柔順之德,當居九五之位,反罹大難,文王囚于羑里之事與此相似。通過《周易集解》《易緯》等書,鄭玄、干寶皆繼承了以史解《易》之法。《彖》《象》雖寡見,但對后世解《易》還是有重要影響的。
當然,后世解《易》的一些方法雖然是在觀察《彖》《象》解《易》基礎上形成,但其方法也未必盡即《彖》《象》本然所有。如《噬嗑·彖》:“柔得中而上行,雖不當位,利用獄也。”依照虞翻卦變說,《噬嗑》本《否》,乃坤之初爻與乾之五爻變化而來。但在《噬嗑》中,三爻、五爻皆在不當位,何以單單據五爻為說?而且據“柔得中而上行”來看,解釋為六二得中而行于上更為恰當,若以卦變說之,則其變動在初爻、五爻,和《彖》是相矛盾的。又如《蹇·彖》:“蹇利西南,往得中也。”《解·彖》:“解利西南,往得眾也。”根據句勢,“中”“眾”當有一誤,兩字原本蓋一字。考《彖》《象》屢以“得中”說經,而“得眾”僅此一見,故“眾”當作“中”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荀爽說《蹇·彖》曰:“西南謂坤。乾動往居坤五,故‘得中也’。”說《解·彖》曰:“乾動之坤而得眾,西南眾之象也。”分別立說,雖亦可通,然強說之意愈加明顯。
以往對費氏《易》學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古文《易》和分《彖》《象》入經的問題(8)分《彖》《象》入經的問題,最早見于《三國志》記載,《三國志·三少帝紀》:“高貴鄉公幸太學問博士淳于俊曰:‘孔子作《彖》《象》,鄭元作注,雖圣賢不同,其所釋經義一也。今《彖》《象》不與經文相連,而注連之,何也?’俊對曰:‘鄭元合《彖》《象》于經者,欲使學者尋省易了也。’”認為是鄭玄首創。后世學者以鄭氏《易》本于費氏《易》,故對此是否為鄭玄首創存有一定爭論。,而對于費氏《易》的核心“《彖》《象》解經”卻缺乏相應研究。其原因在于費氏《易》已經失傳,而費氏后學馬融、荀爽、鄭玄等又皆在費氏《易》基礎上有所創新,已經失去費氏《易》原貌。費氏《易》與今文《易》援引陰陽、五行等《易》學外部理論入《易》不同,他根植于《彖》《象》自身擴展而成,是對古代《易》學理論的進一步發展。深入分析費氏《易》的“《彖》《象》解經”,不僅有利于深入了解先秦《易》學,而且通過“《彖》《象》解經”與馬融、荀爽、鄭玄《易》學的比較,可以推測諸家解《易》方法的傳承與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