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南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秋,張堅從江西轉運判官改任知興元府兼利州東路安撫使。他離開南昌前往興元(今陜西漢中)途經潭州(今湖南長沙),其時知潭州兼荊湖南路安撫使的辛棄疾為其設宴送行,并賦此詞。鄧廣銘在《唐宋詞鑒賞辭典》(1988年版)中系此詞于淳熙七年秋,后于《稼軒詞編年箋注》(2007年版)中改系于淳熙六年冬或七年春,前是而后非。辛更儒在《辛棄疾集編年箋注》(2015年版)中系于淳熙八年秋,非。王兆鵬在《稼軒詞五首系年考辨》(2016年)中系于淳熙七年秋,是。詞曰: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 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匆匆去路,愁滿旌旗。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霹靂手段救荒情
張堅曾在江西轉運判官任上參與隆興府(今江西南昌)救災,《京口耆舊傳》卷七載:張堅“除江南路轉運判官。時方救荒,擇所部廉明吏為局官。講明于上,俾局官各擇所知;奉行于下,故所行無非實政。又以為議所以予之,不若寬所以取之,蠲(juān)所部租,以石計四十三萬二千,錢帛稱之,民持布帛竹木果實入市,并除其稅”。淳熙七年發生在隆興府的那場旱災極其嚴重,前后參與救災之官員人數甚多。《宋會要輯稿·瑞異》記載,淳熙八年七月朝廷下詔表彰“去年諸路州軍有旱傷去處,其監司守臣修舉荒政,民無浮殍”,并對有功諸臣予以“除職轉官”的獎賞。受賞名單中計有尤袤、朱熹等十七人,而“知興元府張堅”“知隆興府辛棄疾”均在其內。辛棄疾于淳熙七年年底赴任知隆興府,其時張堅已前往興元府。辛棄疾到隆興府后張布賑災榜文,僅有八字:“閉糴者配,強糴者斬!”從而迅速平抑糧價,取得極好的救災效果,這是針對災情緊急采取的霹靂手段,故與張堅的做法稍有緩急之異。而八年前辛棄疾知滁州時,采取“寬征薄賦”之法來恢復深受戰亂破壞的地方經濟,則與張堅“蠲所部租”“并除其稅”的思路相當接近。據《京口耆舊傳》載,張堅“在興元教閱義士,勸課農桑,唯日孜孜。郡境高卭,多苦旱干。有水出褒谷,從高注下,漢曹相國作三大堰,資以溉田,利周四縣。夏六月三堰俱壞,丁夫不可驟集,而義士不可擅興。堅曰:‘擇禍莫若輕。與民以廢堰而饑,寧帥以擅興而罪。即出伍符起義士,身自督役,不旬日三堰俱復,民甚德之。而堅以勤瘁得疾,八月除戶部郎中、四川總領,視事甫旬日卒”。其兼重邊防與農耕的作為,以及勇于自任的果斷作風,皆與辛棄疾一致,兩人堪稱志同道合的戰友。不難猜想,當辛、張二人在潭州把酒話舊時,一定談得相當投機。也不難想象,兩人談得最為投機的一定是有關抗金復國的方針大計。從此詞來看,落筆重點全在抗金復國,可證那正是兩人在酒酣耳熱時的主要話題。
“追亡事”借古諷今
此詞是一首送別詞,送別詞的正常順序是從眼前的時空環境說起,此詞卻一反常態,時間上偏從古代說起,空間上偏從遠方說起。當年漢高祖開創漢朝基業,正是以漢中為根據地。詞人明知這是史實,卻偏要追問:“問此地,是耶非?”可見其意在雙關,既是緬懷古人功績,也是慨嘆今人失策。當然,此語亦是勉勵張堅仿效古代的英杰,在漢中建功立業。這樣的開頭,不但擺脫了送別詞的窠臼,而且高屋建瓴,氣勢非凡。接下去繼續追懷漢代史實,整個上片皆勢如破竹。次句追敘劉邦從漢中發兵,劍指項羽設置于秦地以防御劉邦的“三秦”王,一戰勝之,從而揮師東進的史實。第三句追敘劉邦創業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細節,即蕭何追回逃將韓信并力勸劉邦拜其為大將,“今不見”三字點明借古諷今之意,感慨萬千。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無意恢復,對愛國志士百般排斥,像蕭何夜追韓信那樣的佳話如今再也不會重演了,報國無路的辛棄疾只能淚灑山河!所以這三句詞表面上全是懷古,骨子里卻滿腹牢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第四句承上句之“山川滿目”,以“落日”“秋風”的衰颯景象暗指當前形勢,轉接無痕,渾然一體。整個上片的章法渾如剝筍,逐層深入。思緒則是從宏觀到微觀,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細致,最后聚焦到選擇良將這個漢代開國的關鍵因素,并慨嘆今世已無此事。
興元府之府治在南鄭,即今陜西漢中,北距宋、金分界線大散關不足百里,是名副其實的抗金前線。在辛棄疾賦此詞的八年之前,也即乾道八年(1172),辛棄疾的摯友陸游親赴南鄭從軍,雖然那段從軍生涯不足一年,卻成為陸游終生魂牽夢繞的寶貴回憶。辛棄疾本人當然也熱切期盼著有機會親赴前線,實現其“了卻君王天下事”的人生理想。如今張堅親赴前線,詞人賦詞為其送行,為何不從現實著筆,反而從遙遠的歷史說起?這與辛棄疾關于抗金復國的思想有關。辛棄疾曾向朝廷上《美芹十論》以及《九議》,他基于對敵我雙方實際形勢的深刻理解,提出了深謀遠慮且切實可行的戰略方針。他不但旗幟鮮明地闡述了抗金事業的正義性和必要性:“且恢復之事,為祖宗,為社稷,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與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顧豈吾君吾相之私哉!”而且以歷史事實作為當前國策的依據與典范,他鼓勵孝宗效法掃平突厥以雪國恥的唐太宗:“唯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幾,志在必行,無惑群議,庶乎‘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之烈無遜于唐太宗。”此詞高度贊揚漢高祖創立大漢基業的豐功偉績,也是著眼于當前的局勢。南宋初年,大臣李綱等人曾主張在關中建立行都,但宋高宗一意南奔。后來大將張浚出任川陜宣撫處置使,率軍與金兵戰于關陜,且力主“中興當自關陜始”(《宋史·張浚傳》)。辛棄疾的摯友陸游數年前在南鄭為主將王炎“陳取進之策,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宋史·陸游傳》),陸游在南鄭所作詩中還提出“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山南行》)的意見。凡此,皆為辛棄疾所熟知。詞人所以從遙遠的“漢中開漢業”寫起,深意在此。當然,辛棄疾作為一個備受小朝廷猜忌的“歸正人”,作為一個韜略過人卻不受重視的將領,他最感失意的是自己不能像韓信那樣登壇拜將屢建奇功。他遙望著張堅即將前往的漢中,“山川滿目淚沾衣”的那句唐詩便涌現心頭。
上片是從漢初寫起,下片仍以漢初之事領起,“一編書是帝王師”是指張良,他與“追亡事”的兩位主角蕭何、韓信合稱“漢初三杰”,又與張堅同姓。詞人以此贊美張堅,祝愿他牛刀小試,西征成功。章法之妙,堪稱細針密線。更大的妙處是承接了上片高屋建瓴的氣勢,下文對離愁別恨的抒發便一瀉直下。況且第三句又取逆筆,以對方的眼光推出“江涵秋影雁初飛”的遼闊秋景,再次把焦點轉移到行者前往的遠方,而離愁別恨也被置于寥廓的山川和瀟灑的秋色之中。就主題性質而言,此詞是英雄所寫的送別之詞,全詞洋溢著一股浩然英氣。就藝術構思而言,此詞純從行者的去處著筆,在送別詞的寫作中別開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