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紹清
唐肅宗寶應元年(762)秋,風清氣朗,金陵城南的征虜亭,一場餞別的宴會開得熱鬧。熱鬧來自國家的政治安寧—就在不久前的八月,臺州反賊袁晁亂浙東,李光弼太尉遣兵擊于衢州。
宴會中的一位老人情緒復雜。幾個月前,老人聽說太尉軍來了浙江,就不顧一切地去投軍。可惜“半道謝病還,無因東南征。亞夫未見顧,劇孟阻先行”(《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
這個年紀,估計只能是最后一次為國出征了,哪料到會因病而返!沮喪化進酒里,匯成了夢想再無機緣實現的無邊失落。
老人就是當年震動朝野的李白,六十二歲的李太白。
宴后,太白只身離開了這繁華的金陵城,這個記不清多少次流連盤桓、潑墨揮筆“天涯寄一歡”的心中之城。
不承想,金陵之后,竟是他的人生終點。
起點
三十七年前的開元十三年(725),同樣是秋天。長江下游的秋,是一年中氣候極佳的季節。
清晨,太白初蒞金陵,登臨瓦官閣。瓦官閣,又名瓦棺閣。傳說曾經有僧誦經于此,既死,葬以虞氏之棺,墓生蓮花。是太白喜歡的故事。瓦官閣高二十五丈,可俯臨金陵的一城璀璨。
金陵城醒了,這個受數百年梵音護持的古老城市,剎那間光芒萬丈:
晨登瓦官閣,極眺金陵城。鐘山對北戶,淮水入南榮。漫漫雨花落,嘈嘈天樂鳴。兩廊振法鼓,四角吟風箏。杳出霄漢上,仰攀日月行。山空霸氣滅,地古寒陰生。寥廓云海晚,蒼茫宮觀平。門余閶闔字,樓識鳳凰名。雷作百山動,神扶萬栱傾。靈光何足貴,長此鎮吳京。(《登瓦官閣》)
空中散花如雨,耳中天樂低回。法鼓捶落處,鼓音緣天梯而直上云霄,與日月同行。巍峨的鐘山呼應著民居市井,淮水(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在閣榭亭臺的南檐穿梭。
二十五歲的太白第一次震愕了。
懷想去年春天,太白下了匡山,離開成都,仗劍東游。一路固然奇景疊嶂,滿目秀色,卻不似此時身遭的金陵:既極目無際,又疊樓瓦連;既繁花似錦,又雅俗共賞;蔣侯之鐘山、始皇鑿淮水、元嘉建鳳凰……
太白第一次觸摸江東古風,為之傾倒,謝安石、鮑明遠、謝玄暉……他也第一次與古名士神游,流連忘返。
最開始映入眼簾,沁入心脾的,竟是風情萬種的吳地歌舞:
揚清歌,發皓齒,北方佳人東鄰子。且吟《白纻》停《綠水》,長袖拂面為君起。
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風吹天飄塞鴻。玉顏滿堂樂未終,館娃日落歌吹蒙。(《白纻辭》三首其一)
自五歲舉家從絕域遷至劍南道綿州昌明縣青蓮鄉,來自“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的南蠻川嶺,所見皆“樵夫與耕者,出入畫屏中”(《題竇圖山》)。眼前,可不是江左民謠中通透的大歡喜嗎?太白吟起鮑明遠《代白纻曲》:
朱唇動,素腕舉,洛陽少童邯鄲女。古稱《淥水》今《白纻》,催弦急管為君舞。
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夜長酒多樂未央。
三百年前那個寒門俊士,錦心繡口。杜少陵說“俊逸鮑參軍”。俊逸,不正也是少年李白掩不住的風采嗎?太白愛極了這你儂我儂的鄉音: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楊叛兒》)
初見金陵,太白肆意地表達著自我。美景、美酒、美人,還有全力擁抱這世界的少年心性:
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里奈君何。(《對酒》)
不暗喻,無隱意,但細馬馱姬云云,太白口氣而已,多半不作數。
離開金陵時的李白依然瀟灑豪邁: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
回望太白人生真正的起點,始自金陵。此去經年,山高水長,太白一路珍重!
憂傷
太白終究未能珍重。天寶六載(747)春,當李白再一次踏上金陵的土地,已經是二十多年之后了。金陵的春天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兩百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清發的謝朓站在金陵郊外的三山上,俯瞰金陵:
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謝脁《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美則美矣,謝朓眼中是一片的單純和嬉鬧中的靜謐。心境如此。
此時的太白,內心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這二十多年中,人生的大起大落紛至沓來:
開元十五年,二十七歲,婚于安陸許氏;開元十九年,三十一歲,終南山謀取前程,無功而返;開元二十五年,三十七歲,兜兜轉轉六年,失敗,回轉安陸,再失敗,再回安陸棲居;天寶二年,四十三歲,太白終于待詔翰林;天寶三載,四十四歲,賜金放還。
好在這年秋天,在梁、宋故地,還有一段與高適、杜甫追鷹逐兔的開心日子。然后,就輾轉回到昔日的金陵。
此時,整個帝國還沉浸在“開元全盛日”的喧鬧浮華之中,金陵概莫能外。但太白已經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意氣干云的年輕人了: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
被玄宗賜金放還的兩個月前,太白在長安郊外,送走了八十三歲于己有知遇之恩的退休老秘監賀知章:“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送賀監歸四明應制》)
別說老了的賀監,現在自己也再飛不回長安了。長安,翰林待詔的如夢歲月,是太白人生的巔峰,是最接近當年“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壯麗夢想的人生高光時刻。長安,也是太白折戟沉沙、壯心未酬的傷心地。
天寶三載(744),四十四歲的好年紀,正是扶搖直上,整理江山,干一番大事業的黃金時期。可是,縱有“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二)的豪情,理想終究打不過現實。深似海的官場,不,是皇家角斗場,一肚子浪漫和天真的太白唐突了。終于,聒噪與冷箭,向任性的太白俯沖過來:“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行路難》)。
長安如一把匕首,插在太白心口上,疼,但又不能遽然拔去。溫暖又明亮的金陵,成了太白暫時棲身之地。金陵,曾經的六朝故都,風煙一般迷人的存在。
金陵其實是南楚舊稱,官家正經稱謂變動頻繁:秣陵、建業、建康、江寧、歸化、上元、白下等等。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厚重的歲月,寄托著不一樣的城市情感。
唐時金陵正名多稱江寧,開元天寶年間人們還是喜歡稱金陵,有秀美的靈氣加上王霸之氣:
夕陽滿舟楫,但愛微波清。舉酒林月上,解衣沙鳥鳴。夜來蓮花界,夢里金陵城。(李頎《送王昌齡》)
比太白小五歲的山水詩人儲光羲平靜地說:“建業為都舊矣。晉主來此,而禮物盡備。雖云在德,亦云在險,京口其地也。”(《臨江亭五詠·序》)可詠起金陵,忽然就回腸蕩氣起來:“江勢將天合,城門向水開。落霞明楚岸,夕露濕吳臺。”(《臨江亭五詠》其五)
在金陵做過江寧丞這個小小芝麻官的王昌齡,那一年送別邊塞詩人岑參,寫了一首很長的古詩:
江城建業樓,山盡滄海頭。副職守茲縣,東南棹孤舟。……誰言青門悲,俯期吳山幽。日西石門嶠,月吐金陵洲。(《留別岑參兄弟》)
昌齡在此地得一雅號—王江寧,應是有唐以金陵城得名號的唯一詩人。
太白一生行走天涯,或是順江而東,抑或是官道南行,交匯點就是金陵。是腳步的交集,也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昨日北湖梅,開花已滿枝。今朝東門柳,夾道垂青絲。歲物忽如此,我來定幾時?(《新林浦阻風寄友人》)
金陵的歲月風光,給了太白漫行中的停靠,還有悲愴中的歡樂、絕望中的寄托。
塊壘
從長安官道折洛陽南下,這一次,四十七歲的太白在金陵住了好些日子。愉快的心情卻不多。是因為丟了工作嗎?太白唱了句:“我固侯門士,謬登圣主筵。”(《送楊燕之東魯》)對心高志遠的太白,一般的挫折輕易放不倒他。
讓太白精氣神空疏的,是個叫塊壘的東西: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勞勞亭》)
勞勞亭,《景定建康志》說“在城南十五里,古送別之所”。
太白迎來送往,皆有名目,交際應酬,從不含糊。早年第一次逛杭州天竺寺,刺史李良大人作陪,說太白寫一首詩如何?太白大筆一揮:《與從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李刺史白眼一翻:誰是你從侄?
勞勞只是個亭子而已,太白坐在亭子里,傷心的,卻是“天下”!正應了那一句千年前飄來的詩句:“無思遠人,勞心忉忉。”(《詩·齊風·甫田》)太白無思遠人,為何忉忉?
金陵勞勞送客堂,蔓草離離生道旁。古情不盡東流水,此地悲風愁白楊。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昔聞牛渚吟五章,今來何謝袁家郎。苦竹寒聲動秋月,獨宿空簾歸夢長。(《勞勞亭歌》)
南朝宋人檀道鸞《續晉陽秋》講了一個金陵典故:“(袁)虎少有逸才,文章絕麗。曾為《詠史詩》,是其風情所寄。少孤而貧,以運租為業。鎮西謝尚時鎮牛渚,乘秋佳風月,率爾與左右微服泛江。會虎在運租船中,諷詠聲既清會,辭又藻拔,非尚所曾聞,遂往聽之,乃遣問訊。答云:‘是袁臨汝郎誦詩。即其《詠史》之作也。尚佳其率有勝致,即遣要迎,談話申旦。自此名譽日茂。”
這是個典型的知音相悅、千里馬被成功發現的感人故事,我太白就是才氣磅礴的袁虎,你玄宗皇帝能做得了野無遺賢的鎮西謝尚將軍嗎?
答案是否定的。
換個地方吧,心情或許會好一點:
鐘山抱金陵,霸氣昔騰發。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江水九道來,云端遙明沒。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眾星羅青天,明者獨有月。……賦詩留巖屏,千載庶不滅。(《登梅岡望金陵贈族侄高座寺僧中孚》)
梅岡又叫梅嶺岡,宋人周應合《景定建康志》說此岡“在城南九里,長六里,高二丈。舊經云:‘東豫章太守梅頤家于岡下,因名之。上有亭,為士庶游春所”。
古人喜登臨遠望,北方以天高氣爽的秋日為佳,故常在重陽。而江南名勝,山水樓閣,以湖海江澤環繞映襯,在春日則極為勝景。
太白眼里,“天開帝王居”,自然是了不得的好風水。又有如逐鹿馳突的群峰、如天上來的九道江水加持,這金陵的氣脈絕對僨張。
可是,本來沖天的氣運突轉直下,乖張的龍虎之勢一下子竟泄了氣!關鍵時刻,拯救世界的中孚大和尚挺身而出:“眾星羅青天,明者獨有月。”要不怎么叫天才?太白的奇思妙想,讓人們就這么輕易地從絕望到驚喜走了一遭。多年后,以光怪陸離著稱的韓退之也驚嘆:“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臨了,太白還不忘自負一把:“賦詩留巖屏,千載庶不滅。”當那些羈羈絆絆的牽擾被暫時遺忘,太白就找回了初心。太白是不會被輕易打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