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
書法是中華民族傳統而有特色的一門藝術,也是具有世界意義的東方文化門類之一。它以漢字為表現對象,求得象形與抽象的統一,筆法上豐富而靈活,滲透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觀念,區別于其他民族的文字和藝術。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曾指出“依類象形”謂之“文”,“形聲相益”謂之“字”,可見中國文字形體構造多取材于“象形”,而這種“象形”為中國書法藝術的表現提供了豐富的素材。陳垣先生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中也說:“書法在中國為藝術之一,以其為象形文字,而又有篆、隸、楷、草各體之不同,數千年來,遂蔚為藝術史上一大觀。然在拼音文字種族中,求能執筆為中國書,已極不易得,況云工乎!”中國書法包含著“書內”和“書外”兩個部分的內容,不可偏廢。
“書內”:書法的“形式”構成
中國文字的構造有六種方法,即所謂的“六書”。許慎《說文解字》敘中概括為 “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其中,“指事”“象形”是獨體的“文”,“形聲”“會意”是合體的“字”,以此四者為原始創造文字的基本方法,是文字之“體”。“轉注”“假借”為前四者外文字之“用”。“六書”之中,“象形”這種原始造字的方式,如天地、城郭、器物、草木、鳥獸之形,構成了漢字“以形示意”的特征。這種特征對中國書法成為一門“藝術”有著重要的影響:一方面,以文字字形演化為主導線索,形成了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等書體的演變史;另一方面,漢字及其書寫的筆法形式可以進行獨立欣賞,漢字中蘊涵的筆法“形象”意味使漢字本身成為審美的對象。
漢字的“象形”與一般繪畫的造形有本質區別,它是對存在事物簡化和省略后基本體態的概括。許慎《說文解字·敘》中說“畫成其物,隨體詰屈”,“象形”并不是對具體的描繪,而是表現其某種體勢,蔡邕《九勢》稱之為“形勢”。
在古代書法理論中,衛恒《四體書勢·字勢》提出的“因聲會意,類物有方”是最早的漢字審美觀念。所謂“類物”,指漢字的形態應具有事物在“形”上的美。衛恒說:“日處君而盈其度,月執臣而虧其旁。云委蛇而上布,星離披以舒光;禾苯尊以垂穎,山嵯峨而連岡……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勢和體均,發止無間。”這樣,漢字的結構是一種對自然“形勢”的審美概括和提煉,從而形成了別具意蘊的“字勢”。古人所說的“書畫同源”,指的便是漢字“類物”的特性,“書”與“畫”同源而非同質,“書”是對事物整體“形勢”的一種概括,“畫”則表現為更加具象的形態。
中國古代書論用自然美來比喻和聯想書法美的意蘊,體現了“字勢”之美。《易經》系辭中所說的“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說明萬物產生的原理。許慎《說文解字·敘》所謂“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即強調文字效法自然。
書法藝術的產生,也來自自然。傳漢代蔡邕《九勢》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焉。”即指出了書法來源于自然之象的審美原則。唐代張懷瓘《書議》指出“何為取象其勢,仿佛其形”,孫過庭《書譜》所謂“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都指出天地萬物的生命狀態與書法的點畫形態的相通性。從自然物象中汲取靈感,突出人在創作中的主觀作用,思與神會,同乎自然。這種以“自然”作為書法創作的源泉與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密切相關,所謂“物負陰而抱陽”,書法也重視外柔而內剛。張懷瓘《評書藥石論》中 “書復于本,上則注于自然,次則歸乎篆籀,又其次者師于鐘王”的說法則進一步指出了從自然到陰陽剛柔,再到書法形態的轉變。中國文化所特有的 “氣”在書法點畫的陰陽剛柔形態中得到了體現。王充在《論衡》中 “元氣,天地之精微也”“萬物之生,皆廩元氣”指出了氣是萬物的根源。孟子講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指出了人之“氣”,南朝謝赫“六法論”品評中把“氣韻生動”放在評價書畫的首位,“氣韻”正體現了某種自然生命的存在。
中國古代書論里面如氣象、氣韻、氣脈、氣勢、氣味、神氣、逸氣、養氣等等,都用“氣”來組成各種詞匯,強調了藝術來源自然的一種生命性,書法中的“山林氣”“金石氣”“書卷氣”“篆籀氣”等都是書法藝術來源于自然而延伸的一種生命存在。
漢字初始是“具象”與“抽象”結合的形態,這種“抽象”是具體筆畫基本形式的直觀抽象。漢字書體演變從藝術審美的角度看,是不斷從“象形”中抽象、提煉出“形勢”的過程。傳東晉王羲之談書法創作時提到要“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這里所指出的即是“字”與“書”的區別,字的“形勢”在其中有重要的作用。如書體中的草書,是書體演變中抽象的一種形式,它用流暢豐富的線對書法最基本“形勢”進行概括,早在漢代人們就認識到它的藝術價值。
“勢”,是在古代書論中最早出現的書法審美范疇。古人認為,作書必先識“勢”。漢代蔡邕提出的“轉筆”“藏鋒”“藏頭”“護尾”等“九勢”、東晉衛恒提出的“書勢”、王羲之提出的“筆勢”,都指出書法在“字形”方面的特征。因此,清代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出“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正是基于這個認識。
“字勢”的出現,具有兩個方面的重要意義:
一方面使漢字的書寫成為一種典型形式,提煉和創造出不同的點畫形態,“囊括萬殊,裁成一相”,為人們提供了字形空間的基本形式,并對其書寫規律加以總結和運用。書法字形空間的交融,拓展了漢字的表現力,不僅使點畫具有塑造“有字處”的形象,同時在塑造著“無字處”的形象,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計白當黑”。漢代人崔瑗《草書勢》用“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等直觀形象描述草書之“勢”,表達了人們很早就有對書法空間運動的領悟。
另一方面,在漢字空間形態的抽象和升華中滲入了人的主體意識,在書法實踐中創造出各種書風,使“字勢”成為創作者精神的外化,《書議》所謂的“或寄以騁縱橫之志,或托以散郁結之懷”。由于漢字結構形式的內在規定性和“字勢”的抽象性,雖不能對創作主體的心靈和精神世界作出具體的描繪,但可以作為一種藝術抽象的表現,與欣賞者產生共鳴而被接受。
“書內”的藝術審美
中國文字的書寫能成為一種藝術可以用來供人欣賞,有記載可考者在漢末魏晉間。在此期間,草書一體盛行,不斷激發新書體的出現,產生了特有的筆法。書法自身的條件則在于文字的綿延和毛筆的獨特書寫,這是中國書法成為藝術的重要原因之一。
蔡邕《九勢》所說的“唯筆軟則奇怪生焉”指出了書法藝術由毛筆而產生書法筆法的基本特征。書寫者用筆的快慢節奏、筆畫的粗細變化、力量的輕重、墨色的枯濕濃淡等產生了不同的審美效果,形成了筆法中基本的審美要素,漸而發展為一種可以傳遞人的審美和情感的藝術。衛恒《四體書勢·隸勢》記載漢代師宜官善書,至酒店“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直,計錢足而滅之”,其弟子梁鵠,魏武帝曹操愛其書,“懸著帳中,及以釘壁玩之,以為勝宜官”(《晉書》)。由魏至晉,以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書家以其書法藝術上的造詣而受到人們重視。南朝宋、齊、梁間,公私收藏盛行,鑒賞、收藏和著錄的風氣漸漸興起,“書法”作為特有的詞匯在這一時期出現。如南齊王僧虔論謝綜書為“書法有力,恨少媚好”,宋虞和《論書表》稱“桓玄愛重書法,每燕集,輒出法書示賓客”。唐代書法藝術走向完美,書家輩出,書法理論也走向新的高峰,“書法”一詞的內涵有了更加豐富的含義,亦有了“書學”“書道”等概念,如唐太宗《論書》的“書學小道”、張懷瓘《書議》的“文章發揮,書道尚矣”等。南朝至唐代關于書法這門藝術的論述,標志著書法從單純的論“字形”和實用習字轉化為作為“藝術”的書法,賦予了更多的審美內涵。
中國書法的傳承和發展,豐富了歷代書家的書寫技巧,形成了特有的技法體系。毛筆正因其書寫技巧的豐富,才有了穩定的筆法,這種用筆特征和中國畫是一脈相傳的。人們在長期實踐中形成了如提、按、頓、挫、中鋒、側鋒等豐富的技法,古人所謂的“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等也指出點畫不同的形態類型,其本身即構成具有獨特內涵的審美價值。趙孟《蘭亭十三跋》曾以“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說明筆法的重要。以漢字的獨特結構組合和筆畫的豐富變化形成“筆意”,將時間意味、心理情感、生命運動節奏在紙上表現,從而使書法的整體具有審美意味。
古代書論中的“筆意”“筆勢”“形勢”等都是運用“筆法”的結果,形成了“筆法”在書法藝術中的核心地位。“筆法”是溝通書法藝術的點畫形象與其內在生命之間的橋梁。唐代孫過庭《書譜》所說的“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即是這個道理,他專論“五乖五合”,強調了書法創作不可重復性的特征。書法的每一筆都是一次性完成的,書寫時又必須從第一個字寫起,每一個字又必須依照一定的筆順從第一筆寫起,這正是時間特征在毛筆的妙用下得以豐富地展現。我們追蹤筆跡中所蘊涵的時間和空間特點,從上到下,從右到左,從高到低,從遠到近等,都十分注重自然心理與藝術節奏的和諧統一。
唐代孫過庭《書譜》概括書法“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的境界是建立在書法技法精熟基礎之上的。沒有對“書內”筆法的認識,就無法達到欣賞者與創作者審美心理的交匯與融合。“書法有法”是強調“書內”的基本內容,而不是書法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