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蔽”與“解構”:海外自媒體“中國故事”傳播實踐探究
——以YouTube平臺“Living in China”頻道為例

陸 敏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在以數字技術、社交媒體平臺為基礎的全球化傳播實踐中,人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時間與空間的壓縮感,并逐漸認為理所當然。由此形成的全球“居住空間”(ecumene)愈發被視為“持久的文化接觸和交流的區域”(1)U.Hannerz,“Notes on the Global Ecumene”,Public Culture,Vol.1,No.2,1989.。這一空間并非固定、同質或統一,而是充滿著持續的矛盾與變動;文化處于不斷生成或消散的復雜狀態。雖然如沃勒斯坦所言,“文化是現代世界系統的意識形態戰場”(2)I.Wallerstein,“Culture as the Ideological Battleground of the Modern World-System”,Theory,Culture and Society,Vol.7,No.2-3,1990.,跨文化傳播空間成為政治、社會、經濟等力量博弈的場域;然而有趣的是,無論各種權力因素如何作用于這一文化混雜空間,異質文化群體對彼此的好奇仍不斷且堅定地流淌而出。“全球化這一極為委婉的表述充斥著需求、幻想、恐懼和吸引力”(3)T.Miller,et al.,Global Hollywood,London:British Film Institute,2001,p.18.,不同文化族群在尋求“我族的同一”與發現“他者的差異”之間游走,在獲得安全感與接納新生力量中把握平衡。全球化傳播“拉近了不同文化人群間的距離,同時也讓人們感覺‘陌生的’異類已逼近自己身邊”(4)王明珂:《獵巫危機:對新冠肺炎的人文省思》,《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進而產生恐懼感;但異文化產生的持久吸引力仍成為復雜網絡空間中不同文化持有者之間相互觀看、探索的驅動力之一。因此,例如“中國故事”,即使囿于全球傳播場域的國際政治與資本的重重阻隔,仍具有相當的吸引力。

當下,隨著社會化媒體時代的到來,全球社交媒體平臺似乎使更多人擁有媒介權力,但平臺賦權的背后往往隱藏著平臺所有者的邏輯框架與意識形態。諸如YouTube、Facebook、Twitter等國際平臺公司多來自美國,“更容易植入美國的文化標準”(5)沈國麟:《全球平臺傳播:分發、把關和規制》,《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在當前的全球傳播圖景之中,雖然“中國媒介機構獲得了部分來自發達國家媒介機構的鏈接”,但中國主流媒體在整體社會資本上仍處于弱勢地位,國際影響力依舊受限(6)韋路、丁方舟:《社會化媒體時代的全球傳播圖景:基于Twitter媒介機構賬號的社會網絡分析》,《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然而,不可忽視的是,全球平臺媒體傳播實踐形成的文化混雜空間中涌動著各種潛行的流動力量;某些個體或群體持續發聲,成為網絡中的生長性節點。盡管范迪克所言的“平臺社會”的“生態系統是由數據來支撐,由算法來驅動,由商業模式來構建,由用戶協議來管理”(7)沈國麟:《全球平臺傳播:分發、把關和規制》。,但“流動的張力”仍頑強存在于媒體平臺的結構化趨勢中,場域中的弱連接依然具有不息的對抗與消解固有關系的意愿和力量。“更加流動的、當下的、碎片化的個體與社會生活體驗”(8)胡海:《從布爾迪厄到波德里亞——媒介符號學理論視角轉向的邏輯》,《新聞界》2016年第13期。,為不同的社群賦權,提供了主動改變的機會,媒體平臺中的混雜性也由此加劇。“混雜性”作為解構話語是反威權思想發展的結果,是文化權利的多元化民主表達(9)M.Joseph,“Introduction:New Hybrid Identities and Performance”,M.Joseph,J.N.Fink,Performing Hybridit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p.1-24.。國家、區域、組織、群體、個體等多元主體在媒體平臺中競相表達,爭奪用戶注意力與話語權。

其中,海外自媒體視頻博主作為特殊的個體傳播者,以“他者”視角和國際化的視野向世界講述中國。他們通過紀實運動影像呈現作為生命個體觀察到的生動、真切的視覺與聽覺信息流,經由樸素的日常生活橋接起原本陌生的文化區域。那么,在全球媒體平臺中,不同于中國本土講述者亦有別于西方主流媒體的“他者”個體講述者,會生產怎樣的媒介內容?是什么因素驅動其傳播實踐?又產生了怎樣的傳播影響力?作為跨文化的個體,是否能夠消解既有媒介權力結構,以一種不同的進路促進文化間的“視域融合”?又能為“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帶來什么啟示?這是本文關注的問題。

YouTube視頻平臺海外自媒體“Living in China”頻道擁有近24萬訂閱用戶,發布的中國內容視頻最高觀看量在216萬以上,最高留言數目超過5000條(截至2022年6月3日),且英文留言比例較高,屬于較有國際影響力的中國內容海外自媒體傳播者。因此,本研究選取YouTube “Living in China”短視頻及其評論為樣本,采用語義網絡分析方法,對其傳播內容與觀眾解讀進行分析,嘗試通過該個案剖析海外自媒體傳播“中國故事”的一個截面,在一定范圍內回答上述問題。

一、傳者實踐:傳播目的、傳播主題及傳播方式

“解釋者必須經過從自身方面經常不斷經歷的整個迷誤過程才能注視事物本身……一當文本中顯示出第一種意義,他就事先籌劃整體的意義”(10)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Ⅱ:真理與方法——補充和索引(修訂譯本)》,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70頁。。盡管觀眾握有文本的解讀權,但作為文本創建者的作者毫無疑問掌控著文本的初始內容。作者視域并非理解的終點,但卻是達成理解的必經之路。下文以“Living in China”頻道的傳者實踐為例,考察海外自媒體出于怎樣的動機、又以怎樣的內容與方式呈現他們眼中的中國。

(一)傳播目的:公共性與功利性并存

在后殖民主義視域下,“他者”以一種對象化的客體身份存在,處于被凝視的物化狀態;然而就自我與他者的深層關系而言,自我卻是把他者看作自身,意識到自身與他者之間沒有區別。“意識就是差別的意識同時又立即是揚棄了差別的意識。它是本身自為的,它是對無差別者劃分差別……這個被建立起來的不等同于我的東西當它被區別開時,即直接地對我沒有差別”(11)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27頁。。自我最終在他者中看到了自己、確證了自己,同時發現他者也是主體。因此,需要廓清的是,本文提及海外自媒體作為“他者”進行講述,即是在這一意義下的具有主體間性含義的表達,而非東方學語境中的“他者”意味。

“Living in China”博主杰森(Jason Lightfoot)作為中國文化的“他者”,其“個體身份”隱含著“中立客觀性”;“他者”與“個體”的混合提供了一個既非中國本土媒介亦非西方主流媒介的新鮮視角。杰森曾說:“很多博主分享他們在迪拜、西班牙、法國的生活,他們也會夸獎這些國家,沒有人說他們被政府資助,同一件事到了中國就變味了……我以第一視角的方式給大家展現作為一個普通的住在中國的外國人的見聞,就是拍拍我在中國的日常生活,視頻背后沒有秘密的計劃,也沒什么劇本。”(12)Jason Lightfoot,“How FREE are Chinese People?”,2021-01-2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CXrBTJCva8,2022-05-10.因此,“Living in China”的傳播實踐首先是一種不求謀利的公共性行為,具有試圖以多元主體、個體化傳播消解既有結構,重構媒體平臺權力關系的動機。

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忽略的是,除平臺分紅外,廣告商的合作會給杰森帶來額外的盈利。而且,與CGTN等主流媒體的合作會為杰森帶來更多的認可和影響力,也會為其在華頻道吸引更多品牌的合作邀請。由此,“逐利”也是其傳播實踐的動機之一。例如他曾表示,“我知道大家最近特別喜歡‘中美對比’系列視頻,我在考慮再做點這種對比的視頻”(13)Jason Lightfoot,“This is my last video…goodbye”,2021-12-31,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72EKpnwIO4&t,2022-05-10.,體現出流量導向的功利性創作思路。

(二)傳播主題:呈現中國社會與批判西方媒體

本研究以“Living in China”發布在YouTube的全部155個中國內容視頻為對象,時間截至2022年6月3日。YouTube視頻主要面向海外觀眾,因此清除標題中的中文、表情符號以及固定標簽,保留英文部分建構語義網絡,對其傳播內容直觀呈現。運用分析軟件Gephi對視頻標題中的英文詞匯進行模塊化處理,以識別視頻內容是否明確指向某些特定的方面。圖1為Gephi處理后的結果,不同模塊以不同節點符號示意(下同)。

(圖1) YouTube “Living in China”視頻標題語義網絡

如圖所示,標題信息的模塊分化并不明顯。“*”模塊以“China”為中心,占據了整體詞匯社群的60%。“Living in China”的視頻以“中國”為核心,涵蓋了娛樂(ktv)、生活環境(parks)、鄉村建設(rural)等中國社會的多個面向。“@”模塊主要描述的是貴陽、興義等城市的街頭景象,依然可歸為對中國人生活環境的描述。因此,呈現自身在中國社會觀察到的各種微觀細節,是博主視頻的主要內容。

“●”模塊占比不大,但較為特殊。該模塊由“lies”、“western”、“media”、“exposed”等詞匯構成,指向駁斥西方媒體涉華不實報道的內容,并流露出較強烈的負面情感。如“Western Media Lies about China”、“Western Media’s Baseless Xinjiang Claims”和“The BBC has EXPOSED my CCP Funding...”等視頻。

結合視頻內容分析可知,博主以較為積極的態度闡釋中國,對中國的經濟、科技發展,以及自由、安全、民生等方面均表現出認可與贊賞。例如“China VS The World”系列,將中國與其他國家進行各方面的對比,展現中國的發展,澄清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某些偏見。同時,視頻中不時穿插模仿BBC涉華報道風格的橋段。例如視頻“Western Media Lies about China”中,在呈現一片拆遷區域時,博主首先正常講述,隨后將畫面飽和度降低,輔以壓抑的背景音樂,將身后的拆遷區域描述為“鬼城”,并在畫面中添加類似BBC新聞的臺標,意在通過對比揭示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刻意扭曲。

(三)傳播方式:客觀呈現、正面駁斥及對比反諷

與傳播主題相對應,“Living in China”視頻主要以三種方式講述“中國故事”。其一,客觀呈現。博主穿行于大街小巷并即時講解,以長鏡頭呈現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交流互動、美食風景,既展示環境亦提示細節,向海外觀眾提供了隨機、愜意、立體多維的沉浸式觀看空間。其二,正面駁斥。博主以真切、直觀、細膩的視覺影像傳遞具身生活經驗,邀請居民進入鏡頭自我表達,駁斥西方主流媒體關于中國城市安全、生活品質、人權、少數民族等方面的歪曲報道。其三,對比反諷。博主將中國與歐美的日常生活進行對比剪輯,向海外觀眾傳遞中國人生活的平靜閑適。在剪輯中國城市日常生活時,有時模仿英國BBC涉華報道的慣用框架,例如影像濾鏡、偏移視角、陰沉配樂、歪曲性旁白等方式,諷刺西方媒體對中國的不實呈現。通過以上方式,博主以非中國、非主流官方的個體“他者”身份顯現“被遮蔽的中國”。

可以看到,“Living in China”的傳播是在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相互纏繞下,以個體“他者”的微觀視角對“被遮蔽的中國”的積極呈現;由此建構了復雜的傳者視域,成為海外觀眾理解傳播內容的起點。

二、觀眾實踐:基于五大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作為網絡行動者的海外自媒體通過種種微觀的“去蔽”實踐,試圖消解國際傳播中既有媒介權力關系邊界。那么,其媒介內容會獲得觀眾怎樣的選擇性注意與理解?研究選擇“Living in China”頻道熱度前20的YouTube視頻為分析樣本,對評論進行分析與闡釋。分析發現其中7個視頻的標題包含或顯或隱的對比信息。美國是最常見的比較對象,顯示中國與歐美國家之間的對比頗受關注,說明海外觀眾雖然長期處于西方主流媒體關于中國的議程設置之下,仍對中國與西方國家的真正不同充滿好奇。從主題的維度觀察,其中18個視頻覆蓋“經濟發展”、“日常生活”、“自由問題”、“西方媒體”、“社會環境”等五個主題(因“What Do Chinese Think of Donald Trump and America”與“This is my last video... goodbye”等視頻不涉及以上類目,故未納入分析范圍)。主題類目劃分如表1所示。

(表1)視頻主題類目劃分

研究重點分析上述五類最受關注的視頻評論,抓取其YouTube評論區全部留言,保留純英文評論。從留言數量看,“經濟發展”主題視頻英文評論總計6289條,排名第一。“自由問題”、“西方媒體”、“社會環境”和“日常生活”等主題視頻英文評論分別為3609、3557、2623和2160條,觀眾的討論參與度逐一遞減。有趣的是,盡管“日常生活”主題視頻數位居第二、較受關注,但其觀眾評論數卻位居最后。可見,在“經濟發展”、“自由問題”、“西方媒體”、“社會環境”等主題視頻下,海外觀眾更具有表達與討論的欲望;對于“日常生活”主題的評論熱情并不高,更傾向于默默觀看。

采用語義網絡分析軟件wordij對每個類目的評論進行詞頻、詞對統計,選擇每個類目頻次排名前50的詞對,使用Gephi分別繪制語義網絡,結果如圖2至圖6所示。在語義網絡中,標簽大小與詞頻成正比,節點大小與節點度數成正比,邊的權重與兩端節點的共現頻率成正比。在所有網絡中,“China”都是度數最高的節點,也是所有網絡的中心節點,說明全評論均以“中國”為出發點延伸和展開。

(一)“經濟發展”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如圖2所示,觀眾對于“經濟發展”主題視頻的討論主要圍繞中國與其他國家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的對比展開。其中,印度和美國是主要比較對象,談及印度比談及美國的評論觀點更為多樣化。有印度觀眾表示,因為印度和西方媒介的“宣傳”,過去對中國持有成見,來到中國后才了解真正的中國:“since i went there in 2019 and interacted with few chinese friends i came to realize that my prejudice were false and most of the information i have been fed in by indian and western media were pure xenophobic propaganda against China”。還有觀眾分析中國基礎設施建設成果背后的社會、政治原因:“Things move at a faster pace in China. Less bureaucratic rules in China. National budget are focused on improvement that benefits the country”。圖中“india”、“China”、“love”的連接指向評論攜帶的友善情感,一些印度觀眾表達了中印友誼長存的美好愿景:“I am from India,and I love to see millennials-old India-China relationship blossoming”。

談及美國的評論主要指向中美兩國的地鐵系統。相比印度,指向美國的觀點態度較為單一,且情感較為負面。如“If you took the best station you could find in America,it still wouldn’t hold up against China in regards to Cleanliness,Safety and Reliability”、“The subway in New York is really dirty. There are rats and urine smell everywhere”。部分觀眾批判美國政府的好戰,指責他們在軍事領域投入大量資金卻無力保障民眾的基本生活條件,如“In the past 20 years,the United States spent $2 trillion on the war in Afghanistan and China spent $1 trillion on building the world’s most advanced high-speed rail network”。

基于上述語料可以看到,一方面,海外觀眾贊許中國的現代化發展現狀;另一方面,人們情不自禁關注“自我發展”,希望可以借鑒中國的發展經驗。“在實存中一切對于一個別的對象的意識就都是自我意識;我知道對象是我的對象(它是我的表象),因而我在對象里知道我”(14)黑格爾:《精神哲學——哲學全書·第三部分》,楊祖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9頁。。觀看“他者”最終成為觀看“自我”的投射。

(圖2) “經濟發展”主題的評論語義網

(二)“自由問題”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如圖3所示,盡管“freedom”詞頻較高,其節點度數卻并不高,亦未作為某個社群的中心節點;社會治安、流浪漢也是被頻繁提及的議題。這似乎意味著“自由主題”視頻的觀眾討論并不以“自由”為焦點。然而,杰森在視頻中將中國的自由闡釋為一種“建立在秩序之上的自由”(15)Jason Lightfoot,“How FREE are Chinese People?”.,因此,觀眾關于治安等問題的留言映射了人們對“安全”、“秩序”的期待,其內核仍是關于“真正的自由”的思考與討論。

一些觀眾表示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發現被西方媒體欺騙和愚弄。如“Thank you Jason for showing us the true daily life and conditions in China,so sad that we are being lied to all the time by the mainstream media”、“i cant believe I was fooled,China looks Great”等。另一方面,對于杰森的“自由”觀點,觀眾既有認可,也存在討論。如“This video is only from a perspective from a foreigner,but as a Chinese citizen,he/she might have different views”等。

還有觀眾將中西方媒體的“言論自由”進行對比,批判了西方媒體報道的雙重標準,圖中media、western、countries、news、bsb等詞匯指向這部分評論。如“If you watch some of their talkings at CGTN,you will notice that they actually invite people from the other spectrum no matter if the topic is about Taiwan,South China Sea or even the Korean War. I barely see any western outlet inviting a chinese politician to give their perspective on these things”等。

從視頻中,海外觀眾有機會以一個迥異于西方主流媒體報道框架的替代框架來觀察中國的自由狀況,進而結合個人理解、在地經驗進行分享與討論,由此獲得思考“自由”概念的開放空間。

(圖3) “自由問題”主題的評論語義網

(三)“社會環境”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社會環境”主題下評論的語義網絡具有一個明顯的雙中心結構——“people”與“China”度數相同,成為觀眾討論的核心詞匯。一方面,人們對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普通人的生存境遇表示擔憂;另一方面,較為認可中國的社會環境。如“I am american and living in LA and SF. It is true that our street are dirty and people are angry. It is very dangerous place here in America. I love China! I hope we American willing to open our heart and mind to learn from China”。

有觀眾對呈現真實中國社會的視頻表示感謝,認為杰森的視角沒有西方媒體的偏見。如“Thanks your different vision about China,your perspective without bias is precious nowadays,considering the propaganda machine of the West”。進一步地,觀眾對中國政府表示認可。如“The US government is not functional and is not working for its people,while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s functional and is working for the Chinese people. And the results of that are there for everyone to see”。“自由主義雖然高舉個體自由與人權之大旗,實際上仍然繼續將每個個體生命縮減成人口統計學的數據”(16)吉奧喬·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20-21頁。。對比觀看后,觀眾或許對此有更深刻的理解。

“homeless”、“people”兩詞之間存在強連接,體現出觀眾對“流浪漢”問題的高度關注。視頻提到,中國街頭少見流浪漢的身影;與此相對的,一些西方國家的流浪漢、吸毒者問題亟待解決。對此,觀眾紛紛以自己的親身經歷佐證視頻內容。如“In New York City,I was staying on the 20th Floor of a Hotel only to be woken up by noises of bins at ground level were Street People were going through the trash to find stuff…But in all of China,I never saw ANY Street people. Everybody had a home to go to”。

觀眾關注“社會環境”,流露出對生命個體的關懷、對人之棲居的關注與思考。雖然只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技術性棲居”,但借此視頻與評論,人們或將開啟真正的棲居之思——“讓物自由,從而也讓棲居者或逗留者自由”(17)余平:《海德格爾的棲居之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實現對人的終極關懷。

(圖4) “社會環境”主題的評論語義網

(四)“日常生活”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日常生活”主題視頻的評論觀點較為多樣化,網絡中的邊“love-China”具有高權重。觀眾十分喜愛觀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及居住環境,如“I love China,I wish I could live in China”。當鏡頭從嚴肅話題轉向日常生活,觀眾的情感噴薄而出,如“I have been to China and I love China and Chinese People.They Are Kind,Greetings from Uganda”、“love from Australia,I hope I can come to China soon”、“I’m from Pakistan love you CHINA”……情感不僅推動生命個體或群體間的意義共享與相互理解;從更深層意義上講,情感交流本身就是重要的分享。觀眾在紀實影像中遇見普通中國人,他們的情感在觀看真實生命個體的言語、表情、動作、互動中蔓生、充盈與流動。

情感流淌亦散見于其他主題的語義網中。例如圖3的“●”社群與視頻主題無直接關聯,指向觀眾對博主杰森即將為人父的祝福。又如圖2(“@”社群)、圖4(“@”社群)、圖6(“+”社群)所示,觀看杰森家人出鏡的視頻時,觀眾不吝表現對其家庭的喜愛之情。博主對于家庭、親人的愛與呵護,常常觸發觀眾對親情的共鳴。情感是意識、記憶及行動的源泉,更是深遠的本體。博主與觀眾之間的情感流動構成生動的生命力量,這是自媒體持有的獨特氣息。“不論在哪一個歷史時刻,身體與事件的相遇與碰撞都是肉身的、真實的、物質性的,交往行為既是理性的,也是情感的”(18)紀莉:《跨文化傳播的情感問題》,《跨文化傳播研究》2021年第2期。,博主與其觀眾既有信息分享,亦存在情感的交往實踐。

(五)“西方媒體”主題的語義網分析

以模仿的方式反諷BBC等西方媒體的不實報道,是博主杰森常用的表達方式。圖6中,對BBC的批判與對杰森的支持共同構成了一個較大的社群(“@”社群)。例如有觀眾以自己在中國所見反駁西方媒體的歪曲報道,并將杰森視為來自英國的“英雄”:“Hi Jason,good job! I am not from China but I have been there many times. I did find out a lot of Western Media,Taiwanese Media lie about China and do not want to accept the rise of China. You are bravo to tell this out even you are from the UK so you were catching my attention since the first time I watched your video”。有觀眾認為杰森的“爆笑模仿”機智巧妙,以至于成為西方主流媒體攻擊的對象:“Great job! No wonder you’re a target for the BBC and The Times. You’re brilliant,funny and hilariously mocking! You can’t get better than that”。

語義網中的“eating trees”、“xinjiang cotton”、“ethnic minorities”、“western media”等高頻詞對也顯示了用戶對西方媒體的集中討論。“eating trees”指向觀眾對BBC的反諷,如“They ran out of food. They’re eating trees. Yeah,that is what BSB will probably report”;“xinjiang cotton”則指向觀眾批判西方媒體歪曲報道新疆棉,如“Jason,I am your new subscriber from Taiwan and I would like to thank you for standing up to fight against all those baseless reports on Xinjiang cotton issue”。

對西方媒體的反諷留言亦見于其他主題視頻的評論中,如圖3(“#”與“&”社群)、圖5(“+”與“=”社群)。值得關注的是,這一表達方式在觀眾中形成網絡迷因(MEME),具有逃逸出現有結構的力量。如“Here we go again,a British guy showing China with CGI back ground and tell lies to the world that he now he can eat Burger King every day!”、“BSB News Live in China.A British vlogger has been assaulted by a Chinese police officers disguised as journalists and has taken refuge in Burger King”、“BBC:Cashless? There you go...they are dirt poor!”等。觀眾釋放想象力與創造力,開啟一場語言接力游戲,在彼此的默契中展開對西方媒體的諷刺,成為原視頻的有力回應與延續。“覓母(即迷因——引者)通過模仿的方式得以進行自我復制”(19)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盧允中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220頁。,網絡迷因通過觀眾的創造性實踐進行復制、變種,使母版得以不斷延展、豐富、生長。此時,“反諷”逐漸成為一種文化儀式,“會心一笑”的參與感與認同感使抵抗生發出狂歡的樂趣,使逃逸更有張力,生動演繹了“身處規訓之網的普通人和群體如何運用分散的、具有策略性的創造力來私下應對周遭規訓”(20)Michel de Creteau,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Steven F.Rendall,tran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p.xiv-xv.。

(圖6) “西方媒體”主題的評論語義網

三、海外自媒體“中國故事”傳播的機制分析

通過檢視海外自媒體傳者“中國故事”傳播目的、傳播主題及傳播方式,分析觀眾在五大主題上的留言與互動,我們發現海外自媒體傳者與觀眾業已形成某種程度上的“共同體”,在“中國故事”的講述和傳播上,呈現出對西方媒體“去蔽”、“解構”的特征,是“中國故事”傳播的另一種路徑。

(一)以“去蔽”消解“定見”

西方觀看東方時,往往樂于將“東方永遠凝固在特定的時空之中”(21)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142頁。,這一類型話語被巴爾特稱為“定見(doxa)或‘死去的重復’,它是一種傾向于形成穩定意義的‘日常輿論’”(22)惠天羽:《從晦義到真實時刻——論羅蘭·巴爾特的藝術哲學》,《文藝研究》2021年第8期。。通過對視頻的語義網絡分析發現,作為國際傳播過程中的網絡行動者,海外自媒體“Living in China”頻道以細膩的流動影像提供生命的體驗與觀察,呈現個體“他者”視角下生動的中國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海外觀眾對于中國的“定見”。例如“經濟發展”常常被西方媒體用于建構“具有威脅性的中國形象”;而博主以“Bullet Train”和“Cashless Society”等微觀話題呈現中國“經濟發展”真實生動的細節,生成“定見”之外的話語。又如“日常生活”主題視頻中的個體生活狀態,也以具體而微的方式打破“定見”,亦滿足了海外觀眾對相似又不同于自己的他者的永恒興趣。

通過對評論的語義網絡分析發現,一方面,“Living in China”頻道的觀眾感謝、認可博主視頻呈現“被遮蔽的中國”,并進一步思考與討論;另一方面,人們也分享自身的在地經驗。例如“社會環境”、“自由問題”主題中,不斷出現觀眾提供的各種真切體驗。視頻內容在網絡平臺空間中有效激起具有類似經歷的海外觀眾的記憶與回響。更為有趣的是,人們模仿博主的戲謔方式,開啟想象力進行反諷變體的互動傳播,諷刺西方主流媒體的刻意“遮蔽”與“歪曲”。觀眾的分享、互動與博主的視頻相互支撐,共同消解關于中國的刻板印象。

“真理的本質,亦即無蔽”(23)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4頁。。作為“自在之物”的中國社會生活通過海外普通人創作的運動影像被顯現,“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個世界的敞開領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作品讓大地是大地”(24)海德格爾:《林中路》,第35頁。;海外自媒體的創作表達亦成為一種“去蔽”(aletheia)的方式,將作為“大地”的中國置入其建立的視覺影像“世界”中,讓真實中國不斷“涌現”。雖然由于文化背景差異與認知框架的局限,他們的傳播內容可能存在對中國文化與社會的“誤讀”,但仍提供了在西方主流話語框架之外的大量新鮮信息,溫和而持續地于微觀中去除全球結構化媒介力量對于中國的“遮蔽”。

(二)以“逃逸”消解“結構”

全球傳播場域中海外自媒體產生的流動性可從更微觀的層面深入觀照。德勒茲與加塔利提出克分子線、分子線、逃逸線三條道路。一方面,超編碼的抽象機器生產或再生產著僵化的階段性;另一方面,在另一極上存在著一部變化的抽象機器,它通過解碼和解域運作,勾勒出逃逸線,引導著量子流,釋放出新的量子。因權力是彌散的,權力中心終將運作于微觀的織體之上,而在權力運作的細微之處,每個人都有其自身的傾向、極、沖突以及力的關聯,因此才蘊藏著逃逸與顛覆的可能(25)德勒茲、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輝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312-315頁。。在這一意義上,海外自媒體作為來自西方世界內部的抽象機器,以其傳播實踐從西方主流媒體建構的克分子線中明晰地劃出了分子線甚至是逃逸線,引導著作為量子的觀眾從僵化的話語體系中逃逸,雖然可能不甚明顯,但卻處于持續的生成與涌動之中。觀眾的記憶、參與、互動亦成為“解構”的微觀推動力量。來自西方文明內部的傳播個體提供的流動性在全球媒介網絡平臺中抵抗西方既有優勢傳播框架,觀眾則以個人經驗與創造性評論進行回應,與個體傳播者一道劃出分子線或逃逸線,生成消解平臺社會中同質化話語的力量,使去中心化的多種可能性得以浮現。

杰森、竹內亮(26)海外自媒體竹內亮YouTube頻道主頁:https://www.youtube.com/@wanoyume_hezhimeng.、巴雷特(27)海外自媒體巴雷特YouTube頻道主頁:https://www.youtube.com/c/BarrettYT/featured.、郭杰瑞(28)海外自媒體郭杰瑞YouTube頻道主頁: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fIbForcbE83cxm8MScOTlQ.等海外自媒體博主的國際傳播實踐顯現出全球網絡傳播中權力結構關系的微妙變化。他們在獲得“賦權”、“增權”并由此獲利的同時,通過各自的創作從板結、僵化的結構中生成了生動的“間隙”,劃出“逃逸線”,對抗竭力自我維系的結構化力量。阿帕杜萊曾認為,“個體行動者在上述(全球文化流動中的五種——引者)景觀的各種視野中是最微不足道的角色,因為這些景觀歸根結底是由那些既體驗著也構成著規模更大的結構的那些勢力操縱著的”(29)阿爾君·阿帕杜萊:《全球文化經濟中的斷裂與差異》,汪暉、陳燕谷主編:《文化與公共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529頁。。但在今天,我們可以看到,在全球社交媒體平臺中,表征多元的自媒體行動主體的話語生產使西方主流媒體的話語權、控制權不再恒定;而且,來自“他者”內部的力量產生了更為有力的“解構”行為。這一力量或許仍微小,但已呈現出加速及促進分散的特質。

例如日本博主竹內亮(YouTube賬號名“和之夢”)在新冠疫情期間在南京、武漢實地拍攝,創作《南京抗疫現場》、《聽武漢說》、《好久不見,武漢》等紀錄片,講述中國抗疫故事與疫情記憶,激起全球觀眾強烈共鳴;人們觀看中國的疫情故事,也回看自身境遇,喚起共同的傷痛與相互的慰藉。英國博主Lee Barrett(YouTube賬號名“Barrett”)游歷中國,體驗中國人的生活,從高速動車到春節習俗,從現代科技到傳統文化;人們得以獲知具象生動的中國社會狀貌。澳大利亞博主Amy Lyons(YouTube賬號名“Blondie in China”)面向全球分享與家人一起體驗中國各地特色美食的系列視頻;人們在細膩的生活質感中感受中國豐富的飲食文化與區域文化。德國博主Thomas Derksen(YouTube賬號名“阿福Thomas”)紀錄自己在中國的日常生活,并以跨國紀實視頻進行中德文化對比;人們能夠從比較的視角更深切地理解中國。可以看到,上述海外自媒體作為“個體行動者”,從不同維度、以不同方式呈現“被遮蔽的中國”,從不同方向劃出逃逸線,消解松動著國際傳播場域中媒介權力結構。

因此,海外自媒體博主創造“讓大地是大地”的視頻作品引導觀眾,觀眾在分享與互動中回應視頻內容,協同行動,從“去蔽”、“逃逸”到“解構”;在西方媒體主導的權力結構中爭奪話語權,動搖關于中國的既存穩定敘事框架。無論博主還是觀眾,均顯示出行動者作為個體的重要價值;他們努力超越被規定性,彰顯生命的自我意志與能動性。

(三)返回純粹記憶,促進視域融合

更深層意義上,海外觀眾在觀察具體日常生活中,不斷發現東西方文化共性與情感交融,觸發普遍性提升,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東西方文化持有者的視域融合。如柏格森所言,這是喚起人類深沉的共同記憶,即“純粹記憶”(memory par excellence)的過程。積累于人類精神的整個生命運動的痕跡,將引領我們回到共同的宇宙家園。畢竟,每一個傳播實踐的“當前瞬間”并非決然的當下,而是占據著一段時間的綿延(duration);當返回“純粹記憶”時,精神的力量得以彰顯,“精神從物質中借用它賴以生存的感知,然后將它們以運動的形式歸還給物質;此時它已將自己自由的烙印于運動中”(30)Henri Bergson,Matter and Memory,N.M.Paul,W.S.Palmer,trans.,New York:Zone Books,1991,pp.81-84,249.。因此,在國際傳播的實踐層面,多元化的海外個體傳播者結合人類共同關注的議題,以視覺影像為載體、以日常生活為主題進行傳播實踐,調動人類共同的“純粹記憶”中蘊含的自由精神力量,將能成為促進視域融合、推動跨文化理解、講好“中國故事”的可行路徑之一。

數十年前,面對世界經濟體系內文化淪為資本權力的意識形態工具,沃勒斯坦并未完全陷入悲觀,他曾設想過一個“最好未來的愿景”:“會有一個地方,一個永久的地方,進行文化抵抗……創造和重建特殊的文化實體:藝術、科學、身份,其目標將是恢復自由與平等的普遍現實。”(31)I.Wallerstein,“The National and the Universal:Can There Be Such a Thing as World Culture?”,Anthony D.King,ed.,Culture,Globalization and the World-System,New York:Macmillan,1991,pp.91-105.沃勒斯坦對文化自身能動性的期待,在當下的全球網絡社會中逐漸涌現;但另一方面,其復雜性及不確定性仍有待進一步觀察。

本研究尚存不足,例如囿于軟件功能,未能抓取視頻的全部觀眾評論數據;囿于研究條件,亦未能對數據的選擇性記憶進行測量。海外自媒體之間亦存在包括國家、種族、文化、階級、個體等各種因素的差異,以上都一定程度影響了研究的精確度。同時,面對“混沌”的復雜場域,動態傳播過程的歷時性探究也頗有價值,這也是本研究未來將深入關注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