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愛與力

安寧

走進生產鉆戒的流水線車間，我被那些埋頭努力工作的年輕面孔所震撼。

就在這座機器轟鳴的生產車間里，我注意到一個20歲左右的男孩，他有一張清秀溫和的臉，眉宇間寫滿了執著與專注。他坐在車間門口，好像守門的衛士。一桌一椅，一臺鑲鉆的機器，這便是他工作的全部。他一心一意地鉆研著手中小小的戒指，以及戒指上面需要用放大設備才能看清的璀璨的鉆石。他沒有加入流水線的隊伍，我因此心生好奇。車間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剛剛參加工作，尚不熟悉鑲鉆的手藝，需要學習一段時間，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流水線工人。每個年輕人都要花費一到兩年的時間，才能掌握鉆戒的制作流程，成為技藝精湛的高級“藍領”。

一枚小小的鉆戒，需要經過設計圖紙、壓膠模、注蠟、鑄金、鑲石、拋光、噴砂、電金等二十多道工序，才能抵達神圣的婚禮殿堂。它傾注了無數年輕人的汗水，也凝聚了他們激蕩的青春和夢想。

我很想停下腳步，問一問那個沉浸在工作中的男孩：“你來自哪兒？你的故鄉有沒有波瀾壯闊的大海，或者綿延起伏的群山？當走出故鄉，奔赴千里之外的深圳，你有沒有過膽怯？你希望十年后，自己能從流水線的車間門口晉升到哪一個位置？每天走出嘈雜的車間，看到漫天絢爛的晚霞，你有沒有憧憬過屬于自己的愛情？而那些聽著工友鼾聲入眠的夜晚，你有過怎樣斑斕的夢境？當你抬頭看向天空或者俯視大地，那些飄蕩的云朵和怒放的花兒又讓你想起了什么？”

是的，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那個男孩，這樣一張年輕而安靜的面容深深地吸引了我。他是無數為了理想奔赴深圳的年輕人中的一員，也是獨一無二的自己。他還有漫長的人生，在那前方的道路上，荊棘叢生，也繁花似錦，他將用此刻正小心翼翼觀察一粒鉆石的眼睛和尚未變得粗壯有力的雙手，去勇敢地迎接它們。

但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問。我只是站在男孩的身后，默默地注視了他片刻。我的視線掠過他的頭發，那里猶如茂密的叢林，在明亮的白熾燈下散發出野性的光芒。他一生的愛與力，都蘊蓄在那里。

在深圳的深南大道上，人們常常會看到高架橋上的水泥縫隙間，有灌木植物頑強地生長著。誰也不知道它來自哪兒，或許是被一陣大風無意中吹落到這里，也或許是一只鳥兒歌唱的時候，不小心遺失了嘴里的種子。它如此蔥郁茂盛，不亞于廣袤的大地上任何一棵自由生長的樹木。這強大而柔韌的生命力總讓我想起流水線上那些年輕的面容，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落在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他們盡情地吸納著太平洋上空帶來的海洋的氣息，在這片從小漁村變身繁華都市的大地上，以夸父逐日般的毅力，永不停息地向前。

我問來自河南的朋友阿金，為什么堅持數十年，用相機和文字在網絡上記錄那些行走在深圳的陌生人。他說，因為從每個像自己一樣來到這座城市，并以開疆拓土的精神努力生活的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生生不息的力與美，這是來自強大生命的力，這是來自鮮活生命的美，就像海邊的大風卷起翻滾的浪濤和奔涌的云朵，這讓人怦然心動的瞬間值得他持之以恒地記錄。在這樣的記錄中，他看到人與城市碰撞出的美麗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