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恩 董新
一、基本案情
張某系A市商業銀行(國有控股企業)黨委書記、董事長。2017年初,張某接受B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B公司”)實際控制人趙某請托,同意A市商業銀行通過發放信托貸款的方式幫助B公司融資,并收受趙某給予的好處費600萬元。后張某在明知申請貸款企業甲公司、擔保企業乙公司均系B公司注冊成立的“空殼”公司,且提交的財務報表等申請貸款資料系偽造、貸款用途與實際用途不符的情況下,違反國家規定,安排A市商業銀行工作人員不實質開展授信審查,不進行貸前調查、貸后檢查等工作,與C市信托公司簽訂《貸款單一信托合同》,將商業銀行理財資金及自有資金委托給C市信托公司,由信托公司與B公司實際控制的甲公司簽訂《信托貸款合同》(貸款期限11個月),與乙公司簽訂《質押合同》,最終A市商業銀行通過C市信托公司以信托貸款的形式向甲公司發放了7筆共計20億元的貸款,該20億元貸款被B公司用于歸還其他融資債務,貸款到期并經兩次展期后,因B公司資金鏈斷裂,導致甲公司、乙公司無法清償貸款,最終給A市商業銀行造成重大損失。
二、分歧意見
本案中,張某利用擔任A市商業銀行黨委書記、董事長職務上的便利,為B公司在貸款融資等方面提供幫助,非法收受趙某好處費,數額特別巨大,依法構成受賄罪,系典型的金融領域職務犯罪案件,對此并無不同意見。但對于張某違反國家規定,以A市商業銀行通過通道類信托業務向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發放20億元信托貸款的行為如何定性,存在以下幾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發放貸款的形式是信托貸款,但違法發放貸款罪罪狀中表述為“貸款”,在有關商業銀行貸款的法律法規中,沒有明確規定貸款的種類包括信托貸款,因此不符合違法發放貸款罪的構成要件。
第二種意見與第三種意見均認可貸款的種類包含信托貸款。但第二種意見認為,張某在安排商業銀行與信托公司簽訂《貸款單一信托合同》的過程中雖然有違規行為,但其沒有發放貸款的行為,發放貸款的主體是信托公司,發放的是信托貸款,張某所在的商業銀行并未發放貸款,因此不符合違法發放貸款罪的形式要件,不應認定為犯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A市商業銀行實際履行了貸款人的權利和義務,承擔了貸款的風險,資金也來源于商業銀行,信托公司僅僅起到通道作用,形式上是信托公司發放的信托貸款,實質上是商業銀行發放的銀行貸款,張某違反國家規定,借助通道類信托貸款的形式,將銀行資金發放給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幫助實現融資目的,符合違法發放貸款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違法發放貸款罪定罪處罰。
三、評析意見
在日常信貸業務中,由借款人向銀行提出貸款申請,銀行對借款人開展盡職調查、授信審批后,雙方直接簽訂合同,銀行以自有資金向借款人發放貸款。實踐中,因銀行存貸比限制等原因,一些銀行基于規避監管風險等目的,選擇通道類信托業務,約定信托公司根據銀行的授權使用資金,再由信托公司與借款人簽訂借款合同,約定相關權利義務[1],本案就屬于此種情形。A市商業銀行與C市信托公司簽訂《貸款單一信托合同》,將商業銀行資金委托給C市信托公司,信托公司再與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簽訂《信托貸款合同》,從而達到了A市商業銀行為B公司發放貸款幫助融資的目的。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本案中的信托業務是否屬于實質意義上的信托貸款,張某的行為是否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涉及到對通道類信托貸款法律性質的辨析、實質認定及對違法發放貸款罪中構成要件要素“貸款”的理解等。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本案中通道類信托業務實質上屬于事務管理信托
本案中,根據雙方簽訂的《貸款單一信托合同》相關內容:第一,委托人決定資金的運用,即信托業務的運作方式、貸款發放對象等均由委托人指定;第二,受托人作為資金流轉的通道,其僅根據委托人指示行動,不承擔信托財產管理職責,不承擔相應風險。此類通道類信托業務與傳統信托“受人之托,代人理財”的理念不同,受托人不承擔信托財產的管理職責是其顯著特點,或者說,受托人承擔的管理職責大小,由委托人A市商業銀行決定。從通道類信托業務各方簽訂的合同內容來看,雖然各方約定的權利義務并不與信托定義相悖,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且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按委托人的意愿對特定財產進行管理,但信托公司并不承擔代人理財、實現財務增值的積極信托職責,而是僅僅作為通道,根據委托人的指示和要求,處理如向特定人發放貸款等具體事務性業務。根據中國信托業協會的定義,事務管理類信托是指委托人交付資金或財產給信托公司,指令信托公司為完成信托目的,從事事務性管理的信托業務。因此,筆者認為,案件中的通道類信托業務屬于事務管理信托,其核心在于利用信托靈活的交易結構安排、因信托財產獨立性帶來的風險隔離等制度優勢,為不同的委托人提供符合其需求的、個性化的事務管理服務。從實質上,本案中的信托業務雖然冠以“信托”之名,但與真正意義上的信托具有明顯區別,這種通道類信托業務具有顯著的事務管理委托性質,本質上系行為人借助信托合同外衣,為規避監管、違法開展融資授信業務大開方便之門的“委托貸款”行為。
(二)A市商業銀行開展通道類信托業務實為發放商業貸款的行為
如前所述,本案中信托公司在業務流程中僅起到“通道”作用,無任何業務自主權,僅起到商業銀行的“白手套”作用,故而將發放信托貸款的主體由C市信托公司實質化認定為A市商業銀行,將信托貸款認定為商業貸款,更加符合本案實際。第一,從貸款的主體來看,A市商業銀行自主決定信托項目的設立、指定信托財產貸款的對象、對信托貸款自主管理、運用、處分,具體負責確定借款人、約定貸款期限、貸款利率等,C市信托公司沒有主動管理權限,僅以受托人名義開立信托財產專戶,處置賬戶內現金資產、資金劃撥、銷戶等一切賬戶名義所有人的權利,收取信托報酬,可見信托公司只是形式上的貸款人,實際上履行貸款人權利和義務的貸款人是A市商業銀行。第二,從貸款資金來源來看,涉案貸款形式上是信托公司向涉案融資公司發放,實際上來源于A市商業銀行的理財資金和自有資金。第三,從貸款風險承擔人來看,商業銀行自行負責信托設立之前的盡職調查和設立之后的貸后檢查等管理職責,負責審核各環節交易方案合法性、合規性,負責甄別各交易對手的資信狀況、履約能力等,即由此產生的相關風險由A市商業銀行承擔,C市信托公司沒有履行盡職調查、投資決策等職責,當然不承擔相應的風險。因此,本案所涉信托業務,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規定的主動管理類信托貸款有著本質區別。正常的信托貸款,信托公司具有主動管理權,相關的貸款合同由信托公司確定,本案關于貸款合同的內容均由商業銀行確定,信托公司對貸款合同沒有自主權,因此并非一種真實的信托業務,實質上,商業銀行通過“通道”的設置已經成為了信托受讓債權的實際權益享有人,在這種情況下,商業銀行與債務人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及擔保公司建立的是債權債務關系,債務人及擔保人應當向商業銀行履行債務清償的義務。
(三)張某違規以通道類信托業務發放信托貸款系違法發放貸款的實行行為
通過信托通道發放信托貸款并非當然認定為觸犯刑法的犯罪行為,更有論者認為,信托通道業務合同最多只是規避了對銀監會部門規章的監管要求,其合同效力應得到承認。[2]但在本案中,張某違反國家規定,在明知相關企業為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貸款用途與實際用途不符,且存在重大關聯交易超過比例限制的情況下,違反國家規定,安排銀行工作人員不實質開展授信,不進行貸前調查、貸后檢查等工作。根據專項審計報告,該7筆20億信托貸款,存在如下違法、違規情形:(1)重大關聯交易超過比例限制,未提交董事會批準,未報監事會及向當地監管部門報告,不符合關聯方關聯交易的相關規定;(2)投前調查、投后管理不到位;(3)業務審批流程不規范;(4)集團客戶未實行統一授信管理;(5)計提撥備不充分等,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業銀行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銀行業監督管理法》《貸款通則》等法律、法規的明文規定,數額巨大且造成重大損失,依法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
同時,第一種意見認為,相關法律、法規中均未明確規定信托貸款屬于法定貸款的種類,將本案中的信托貸款認定為違法發放貸款罪中的“貸款”有擴大解釋之嫌。筆者認為,雖然關于貸款的相關法律、法規、司法解釋中,并未對信托貸款作出明確規定,但從文義解釋的角度,“信托貸款”屬于“貸款”的類型應系題中應有之義。根據《貸款通則》的相關規定,貸款系指貸款人對借款人提供的并按約定的利率和期限還本付息的貨幣資金,因此,借貸行為的本質是借貸雙方約定還本付息的借款合同關系。本案中的信托貸款由C市信托公司以信托資金向借款人甲公司發放,甲公司按期償還本息,從貸款人和借款人的角度看,亦是約定按期還本付息的借貸關系,本案中的信托貸款業務與《貸款通則》規定的貸款業務并無實質區別。實踐中,通過信托通道發放信托貸款在業內是較為常見的貸款融資業務,因此,將違法發放貸款罪中的“貸款”解釋為包括“信托貸款”,符合《貸款通則》關于貸款的定義,也符合一般社會公眾對貸款的理解。 因此,“信托貸款”屬于違法發放貸款罪中的“貸款”范疇。
(四)張某違法發放信托貸款侵害了正常的金融管理秩序
實質的構成要件解釋論認為,討論保護法益,從而判斷處罰的必要性尤其重要。[3]違法發放貸款罪保護的法益是金融管理秩序,針對當前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運行態勢,在本罪中強調國家金融管理秩序的維護有其必要性。[4]違法發放貸款罪的危害結果有二:一是必然結果,金融機構的貸款資金被他人非法占用; 二是非必然結果,給金融機構造成損失( 如貸款資金及其利息不能收回)。[5]違法發放貸款行為實質侵犯了銀行在內的金融機構的貸款秩序。《貸款通則》對借貸行為進行了規范,其目的一是保護金融機構的合法權益,二是保證信貸資金的安全,三是提高貸款使用的整體效益,這三個方面就是貸款秩序的基本內容。本案中,在通過銀信合作進行信托貸款業務中,張某安排商業銀行工作人員未進行貸前調查、貸后檢查,沒有核實擔保情況,沒有測定貸款的風險等級,在申請貸款的過程中已經違背了關于貸款的相關法律法規的限制性規定,同時在發放貸款的過程中選擇了當時屬于“擦邊球”的通道業務[6],明顯是為了規避監管,其行為更具可罰性,不僅嚴重損害了商業銀行的聲譽,使得商業銀行的資金安全處于遭受損失的巨大風險中,且事實上導致銀行資產遭受重大損失,嚴重擾亂了金融機構的管理秩序,因此,從犯罪客體造成的后果看,張某的行為同樣具有科處刑罰的必要性。
綜上,本案中的通道類信托業務本質上系發放商業貸款的行為,張某違反國家規定,安排銀行工作人員不實質開展授信,不進行貸前調查、貸后檢查等工作,實施了違法發放貸款的客觀行為;其明知借款人與擔保人均系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申請貸款資料系偽造,貸款用途與實際用途不符,仍然違反國家規定,并且采取躲避監管的通道模式向融資企業發放貸款,具有違法發放貸款的主觀故意;客觀上給A市商業銀行造成了重大損失。綜合全案事實,張某違規向B公司實際控制的空殼公司發放信托貸款的行為,系張某利用其擔任A市商業銀行黨委書記、董事長職務之便,接受請托為B公司謀取利益的事實行為,張某的行為不僅侵犯了國家公職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也嚴重侵害了國家金融管理秩序,因此認定張某構成違法發放貸款罪和受賄罪,符合本案事實和法律規定,能夠做到罰當其罪。
2022年3月,張某因犯受賄罪、違法發放貸款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8年,并處罰金490萬元。判決后,張某未上訴,判決已發生法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