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夢峰 崔巍
摘 要: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歐洲人權法院判決認定意大利檢察官行使逮捕權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的規定。1988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廢除了檢察逮捕權,將逮捕權統一配置給初步偵查法官。這并不意味著意大利實行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其廢除檢察逮捕權的理由并不適用于我國。盡管如此,意大利關于保障逮捕權的司法屬性和加強權力制約的內容仍然值得我國吸收借鑒。
關鍵詞:捕訴關系 捕訴一體 檢警一體
當前關于捕訴關系的比較研究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絕對化傾向,即認為部分西方國家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1]乃是“無須討論的單一性和終極性的標準”,忽視其“乃是一些西方國家的地方性知識”的本質而“無批判意識或無反思性的接受”[2],進而否定捕訴一體模式。具體來看,其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思路,其一是抽象地列舉西方國家的諸如司法審查等原則,認為捕訴一體違反了這些所謂普世性原則。其二則是具體地選取某個國家的捕訴關系模式來否定捕訴一體,意大利便是其中常被提及的例子。一些學者認為,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歐洲人權法院已經明確認定意大利檢察官行使逮捕權的做法,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5條第3款的規定[3],受此影響,意大利于1988年修改《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時廢除了檢察逮捕權,意大利的捕訴關系經歷了由合一向分離的轉變,并認為這一轉變的方向本身就隱含著捕訴分離優于捕訴一體的結論。[4]那么,這一結論是否成立?
一、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Brincat v. Italy)
(一)基本案情
布林卡特(Joseph Brincat)是馬耳他的一名律師,1987年其代理了一起發生在意大利的交通事故案件,期間其陪同委托人到放置事故車輛的廢料場尋找物品時,被警察發現委托人身上攜帶他人支付的綁架贖金,因而被以涉嫌持有來源于綁架贖金的錢財而被警察帶走調查。次日其被轉移至波坦察省(Potenza)拉戈內格羅市(Lagonegro)的監獄進行羈押。拉戈內格羅的檢察官對布林卡特進行了訊問,并決定繼續羈押。布林卡特對這一決定提出質疑后,檢察官以其沒有管轄權將案件移送給科森扎省(Cosenza)保拉市(Paola)的檢察官。新的檢察官根據案件材料簽發了新的逮捕令。
針對該逮捕令,布林卡特依據《公約》向科森扎地區法院提出異議。后法院撤銷了逮捕令,并以證據不足為由下令釋放布林卡特。次年,布林卡特向歐洲人權委員會提出針對意大利的申訴,理由是在被逮捕后沒有被及時帶到法官或者法律授權行使司法權的其他官員面前。歐洲人權委員會于1990年決定受理該案,于1991年5月認定該案存在違反《公約》的情況,并于7月將案件提交歐洲人權法院。1992年11月,歐洲人權法院判決認定本案違反《公約》第5條第3款,要求被告國意大利向申請人支付相關損失和費用。意大利政府于1993年支付了判決款項,同時提出,新《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已于1989年生效施行,根據新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均由初步偵查法官行使,與過去不同的是,該初步偵查法官不參與案件偵查,不采取任何偵查措施,但是控制檢察官采取的偵查措施的合法性。意大利政府認為,新法將確保意大利關于羈押的規定和實踐符合《公約》第5條第3款的要求。[5]
(二)爭議焦點
本案的爭議焦點主要在于逮捕權的歸屬問題或者說檢察逮捕權的正當性問題而非捕訴關系問題,申言之,也即對布林卡特決定逮捕的意大利檢察官,是否屬于《公約》第5條第3款規定的“法官或其他依法被授權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意大利政府認為,根據意大利相關法律的規定,檢察機關具有客觀性、獨立性和中立性等屬性,不能被視為嚴格意義上的當事人,而是一個出于法定利益履行客觀、中立職能的司法機關,其行使逮捕權具有正當性。歐洲人權法院則強調,如果當時顯示經法律授權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可以作為公訴人參加后續的公訴活動,那么,其中立性就會受到質疑,也就是說逮捕權與公訴權的重合將損害逮捕權的中立性。在此前提下,無論是捕訴一體還是捕訴分離因其由檢察官行使逮捕權而自然都將受到否定,只有由法官行使逮捕權、檢察官行使公訴權的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才具備正當性。這就是學者通過布林卡特案所要推崇的捕訴關系模式。問題在于,意大利所實行的是學者們所推崇的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嗎?
二、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設置模式
(一)意大利刑事訴訟程序中的逮捕制度
意大利在1988年修法之前,實行的是1930年的《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根據該法,意大利檢察機關享有逮捕權。[6]1988年修法之后,意大利檢察機關的逮捕權被剝奪,并交由法官統一行使。[7]具體而言,修法后意大利刑事訴訟程序被劃分為初步偵查、初步庭審和審判三個階段,與我國刑事訴訟程序被分為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三個階段相類似。在初步偵查階段,司法警察和檢察官負責開展初步偵查工作,其中司法警察可以進行現場勘驗檢查、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拘傳或者暫時羈押等。檢察官則可以指揮司法警察進行各項偵查活動,也可以自行實施偵查行為,同時可以結合偵查情況決定是否向初步偵查法官申請搜查、扣押、監聽以及羈押等。初步偵查法官負責對該環節的訴訟活動進行監督,如審前羈押等強制措施,必須由檢察官提出申請,由初步偵查法官作出決定。[8]正因此,有學者認為意大利捕訴關系在1988年修法時進行了調整,從捕訴一體轉變為捕訴分離,進而認為捕訴分離特別是絕對的捕訴分離優于捕訴一體。這一結論的得出稍顯草率,因為其忽視了意大利的起訴制度,實質是將過去關于逮捕權歸屬問題的研究套用在捕訴關系問題上,沒有意識到捕訴關系問題不僅涉及逮捕制度,也涉及起訴制度。
(二)意大利刑事訴訟中的起訴制度
在經過初步偵查程序之后,意大利刑事訴訟將會進入初步庭審程序,以審查初步偵查程序所收集的證據是否足以提起公訴。初步庭審程序由初步庭審法官通過開庭的方式進行審查。在庭審結束之后,由初步庭審法官作出裁定:如果法官認為不構成犯罪或者具有其他法定事項,則作出不追訴判決;相反則會宣告提交審判令。不難發現,初步庭審程序與我國的公訴程序類似,所不同的是,我國的公訴決定權由檢察官獨立享有,檢察官可以決定起訴和不起訴,但意大利則是由初步庭審法官享有,意大利檢察官沒有獨立的起訴決定權,也沒有不起訴權。
(三)意大利捕訴關系設置模式
綜上,意大利修法后的捕訴職能分別由初步偵查法官和初步庭審法官行使,因而并非學者們所認為的由法官和檢察官分別行使的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即便是分離,也是在法院內部的分離而非檢法層面的分離。
此外,在1988年修法之前,意大利行使逮捕權的也并非僅僅是檢察官,而主要是偵查法官,其負責審前偵查階段的各項工作,同時扮演著法官和偵查官的角色——就法官角色而言,其有權對檢察官提出的諸如羈押等申請進行審查決定,就偵查官而言,其可以根據檢察官的建議對偵查工作進行指導、提出意見以查明真相。所以,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調整,是將過去偵查法官和檢察官均有權行使的逮捕權,全部配置給初步偵查法官,不僅是將逮捕權從檢察官處予以剝離,而且也從偵查法官處剝離。因此,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調整并非簡單的由合一到分離。那么問題就是,為何前述學者以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為導火索認為意大利捕訴關系經過了合一到分離的調整并得出分離優于合一的結論?這需要考察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與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調整問題之間的關系。
三、意大利捕訴關系調整的原因分析
承上,修法后的意大利捕訴關系并非學者們所推崇的絕對的捕訴分離模式,無論是逮捕權還是公訴權都被配置給法官,進而呈現出類似于我國的捕訴一體模式或者捕訴分離模式:當初步偵查法官與初步庭審法官合一時,無異于我國當下的捕訴一體模式;當初步偵查法官與初步庭審法官不合一時,則無異于我國過去的捕訴分離模式。所以,從布林卡特案來看,其最多只是否定了意大利檢察逮捕權的正當性,但本身并不能得出意大利捕訴關系模式的優劣。筆者認為,部分學者之所以根據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得出分離優于合一的結論,一方面是學者們將逮捕權問題等同于捕訴關系問題,忽視了前述起訴權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將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視為意大利捕訴關系調整的原因。可是,梳理時間線就能發現: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案發于1987年,歐洲人權委員會于1990年受理,1991年提交至歐洲人權法院,1992年才作出判決,意大利政府則是于1993年履行相關判項,然而新《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早已于1988年修改完成。
筆者認為,意大利捕訴關系調整的主要原因,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予以考察:從宏觀層面來看,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調整并非一個類似于我國捕訴一體改革的獨立或者相對獨立的程序改革,而是《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修改這一整體中的一個部分,因此,考察捕訴關系的調整原因不能脫離《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修改這一整體。通常認為,1988年意大利修法存在兩大原因,一是提高訴訟效率,二是轉向對抗制訴訟模式。這是1988年修法的最大特點。捕訴關系的調整體現了對抗制模式的特點和要求,因為在對抗制模式中,檢察官的司法官地位并不被認可,而只是與被告方相對的一方當事人。有學者將檢察官職能與法官職能的分離視為意大利1988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構建對抗制模式的兩大支柱之一[9],而取消檢察官的審查逮捕權正是這種檢察官職能與法官職能分離的主要體現。從微觀層面看,意大利捕訴關系之所以調整,主要在于其修法之前捕訴關系存在的濫用偵查權問題:1988年修法后《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取消了檢察逮捕權,檢察官不再有權自行下令采取強制措施,而必須在初步偵查法官的批準后實施,其目的就是遏制濫用偵查權行為。[10]檢察官之所以可能存在濫用偵查權行為,其原因在于,盡管新法明顯轉向對抗制訴訟模式,但是檢察官對偵查的領導權并未發生變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得到了加強。申言之,檢警一體模式在《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修改中得到了保留甚至加強,這一模式勢必會影響檢察逮捕的中立性。事實上,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意大利政府在履行判決時向歐洲人權法院提出的、意大利新法將符合《公約》第5條第3款的規定時,所強調的也是初步偵查法官不參與案件偵查、不采取偵查措施,由此可見,檢察官參與偵查進而影響檢察官中立性才是意大利政府對捕訴關系進行調整的邏輯所在,同時也是意大利政府認為其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敗訴的原因所在或者說是意大利修法前的檢察逮捕權不具有正當性的原因所在。
四、意大利捕訴關系設置的主要特點及其對我國的啟示
整體來看,意大利捕訴關系模式具有兩大特點:一是公訴審查,即由法官對檢察官提出的訴訟要求進行審查并決定是否正式提起公訴。公訴審查有利于防止檢察機關不當追訴、濫用起訴權的問題,但是更容易產生預斷,因此并不被我國所采用。[11]二是法官保留,即只有法官才有權行使逮捕權,這實際上是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的一個主要結論,同時也是部分學者反對我國捕訴一體的最主要理由。但是,這一原則并不符合我國的司法體制,因此很難認為其構成對我國捕訴一體模式的否定。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從意大利捕訴關系的設置模式中得到如下啟示:
(一)捕訴關系的設置應符合一國國情
我國的捕訴一體模式具備基本的正當性,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所體現的法官保留原則以及意大利的捕訴關系模式并不適用于我國。結合意大利政府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的意見,以及《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的修改背景,不難發現意大利之所以廢除檢察逮捕權實行法官保留,其主要原因并非意大利檢察官的逮捕或者起訴職能,而是意大利檢察官的偵查職能,即檢警一體模式。意大利政府在履行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的判決時提出,根據新法規定,逮捕權已經配置給初步偵查法官行使,且該初步偵查法官不參與案件偵查,不采取任何偵查措施,因此能夠確保意大利關于羈押的規定和實踐符合《公約》第5條第3款的要求。
將逮捕作為法官保留事項的理論依據是,逮捕屬于嚴重侵犯公民基本權利的行為,為了避免逮捕被偵查機關濫用,保障公民基本權利,必須將其交由具有中立地位的司法機關予以行使。其中隱含的重要前提,是偵查機關有濫用逮捕措施的傾向。在意大利檢警一體模式下,具有偵查職能的檢察官有偵破案件的天然使命,而逮捕措施在客觀上極其有利于實現偵破案件的目的,因此從正常的邏輯來看,如果由檢察機關自行決定逮捕,則必將造成逮捕的濫用進而損害犯罪嫌疑人權益。可是我國檢察機關與偵查機關的關系完全不同于意大利,二者之間雖然存在合作,但這種合作主要是為了權力的高效運行,且前提是分工負責,檢察機關與偵查或者逮捕之間并不存在利益關系。此外,再加上互相制約的原則,我國檢察機關具有獨立于偵查機關的中立性,因而并不會產生法官保留所欲規避的濫用逮捕措施的風險。因此,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所體現的法官保留原則并不構成對我國捕訴一體模式的否定。
(二)捕訴關系的設置應保證逮捕權的司法屬性
捕訴關系涉及逮捕和起訴兩項職能,其中核心是逮捕職能,捕訴關系的設置重點是要保證逮捕權的司法屬性。如前所述,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意大利檢察逮捕權的正當性問題,實質上就是逮捕權的司法屬性問題。雖然意大利政府與布林卡特和歐洲人權法院在案件中存在爭議,但是各方均認可逮捕權必須作為司法權由司法官行使。司法權的核心屬性是獨立性和中立性。就獨立性而言,其強調的是司法相對于立法和行政的獨立,關鍵是相對于行政權的獨立。對此我國憲法第131條和136條分別規定了審判權和檢察權獨立行使的原則,刑事訴訟法以及相關組織法也沿襲了這一規定。中立性強調行使司法權的主體要與爭議各方不存在利益關系。如前所述,我國不實行檢警一體模式,這能夠基本保證檢察逮捕不會受到公安機關或者說偵查利益的影響。在此基礎上,可以借鑒意大利由初步偵查法官決定逮捕的方式,完善公開聽證模式來強化捕訴一體模式下逮捕權的司法屬性,重點是增強聽證的實質性,在是否批準逮捕上充分尊重聽證意見,最大限度保持中立立場和避免“先定后審”問題。除了聽證審查外,也有學者建議參照其他西方國家的司法審查機制,在檢察機關內設置偵查庭,以開庭的形式審查逮捕案件。[12]從向司法審查、訴訟式審查轉型的角度看,開庭審理顯然優于聽證審理,但在當前檢察機關內部機構設置下,特別是審查逮捕期限只有7天的法律規定下,要嚴格按照開庭形式進行審查難度較大,不具有現實意義。
(三)捕訴關系的設置應注重權力的制約
前文強調捕訴關系的設置要保證逮捕權的司法屬性,目的是要避免逮捕權的行使受到不正當的干擾,除此之外,也要避免逮捕權的行使對其他權力產生干擾。在布林卡特訴意大利案中,意大利檢察官可能同時行使逮捕權和起訴權,一旦檢察官作出了逮捕決定,則可能會影響其后續的起訴決定。在意大利修法廢除檢察逮捕權之后,雖然由初步偵查法官和初步庭審法官分別負責捕訴職能,但初步偵查法官和初步庭審法官有時是重合的,此時逮捕決定對起訴決定的影響并未消除。為此,意大利政府在第479/1999號法案規定,簽發逮捕令的初步偵查法官不得擔任初步庭審法官,避免審查逮捕時對證據的評估會損害審查起訴程序的客觀中立性。[13]但是即便如此,法官在先的逮捕決定和起訴決定,也將影響后續的審判活動。當然,相比于捕訴分離模式,捕訴一體模式下起訴權對逮捕權的制約功能將會受到削弱,逮捕“綁架”起訴的風險也將有所增加。基于此,筆者認為除了可以完善司法責任制等監督機制外,還可以在捕訴一體的基礎上構建新的權力制約機制,例如將當前捕訴部門負責的羈押必要性審查權重新配置給刑事執行檢察部門,以此強化對逮捕權的制約。[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