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色的探源彌新

成朝暉 / 中國美術學院

中國傳統色，是中國古代人民在自然界中提煉，在意象中凝練出的色彩，基于中國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融合、并進的文化思想觀與色彩設計研究。中國傳統色是中華歷史文明獨特的人文現象，從中國傳統色觀念探源其中的基礎成因，從歷史和現實生活中去探尋神秘的色彩文化與色質面貌。

中國傳統色蘊藏著豐富的優秀文化遺產，是歷代社會文明、人文風情、藝術與文學、節慶民俗以及思想觀念與審美判斷的復合反映，蘊含著流傳千年的東方之美與智慧結晶，積淀著中華人民獨特的審美和文化精髓。中國傳統色的名字來自動物色、植物色、礦物色，也來自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是中國古人匠心的色彩經驗與人文情懷的物化形態，反映了中國人如何去看待自然、看待世界的觀念，融合在中國傳統色的名稱之中。而在這種經驗的背后，是古代文人與匠人，通過才思與技藝展現的意匠與創想，隱藏著每一時代理性的色彩邏輯與思維方式，表達著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1 以色彩 見中國

中國傳統色呈現了一個悠久而寬廣的歷史時空，具有多元的場域與維度。

首先，中國傳統色的探究，離不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浸潤和社會的熏染，亦顯示出中國古人對色彩的重視。在其漫長的文明演進中，滲透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生活形態的諸多方面，遍布于史書、典籍、詩詞、佛經、服飾、器物、節氣與飲食之中，與我們的視覺和目光所及。從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建筑彩繪、陶器紋飾、服飾紋樣、織繡圖案以及壁畫、卷軸畫和年畫等的色彩表現蔚為大觀，精彩得有目共賞，是貫穿于中國時代文明進程中特別的文化現象。以文物讀取中國傳統色，從陶瓷彩塑到卷軸繪畫、從文房四寶到建筑園林、從首飾、服飾服裝到家具家居、從民間習俗到宮廷生活、從日常起居到戲曲舞臺，無不以形賦色。

其次，中國傳統色的價值，不僅是視覺可見的色彩本身和文字及圖像的文本性形式的內容集成，更在于其背后中國古人定義色彩的方式、豐富的內涵、匠人的精神、經驗與智慧。在中國古典文獻、詩詞中關于色彩的一個個片段記載，以及卷軸畫、壁畫、彩繪、服飾、紋樣等傳載，揭示了中國傳統色彩從觀念到技藝的歷史真實，匯聚成中國傳統色的整體景觀[1]。中國傳統色豐富多彩，這里既有萬紫千紅的五彩斑斕，也有墨分五色的焦濃重淡清；既有宮廷皇室的亦高雅亦輝煌，也有民間鄉俗的亦樸素亦艷麗；既有彩繪、刺繡的艷麗明快，也有白瓷、溫玉的純凈清雅……中國傳統色背后蘊含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其獨特的美學品性，成為中國傳統色最根本和最核心的價值，中國傳統色的智慧在中國藝術體系中的獨特價值歷久彌新。

再者，中國傳統色的觀照，是從中國古典文化的歷史視角進入現實的當代視角。中國古人的儒、道、釋的東方哲學思想，使東方色彩進入了自由而有深度的審美境界。這種與人生淵源不可分割的哲學，不僅上升到宇宙天體的高度，而且成為人們心靈的依靠，對東方色彩的審美產生著深刻的影響。道教代表人物老子的哲學觀點是“見素抱樸”，倡導返璞歸真，還原本體的生活方式。這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中國意境之美學讓人們耳濡目染，同時，提升中國人的文化自信。雖然，精妙絕倫的中國傳統色是以古典文明物態作為研究對象，但其凝結千年美學，卻可以指向當下，甚至是未來。

中國傳統色不僅可視、可觀、可賞，也可以是進入我們生活的現實存在。探尋中國傳統色，打開其厚重的多維向度，與物料、器用、環境空間融合。通過對中國傳統色彩的探源與重新審視，嘗試整合與提煉中國傳統色，以及與此相關的生活系統的中國傳統色運用，獲得獨立于西方色彩體系之外的身份存在，即以色彩見中國。

中國傳統色設計再創造的實踐與探索研究，有助于中國優秀文化的借鑒、繼承和發展傳播。運用具有東方之美的中國傳統色，厚植“中國情懷”。

筆者在中國美術學院95 周年華誕之際，為中國美術學院校友會設計了全新的視覺發布，以嶄新的形象，服務學校和校友、助力國美人事業發展。在全新的視覺形象中，以“凝聚校友力量，共譜國美華章”為核心理念。標志的標準色彩采用了“赤檀”為主色調。赤檀，意為風華赤檀，彰顯純正且富有張力、盡顯美好，是國美的依托與心靈的歸宿。赤檀，隱含著燦爛與奪目之色，純正、厚重而輝煌，意喻國美一季一長的歷史訴說，時光沉淀的美麗……是以色達意寄予對校友會的美好祝愿。標準色彩應用于標志之上，以一枚印章，鈐蓋國美人的往昔、現在與未來。中國美術學院校友會標志的設計靈感源于極具紀念價值的印章，印，信也，權也。全新的視覺形象設計將校友會的英文“ALUMNI”與“國美標志”在印章中以“圍合”之勢呈現，既寓意了國美校友們與母校時刻緊抱于一起，也蘊涵著校友會是每一位國美人的搖籃之意。（圖1-3）

圖1 -3 中國美術學院校友會視覺形象與標準色彩

2 以色彩 創風格

中國傳統色追求隨類賦彩、“以象達意”的意象表達，表征著中華民族豐富的精神與世界。

首先，中國傳統色表達著中國文化認識世界的思維和情感，中國文人有情懷且細膩，從自然之中汲取色彩的靈感，并將色彩與情感相連，“意象”是中國傳統審美的基礎。中國傳統色命名內斂，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不同時代的文化性格，反映了文人的心智模式，也包含著深層的文化意蘊。在中國千年歷史文化中，經過一代代中國人觀念的沉淀融合，形成了獨具東方特色的色彩語言。意象表達最具代表性的一點，就是為色彩賦予了取之自然的生命含義。例如：從《詩經》等史料中的記述來看，最早先民常以藍草染青、紫草染紫等用于織物及服飾。詩經中有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詩文之中可以感受到“青”承載著東方之初，也透露著夏日的生機、纏綿與情思。唐代王維有詩云：“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唐代高適有詩云：“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這些詞語本質上給色彩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中國傳統色很多是以植物的名稱來命名，例如：菡萏、櫻花、合歡紅、木槿等。以色彩為媒，在生活中感悟中國傳統色，在色彩中體味人生，溯源中國人獨特的情感表達，打開一扇前世今生的色彩設計世界。

其次，中國傳統色秉承“道法自然”的世界觀，詮釋著古人對天地萬物的體察和感悟。中國傳統色來自天地萬物，通過藝術層面窺探出中國文化的氣韻與智慧、自然與親和、規律與秩序。將人與自然的相互關照、對四季轉換的細膩感知，做深入淺出的闡述。例如：中國傳統色的“玄”取自天在未明之時的色彩，太陽將出地平線而未出，是黑里微赤之色；“纁”也作“曛”，為落日的余暉，指太陽已落入地平線折射的余光，呈淺紅的天空之色。“玄”與“纁”是形容太陽初升與落入地平線那一刻的天空之色，細膩地記錄了早晚之間天空色彩的差別。“玄”與“纁”作為中國傳統色最為神圣，古代帝王祭祀時身著上“玄”下“纁”的服飾，表意天地和乾坤，表達古人對天地之敬畏。中國傳統色藏跡于天象、山川、草木、鳥獸，春寒，夏雨，秋風，冬雪，四季流轉不同的風景里，自然萬物變化萬千，蘊含著豐盈的美，以24 節氣串起四季之色。2022 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采用的是24 節氣倒計時的敘事性表達。這種表達方式不再是簡單的阿拉伯數字，而是數千年前上古先人燦爛的智慧結晶的體現。每個節氣配合一句膾炙人口的古詩詞，呈現了中國新時代場景，通過敘事設計，能夠極大地為設計注入情感化的元素，將設計擺脫固有的物質功能形式，打開了人與物的情感互動。

筆者擷取中國二十四節氣傳統色，融情融景于中國傳統色和二十四節氣的海報圖形之中，見一色則知一時節，幫助設計衍生出豐富的情感世界，在感知春耕、夏耨、秋收、冬藏的季節流變中，述說“中國故事”，洞察時間背后的色彩脈動與古人生活的智慧。

【清明】

清明時節氣候逐漸轉暖，天氣晴朗、草木繁茂，此時萬物生長，大地呈現春和景明之色。

月白，通透如玉，優雅靈韻自成一派。

竹綠，青如玉、明如鏡，生機盎然，意外的古樸自然。

白茶，通透如玉，仙氣繚繞，一種清明的朦朧。

淡蕊，洗紅，明艷不輕浮，洗多紅色淺，是一種內斂而高貴的氣質，是一種洗盡鉛華的優雅。

清明是人們祭奠祖先、緬懷先人的節日，此中的淡蕊是桐花的花蕊色。桐花是清明節氣之花，是天文物候和自然時序的標識，正值清明時節絢爛盛放，再由盛轉衰，有盈有虛，欣悲俱集。（圖4-5）

圖4 -5 清明節氣海報和色彩

【谷雨】

谷雨的雨，滋潤谷物生長，祈望秋天喜悅地豐收。

艾綠，艾草背面淡淡的白綠色澤，細膩溫潤，脂凝通靈，瑩潔無類。

月光綠，明微雨雨，潔甫而生，療愈倦怠的心。

麥苗綠，凈春谷得，無邊無際的麥苗，如同綠浪翻滾的麥苗綠海洋。

青白，白中孕青，青中育白，汲天之靈氣，取地之精華，青白內蘊，細膩無瑕。

合歡紅，谷雨三朝看牡丹，合歡紅，合家歡，花不負時，時不負花，凝成一抹濃郁的合歡。牡丹有谷雨花之稱，此時牡丹盛開，傲視群芳，花開花落，萬世矚目。（圖6-7）

圖6 -7 谷雨節氣海報和色彩

【立夏】

立夏最具代表性的荷花尚在含苞待放之時，但依然能夠窺探池塘中那一抹粉色。

蔚藍，介于青和靛之間，明亮卻有悠然的氣息。宋代韓駒有詩云：“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天空湛藍而極為純凈。

翠微，荷葉生機勃勃的青翠之色。唐代詩仙李白有詩云：“搖筆望白云，開簾當翠微。”一邊搖扇納涼，一邊聽著絲竹奏樂，可謂是消暑的樂趣所在！

朦朧綠，是雨后天空的洗練之色，微綠之中略帶微藍，好像是蒙著細細的水霧，是朦朧的青春歲月的抒懷。

菡萏，紅中見淡紫，其華菡萏，函合未發，如同含苞未放的美少女，與荷葉之綠相映成趣。芙蓉初出水，菡萏露中花。花蕾深情，花枝亭亭，搖映荷芳。

銀朱，銀朱是硫化汞的天然礦石，紅艷至極，且閃爍著金屬光澤，溫暖的陽氣磁場，活力而溫暖，經久不褪。（圖8-9）

圖8 -9 立夏節氣海報和色彩

【小滿】

小滿的“滿”是滿懷期待的，往往是溢滿湛藍、清新和生機。鄉野青綠冉冉，將滿的麥穗，麥黃撞上秧綠初夏的色彩超治愈，是豐收在望的喜悅。當小滿把溫暖和生機鋪滿麥田時，麥田便成為一幀最優美、最典雅的畫卷。

翠綠，《文選?曹植<七啟>》中有：“飾以文犀，雕以翠綠。”的表述，是如同翡翠一般的青綠色。

田園綠，春意怏然，讓大地一新的清新之色，綠中微藍，是田園盎然的生機。

青蔥，鄉野青綠冉冉，植物綠得濃、青得有生氣。緣源不可極，遠樹但青蔥。

谷黃，新田稻香，未成熟的谷子，黃中帶綠，綠中微黃；谷黃之色極為低調，不管人們是否記住它的色彩。

金黃，黃而微紅，略像金子之色，鮮艷且金燦燦的如太陽一般。五谷豐收時，它顧自綻放。比谷黃鮮艷、飽和、輝煌。（圖10-11）【芒種】

圖10 -11 小滿節氣海報和色彩

時雨及芒種，麥浪翻涌，是大地與田野的交響，醞釀偉大新生。

天青，中國素有崇尚青色的傳統，以青為貴。青是一種似藍非藍，似綠非綠的中間色。

云破之處的天青色，溫潤柔和，柔美大氣，周杰倫的歌曲《青花瓷》中唱到：“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給人自由的遐想空間。

藍綠，藍色和綠色的混合色，綠中帶藍，隱而不鮮明。營造平和恬靜之感，增添清新和成熟。

青翠，翠綠得晶瑩且明亮，鮮綠且青蔥之色。綠染新禾，盡顯勃勃之生機。

筠霧，霧中竹色，竹中霧色，輕薄縹緲，渾然一體。明代張宇初有詩云：“華軒正面松筠開，玉作檐楹金作臺。”被稱為芒種之起色。

瓷秘，云翠峰之色，其色出自越州秘色瓷。“秘”字從禾從必，“禾”指五谷糧食，“必”指隱匿，瓷秘是保密的釉料配方。以保密的釉料配方燒成的瓷器之色，被稱為芒種之承色 。（圖12-13）【夏至】

圖12 芒種節氣海報

時光知夏，陽光達到最純陽飽和的狀態，綠意無邊無際地蔓延，荷花盡情地開放，萬物繁盛綠成裳，時令夏果，入口鮮活；一面夏光，一面瓜甜。

鈷藍，是一種天藍色素，色澤鮮艷純凈，透著高貴之氣，是色調飽和、鮮明的藍色調性。

海青，本是雕類的鳥名，生得俊秀文雅。海，大海浩瀚深廣，能容萬物；波浪飄逸灑脫，自在無礙。青，青出于藍，代代更勝，不同凡俗。

蛙綠，蛙背上的綠色，宋代曹豳有詩云：“林鶯啼到無聲處，青草池塘獨聽蛙。”可以感受到青蛙隱匿于青草之中，只能聽到蛙鳴之聲。

瓜黃，瓜果之黃色，是富有食欲的色彩，代表著歡快、愉悅，是富有正能量之色。（圖14-15）

圖14 夏至節氣海報

圖15 夏至節氣色彩

一種色彩，在今天可能是一個色名或一個數值，一件物品或一種技術，一個故事或一段歷史，當然也可能僅出自某種感性，或許也可以成為我們認識世界的另一種方法。從中國傳統色彩研究到應用，有著理念、邏輯、結構與方法，凝結為這個時代的色彩呈現，讓我們賞心悅目地看到，更讓我們會意。

揭示中國傳統色背后的邏輯與靈性，激活中國傳統色蘊含的智慧，重建現代中國傳統色的知識結構及應用系統，并使其貢獻于當代社會生活。色彩是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中國傳統色融于生活，可關照內心。2023 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滿庭芳?國色》以曲為韻、以舞為語，群青、沉香、桃紅、凝脂、緗葉分別代表中國傳統色的赤、白、黃、青、黑的五種本源之色，舞蹈者仿若在徐徐展開的畫卷起舞，水袖演繹桃紅之柔，折扇展現凝脂靈秀，紙傘舞出緗葉婉約，翎子如群青靈動，長劍揮灑沉香之意象，舞出了東方美學的意境與氣韻。中國傳統色資源在當代生活中得以活化，以匠心守初心，用無限的創意潛能演繹色彩敘事，用專業的色彩體系詮釋色彩意義，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注入中國美學神韻與活力。踐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傳遞“中國力量”，在現實生活中生成瑰麗的中國傳統色彩景觀，傳承給中國的未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