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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佛克馬與世界文學研究*

2023-09-26 05:12:35王寧上海交通大學
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 2023年1期
關鍵詞:文化研究

王寧 上海交通大學

毫無疑問,繼歌德之后,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對世界文學概念的形成也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在當今的國際學界,世界文學問題不僅得到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關注,同時也得到一些對馬克思主義深表同情并帶有左翼傾向的文學理論家和比較文學學者的關注。在這方面,荷蘭比較文學學者和漢學家杜威·佛克馬(Douwe W.Fokkema,1931-2011)可算作是較早涉獵世界文學現象并做出理論建樹的學者之一。他同時也是著名的國際比較文學學者和文學理論家,早年畢業于荷蘭萊頓大學漢學研究院,獲中國文學博士學位,后來在荷蘭王國駐中國大使館任二等秘書、文化參贊等職。任職期滿后長期積極投身于比較文學教學、研究和組織工作。佛克馬學識淵博,幾乎可以用歐洲所有主要的語言閱讀,并用英、法、德文和荷蘭文寫作。他也通曉中文,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及理論尤有研究。他的主要著作包括:《中國的文學教義及蘇聯影響》(LiteraryDoctrineinChinaand SovietInfluence:1956-1960,1965)、《20 世紀文學理論》(TheoriesofLiteratureinthe TwentiethCentury,與蟻布思合作,1978),《文學史、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Literary History,Modernism,andPostmodernism,1984)、《歐洲文學中的現代主義》(HetModernisme indeEuropeseLetterkunde,與蟻布思合作,1984)、《現代主義推測:1910—1940 年歐洲文學的主流》(ModernistConjectures:AMainstreaminEuropeanLiterature1910-1940,與蟻布思合作,1987)、《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論題》(IssuesinGeneralandComparativeLiterature,1987)、《知識和專注:文學研究的問題與方法》(KnowledgeandCommitment:AProblem-Oriented ApproachtoLiteraryStudies,與蟻布思合作,2000)、《烏托邦小說:中國與西方》(Perfect World:UtopianFictioninChinaandtheWest,2011)等,并主編了多部專題研究文集。由于佛克馬在中國的比較文學和文化理論界的重大影響和獨特地位,同時也由于他在所有研究世界文學的西方學者中是極少數通曉俄語和漢語并熟悉中國現代文學和理論的學者之一,因此他的世界文學觀便有著鮮明的跨文化特色,同時也與馬克思主義有著難以割舍的聯系,從而在各位主要的世界文學研究者中獨樹一幟,并有著廣泛的影響。

一、文化相對主義與世界文學研究

與當今的國際比較文學界其他歐美理論家所不同的是,佛克馬專門討論世界文學理論的專著并不算多,但他始終有著廣闊的世界主義胸襟和世界文學視野,并以扎實的文本細讀和經驗研究作為基礎,因此在討論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問題時都能涉及西方世界以外的文學現象,對于當今具有理論爭鳴意義的論題也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他關于世界文學的觀點大多散見于發表在期刊或文集的論文中,出版于1987年的《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論題》就是他自己精心挑選的一本專題研究論文集,主要聚焦文學理論和世界文學問題。這部論文集由十篇論文組成,其具體篇目如下:第一篇為《文化相對主義重新思考:比較文學與跨文化關系》(Cultural Relativism Reconsidere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Intercultural Relations),第二篇為《文學史:關于文學撰史學問題的一些評論》(Literary History: A Comment on Some Problems in Literary Historiography),第三篇為《青年藝術家的肖像,狗,和猿猴:關于接受理論的一些思考》(The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a Dog,and an Ape: Some Observations on Reception Theory),第四篇為《比較文學和新的范式》(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he New Paradigm),第五篇為《審美經驗的符號學定義和現代主義的分期代碼》(A Semiotic Definition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the Period Code of Modernism),第六篇為《文學研究中的代碼概念》(The Concept of Code i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第七篇為《文學理論中成規的概念與經驗研究》(The Concept of Convention in Literary Theory and Empirical Research),第八篇為《作為解決問題之工具的經典》(The Canon as an Instrument for Problem Solving),第九篇為《比較文學的教學法和反教學法》(Didactics and Anti-Didactic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第十篇為《論文學研究的可靠性》(On the Reliability of Literary Studies)。從上述這些標題我們不難看出,佛克馬所關注的主要理論問題大都在當今的學術界有所反響。單單從上述這些文章的題目我們并不能看出其涉及世界文學問題,但是他的世界文學觀卻貫穿于這其中的一些文章中。

這部論文集之所以以《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論題》為標題,恰恰體現了作者在這兩方面的造詣和思考。佛克馬作為一位有著嚴謹的科學精神和理論造詣的歐洲學者從一開始就十分注重文學的經驗研究,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就是《中國的文學教義及蘇聯影響》,單單從這個題目就可以看出寫作的跨度是很大的,涉及的語種也超過三種:首先,他作為一位荷蘭人,母語應該是荷蘭語,但他的論文卻是用英文撰寫的,討論中國的文學教義時,他也大多直接引用中國國內出版的文獻,例如《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主流報紙,以及《紅旗》《文學評論》等主流理論和學術期刊。這充分體現了他的嚴謹學風和駕馭多種語言著述的能力。盡管如此,在涉及蘇聯的文學教義時,他仍不滿足通過翻譯來討論蘇聯的文學藝術政策,他還學習了俄語,并達到閱讀和查找文獻的水平。他在書中的不少文獻就直接引自蘇聯的《真理報》《文學報》等主流報紙雜志。此外,作為一位關注理論問題的理論家,佛克馬也致力于比較文學的總體理論研究,因此他的研究特色既體現了總體文學的風格和精神同時又有著注重實證經驗的特色。此外,由于他的文學研究總是跨越國別/民族和語言的界限,因而又充滿了比較的特征。也即他從一開始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荷蘭人,所操持的語言并非國際通用語言,這對于他研究更為廣闊的世界文學顯然是有局限的。在他其后的學術生涯中,所有重要著作和論文都用英文撰寫,少數論文直接用法文撰寫。

正是具備了這些主要的歐洲語言基礎訓練和實踐,佛克馬便可以借助于這些語言直接閱讀世界文學作品。但他與一般的讀者和批評家所不同的是,他并不拘泥于文學文本的詞句,而是通過細讀發現一些可供他質疑并進行理論闡釋的問題。因此他的著述開始的切入點總是提出問題,最后的歸宿也是在對這些問題進行一番反思之后提出一種理論假設或建構。這種研究特色始終貫穿于他的這本文集中的各篇文章。盡管該文集所收論文主要以理論探討為主,但仍體現了作者所受到的兩種文化傳統的學術訓練:中國現代文學和西方文學理論。正如他在該書“序”中所不無遺憾地表達的,“我曾作為一位漢學家受過訓練,因此早期的部分研究是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當然,那些文章不得不在本集中略去,但是讀者可以注意到,本集所收論文在參照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獻時有時也參照中國的材料?!?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Calcutta: Papyrus, 1987), vii.因此這本書仍有著一定的體系性和跨文化研究的理論價值。

雖然從上述論文的標題不難看出這本文集所討論的主要理論問題,但我們仍可以從中梳理出佛克馬的一些主要理論興趣和觀點。這些觀點具體體現在下列幾個方面:(1)文化相對主義的反思與重構;(2)世界文學的新含義;(3)文學史的寫作和經典的建構與重構;(4)比較文學與新的研究范式;(5)關于文學研究的代碼問題;(6)文學成規與經驗研究。細心的讀者不難看出,這六個方面實際上都與世界文學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而他本人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則比較早,并且在各種場合均提出自己的前瞻性見解。因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即使在今天的全球化語境下,這些寫于20 世紀80 年代或更早些的論文仍沒有成為“明日黃花”。這里僅將上述前三個方面的主要觀點稍做概括分析。

(1)關于文化相對主義及其在比較文學研究中的意義。2關于文化相對主義和文化相對性的定義及其作用,Cf.Ruth Benedict, Patterns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Kegan Paul, 1965), 200.在比較文學領域,佛克馬是最早將文化相對主義加以改造后引入比較研究視野的西方學者之一。在理論上,他認為,“文化相對主義并非一種研究方法,更談不上是一種理論了”,但是“承認文化的相對性與早先所聲稱的歐洲文明之優越性相比顯然已邁出了一大步”3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這種開放的眼界和廣闊的胸襟決定了他在日后的研究中尤其關注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東方文學的發展。在實踐上,他始終認為,作為一位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學者,僅僅將眼光局限于歐洲文學或西方國家的文學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東方國家幅員遼闊,文化傳統迥異并各具特色,因此進行這種跨越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對于比較文學學者來說具有很大的挑戰性和意義,而他恰恰就要接受這樣的挑戰。他以一種寬闊的世界主義胸襟率先打破了國際比較文學界久已存在的“西方中心主義”傳統,主張邀請中國學者加入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并擔任重要職務;在他主持的《用歐洲語言撰寫的比較文學史》(TheComparativeHistoryofLiteraturein EuropeanLanguages)的后現代主義分卷《國際后現代主義:理論和文學實踐》(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TheoryandLiteraryPractice,1997)的編寫方面,他照樣打破常規,率先邀請中國學者參加撰寫,從而使得一部用英文撰寫的24 卷本的(世界)比較文學史第一次有了由中國學者執筆的關于后現代主義與當代中國文學的歷史描述。4Wang Ning, “The Reception of Postmodernism in China: The Case of Avant-Garde Fiction,” eds.Hans Bertens and Douwe Fokkema, 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499-510.這不能不說是西方的比較文學學者在文學史編寫方面的一個突破。正是有了這種開放的文化觀念,從世界文學的角度對有著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的文學經典提出質疑乃至重構就順理成章了。

(2)在當今的國際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研究界,人們若討論世界文學問題,總免不了要引證美國學者弗朗哥·莫瑞提(Franco Moretti)的《世界文學構想》或“遠讀”策略和戴維·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的《什么是世界文學?》等著述,卻很少有人提及佛克馬的奠基性著述和貢獻。這實在是有失公允的。5我在撰寫本文時,再次查閱了這兩位美國學者的著述以及歐洲學者、佛克馬曾經的同事德漢(Theo D’haen)的著述,也未發現對佛克馬這位世界文學研究的先驅者的引證。這實在令人遺憾。實際上,就《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論題》的出版年代1987 年而言,佛克馬涉獵世界文學在時間上遠遠早于莫瑞提和戴姆拉什發表關于世界文學的著述,而就其中的單篇論文所發表的年代而言,就更是早于這兩位美國學者對世界文學問題的討論了,只是佛克馬沒有找一家主流的英美出版社出版這部文集,而是應邀將其給了一家印度的小出版社,因而該書的發行量很小,未能產生廣泛的國際影響。

他從考察歌德和艾克曼的談話入手,注意到歌德所受到的中國文學的啟發,因為歌德在談話中多次參照自己讀過的中國傳奇故事,尤其是通過英文譯本閱讀中國的才子佳人小說《好逑傳》。在歌德看來,“詩是人類的共同財富,而且正成百上千地,由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時間創造出來……一國一民的文學而今已沒有多少意義,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6(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95頁。[ 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de tanhua lu (Gespr?che mit Goethe/Conversations of Goethe), trans.YANG Wuneng, Chengdu: Sichuan Literature & Art Publishing,2018, 195.]顯然,歌德對全人類的共性十分感興趣,并且由此貿然推測,“人們的思想、行為和情感幾乎跟我們一個樣,我們很快會覺得自己跟他們是同類,只不過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更加明朗,更加純凈,更加符合道德?!?同上,第193頁。[ Ibid., 193.]在收入這本文集的一些論文中,佛克馬追蹤到歌德的猜想,并且在比較文學論題的討論中涉及了世界文學問題,認為這對文學經典的構成和重構有著重要的意義??梢哉f,他的理論前瞻性已經為今天的國際比較文學界對全球化現象和世界文學的關注所證實。

受歌德的“世界文學”概念的啟發,雖然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并未明確指明,而且在那時也不可能指明經濟全球化可能帶來的文化上的趨同現象,但是,他們卻隱隱約約地向我們提出,全球化絕不是一個孤立的只存在于經濟和金融領域里的現象,它在其他領域中也有所反映,比如說在文化上也有所反映。各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和滲透,使得原有的封閉和單一的國別-民族文學研究越來越不可能,于是世界文學就應運而生了。這一思想對佛克馬也有所影響,因此他的世界文學研究從一開始就突破了西方中心主義思維定勢的局限,將研究的視角指向他自己所熟悉的中國文學。

應該指出的是,比較文學的早期階段就是這樣一種“世界文學”,而在經歷了一百多年的風風雨雨和歷史滄桑之后,比較文學的最后歸宿仍應當是世界文學,但這種世界文學的內涵和外延已經大大地擴展了。這一思想也貫穿在他應我邀請為我參與主編的勞特里奇《全球化百科全書》撰寫的“世界文學”詞條中。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在多個國際場合批評了那種狹隘的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文學觀,針對世界文學版圖分布的不公正狀態,他更是在詞條中嚴正地指出:

雷蒙德·格諾(Raymond Queneau)的《文學史》(Histoiredeslittératures)(3 卷本,1955—1958)有一卷專門討論法國文學,一卷討論西方文學,一卷討論古代文學、東方文學和口述文學。中國文學占了130頁,印度文學占140頁,而法語文學所占的篇幅則是其十二倍之多。漢斯·麥耶(Hans Mayer)在他的《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 (1989)一書中,則對所有的非西方世界的文學全然忽略不談。8Douwe Fokkema, “World Literature,” in Encyclopedia of Globalization, eds.Roland Robertson and Jan Aart Scholte(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7), 1291.

這樣一種歐洲中心主義式的世界文學繪圖在佛克馬看來,顯然是不公正的。而且確實,進入21世紀的全球化時代以來,已有更多的西方學者突破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藩籬,對世界文學進行了專門的論述,可見佛克馬的理論前瞻性再次得到了印證。9關于“世界文學”之概念及涉及范圍的深入全面的闡釋,參見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especially “Introduction: Goethe Coins a Phrase,” 1-36.我們今天在全面深入討論世界文學時,不應該忘記這位先驅者所做出的奠基性貢獻。

(3)如前所述,佛克馬在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研究中,十分重視文學史的寫作和文學經典的建構與重構。我們都知道,經典原先在希臘語中并非只有今天的明確含義。按照美國比較文學學者約翰·吉勒理(John Guillory)的解釋,“‘經典’從古希臘詞kanon衍生而來,其意義是‘蘆葦稈’(reed)或‘釣竿’(rod),用作測量工具。后來,kanon這個詞逐漸發展成為其衍生義‘尺度’(rule)或‘法則’(law)。這個對文學批評家有著重要意義的詞首先出現于公元四世紀,當時 canon 被用來指一組文本或作者,尤其指早期的基督教神學家的圣經一類書籍?!?0Cf.John Guilory, “Canon,” in Frank Lentricchia et al., eds., Critical Terms for Literary Study, 2nd ed.(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233.也就是說,經典一開始出現時,其宗教意義是十分明顯的,發展到后來才逐步帶有了文化和文學的意義,而在今天,后兩者的意義甚至比前者的用途更廣,含義更豐富,并且尤其見諸于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研究者的著述,因而更容易引發我們的理論思考和爭鳴。

確實,在今天的全球化語境下,我們對世界文學問題的涉獵大多是圍繞文學經典的形成和重構而討論的。在這方面,西方的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學者已經作過許多界定和論述。早在20 世紀80 年代后期,佛克馬就涉足了經典的建構與重構問題,他提請人們注意接受美學對經典形成所做出的歷史性貢獻。此外,由于經典的形成往往有著跨文化和跨語言的因素,也即一個民族文學中的非經典文本通過翻譯的中介有可能成為另一個民族的文學中的經典,反之亦然。因而經典始終處于一種動態中,對經典問題的討論也必然引起比較文學學者的興趣。比較文學學者首先關注的問題是究竟什么是經典?經典應包括哪些作品?經典作品是如何形成的?經典形成的背后是怎樣一種權力關系?當經典遇到挑戰后又應當做何種調整?等等。這些均是比較文學學者以及其后的世界文學和文化研究學者們必須回答的問題。

佛克馬的這一看法在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那里也得到了響應,盡管他們并沒有直接的交往。布魯姆在出版于1994 年的鴻篇巨著《西方的經典:各個時代的書籍和流派》(TheWesternCanon:TheBooksandSchooloftheAges)中,站在傳統派的立場,表達了對當代頗為風行的文化批評和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意識的極大不滿,對經典的內涵及內容做了新的“修正式”調整,對其固有的美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做了辯護。他認為,“我們一旦把經典看作單個讀者和作者與所寫下的作品中留存下來的那部分的關系,并忘記了它只是應該研究的一些書目,那么經典就會被看作與作為記憶的文學藝術相等同,而非與經典的宗教意義相等同。”11Harold Bloom, 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 17.誠然,經典構成的這種歷史性和人為性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長期以來在西方的比較文學界和文學理論界所爭論的一個問題恰恰是,經典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它的內容應當由哪些人根據哪些標準來確定?毫無疑問,確定一部文學作品是不是經典,并不取決于廣大的普通讀者,而是取決于下面三種人的選擇:文學機構的學術權威,有著很大影響力的批評家和受制于市場機制的廣大讀者。但在上述三方面的因素中,前二者可以決定作品的文學史地位和學術價值,后者則能決定作品的流傳價值,當然我們也不可忽視,有時這后一種因素也能對前一種因素做出的價值判斷產生某些影響。

實際上,佛克馬對上述這些問題早有洞察,因此在收入這本文集的《作為解決問題之工具的經典》一文中,他便開宗明義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們都想有一個經典,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挑選經典;或者說如果我們知道哪些是經典的話,又如何去說服我們的同事相信我們選取的經典是正確的”12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57.。既然除去歐洲以外,亞洲、非洲和北美的文學研究者都面臨著選擇經典的問題,那么經典的選取就應當放在一個廣闊的世界文學語境之下來進行。在回顧了韋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等人關于經典的論述后,佛克馬指出,“因為文學的經典是著名文本的精選,而且應當被認為是有價值的,有教育作用的,并可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參照系。既然這些文本是著名的,受人尊重的,因而出版商便爭相出版它們”13Ibid., 159.。但是對于世界文學語境下經典概念的流變卻很少有人去進行梳理。

在這篇文章中,佛克馬從一個跨東西方文化的宏闊視角描述道,“經典的概念已經經歷了不止一次的危機。例如,(1)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過渡時期,(2)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的過渡時期,并且為了歐洲文學史以外的語境來選取例證,因此(3)還有從儒家到現代中國的過渡時期”14Ibid., 160.。在這些不同國度的不同時期,都有人為經典的確立而努力,因而經典的形成始終處于動態。而且不可能僅有單一的經典。對此,佛克馬以中國的文學經典在“文革”時期和“文革”后的改革開放時期的變化為例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他的這種全球的和比較的視野一直延續到他后來的研究。他和蟻布思(Elrud Ibsch,1929-2012)在一部出版于新世紀初的專著中對“誰的經典”“何種層次上的經典”等問題提出質疑后,便大量引證中國文學的例子,指出“我們可以回想起,中國也有著經典構成的傳統,這一點至少也可以像歐洲傳統那樣表明其強烈的經典化過程之意識”。15Douwe Fokkema and Elrud Ibsch, Knowledge and Commitment: A Problem-Oriented Approach to Literary Studies(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0), 40.

由此可見,佛克馬不僅在理論上較早地對這種現象進行了論證,而且在實踐上,他也著手研究中國當代文學,撰寫了一些批評性文字。而且越到晚年,他對中國文學的興趣越是濃厚,這在西方的比較文學學者中確實是極少見的。在世界文學研究領域內,像佛克馬這樣有著寬廣胸懷的西方學者實在是鳳毛麟角,因而在長期的比較文學撰史實踐中,不少西方學者不是出于無知便是有意識地忽略中國文學的存在,即使在他們所謂之的“世界文學”研究著述中也有意無意地遮蔽中國和其他東方國家的文學。而佛克馬對此是不茍同的,并且在多種場合予以批判。

由此可見,所有這些文章都與當前的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界關于世界文學問題的爭鳴有著密切的關系,并自覺地進入了比較文學的最高階段——總體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視野,對中國的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研究在一個全球化的跨文化語境下的健康發展有著積極的參照意義和借鑒作用。

二、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研究

佛克馬本人并非專門研究現代主義以前的西方理論思潮,他對自現代主義以來的文化和文學理論思潮十分感興趣,尤其對后現代主義文學及其理論思潮有著濃厚的興趣,并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去考察和研究這些理論思潮。他以一位歐洲比較文學學者的身份,在國際性的后現代主義論爭中扮演了十分獨特和重要的角色。作為一位文學理論家和比較文學學者,他從考察世界文學的角度出發,主要關注的是不同民族/國別的文學中的后現代主義及其在世界各國/民族文學中的影響和流變,并在廣泛閱讀了各家后現代主義理論家的著述后對之進行理性的分析,力求客觀地反映各家理論的長處和局限,包括詹姆遜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視角的研究。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來,他并不能算作是一位后現代主義理論家,而更是一位經驗研究者。盡管他的研究從現代主義入手,但由于他和蟻布思合著的專門討論現代主義文學的英文著述出版較晚,而且主要聚焦于一些主要的歐洲作家及其作品研究,試圖通過對這些有代表性的歐洲作家的作品的分析和闡釋發現某種“現代主義的代碼”,因而他在現代主義文學研究領域中的影響力并不那么顯赫。但是他的研究卻能夠在那些汗牛充棟的關于現代主義文學的研究中獨樹一幟,成為重要的一家之言,顯然與他的多種語言和總體文學知識有關。但平心而論,他和蟻布思合著的那本研究現代主義文學的專著中所討論的作家依然僅限于歐洲作家,單單從書名的副標題就可以看出,該書主要討論的是“1910—1940年歐洲文學的主流”,甚至連美國的現代主義文學都未涉及,更不用說其他國家的現代主義文學了。所以,難怪一些美國學者認為佛克馬是一位歐洲中心主義者。但是他在進入后現代主義研究領域后,則一改早先的歐洲中心主義或西方中心主義思維模式,將研究的觸角深入到東歐和亞洲,或者更確切地說,深入到中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他通過這種全景式的描述和繪圖表明,后現代主義并不僅局限于歐美國家,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國際性的文學和文化理論思潮。這顯然與他的宏闊的世界文學視野不無關系。

但是,他在后現代主義研究中的這種國際化視野并非從一開始就有,而是隨著這一理論思潮的逐漸國際化和所產生的世界性影響而逐步具備的。應該承認,如果從學術研究和文學編史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佛克馬在后現代主義研究方面的最主要貢獻就體現在這幾部著作和編著中:《文學史、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1984)、《走向后現代主義》(與伯頓斯(Hans Bertens)合編,1986)、《后現代主義探究》(與卡利內斯庫合編,1987)以及《國際后現代主義:理論與文學實踐》(與伯頓斯合編,1997)。在這幾部與別人合編的專題研究文集中,佛克馬本人也撰寫了多篇文章,體現了他的全球視野、包容各家理論的思想和專注文學語言和藝術技巧等特色。他的研究雖然也涉及其他學科,但主要還是聚焦于文學及文學理論,并以對具體文學作品的分析見長。

如前所述,與不少西方后現代主義文學研究者一樣,佛克馬也是首先從探討現代主義文學入手。與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1932-2000)和詹姆斯·麥克法蘭(James McFarlane,1920-1999)的多元視角的包容性“泛”現代主義觀點所不同的是,佛克馬和蟻布思將文學中的現代主義主要限定為1910—1940 年的歐洲文學的主流,所討論的十位作家也全部是歐洲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艾略特(T.S.Eliot,1888-1965),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瓦雷里·拉波(Valery Larbaud,1881-1957),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91-1922),安德列·紀德(André Gide,1869-1951),伊塔羅·斯維沃(Italo Svevo,1861-1928),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1880-1942),杜·佩?。–harles Edgar du Perron,1899-1940)以及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16Cf.Douwe Fokkema and Elrud Ibsch, Modernist Conjectures: A Mainstream in European Literature 1910-1940(London: C.Hurst & Company, 1987), especially “1.What is Modernism?”, 1-47.這也正是為什么不少歐美的比較文學學者認為佛克馬本質上算是一位歐洲中心主義者的原因所在。其實,另一個原因也許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即上述這些作家所使用的語言都在佛克馬和蟻布思夫婦的掌握之中,他們完全可以直接閱讀這些作家的原作,而無須通過翻譯的中介。這與佛克馬嚴謹的治學態度不無關系,他從不涉獵那些用他自己不懂的語言撰寫的文學,但他一旦下決心去研究那種文學的話,就一定首先從語言入手。這當然是他的長項,同時也不免有一定的局限性。因而在后現代主義研究中,佛克馬的視野便大大地開闊了,不僅突破了早先的歐洲中心主義之局限,而且甚至大膽地將研究的視野拓展到全世界。但是他的這種寬闊的理論視野是在了解到后現代主義在世界各國的發展流變以及批評性接受之后才逐漸形成的。在這方面,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的譯介和變形無疑對他產生了某種啟迪作用,甚至促使他晚年花了很多時間閱讀中國當代先鋒小說并探討其不同于歐美同類作家的后現代主義特征。

早在1990年,當佛克馬得知,他和伯頓斯合作主編的專題研究文集《走向后現代主義》即將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時,便欣然應譯者邀請為該書中文版撰寫了一篇“序”,他在這篇“序”中是這樣說的,“在討論文學思潮——或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之下——文化生活潮流時,我們必須首先確立它們的地點、時間和社會認可性。確實,包括后現代主義在內的任何文學思潮都有著自己的地理學的、年代學的以及社會學方面的局限。它起源于北美洲的文學批評”,17(荷)佛克馬、伯頓斯編:《走向后現代主義》,王寧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年,“中譯本序”第1~2 頁。[ W.D.Fokkema and H.Bertens, Zouxiang houxiandai zhuyi (Approaching Postmodernism), trans.WANG Ning et al.,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1991, 1-2.]因此在他看來,早期的后現代主義討論也大多在那里進行。佛克馬一方面承認后現代主義并非歐洲土壤中產生出的,但同時又對之做了“西方中心主義”式的界定:“也許在一個寬泛的意義上說來,‘后現代’這一術語現在也用于一些生活水準較高的東亞地區,例如日本或香港,但是后現代主義文學現象仍局限于某個特殊的文學傳統……我現在盡可能說得清楚些:后現代主義文學是不能模仿的,它屬于一個特殊的、復雜的傳統?!?8同上。[ Ibid.]顯然,這與他更早些的看法是一脈相承的。

1983 年春,佛克馬作為荷蘭伊拉斯莫斯講座演講者赴美國哈佛大學做了三場演講:“國際視野中的文學史”(Literary History from an International Point of View),“現代主義的預設:紀德、拉波、托馬斯·曼、特·布拉克和杜·佩隆作品中的文學成規”(Modernist Hypotheses: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Gide,Larbaud,Thomas Mann,Ter Braak,and Du Perron),以及“后現代主義的諸種不可能性:博爾赫斯、巴塞爾姆、羅伯-格利耶、赫曼斯及另一些作家的作品中的成規”(Postmodernist Impossibilities: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Borges,Barthelme,Robbe-Grillet,Hermans,and Others)。在這三場演講中,佛克馬確實從文學成規和文化代碼的角度對作為文學史現象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種種特征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在第三個講座的結語一段話里,他竟然武斷地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后現代主義對想象的訴求在伊凡·丹尼索科維奇的世界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不合時宜的。中國人有一句寓言也許可以從博爾赫斯的小說中衍生出來,叫做‘畫餅充饑’。然而,在中國語言的代碼中,這種表達有著強烈的負面意義。因而有鑒于此及另一些原因,在中國贊同性地接受后現代主義是不可設想的?!?9Cf.Douwe W.Fokkema, Literary History, Modernism, and Postmodernism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1984), 55-56.他之所以做出這一判斷顯然是其思想深處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影響使然,因為確實,當時的中國無論就其生產水平還是生活條件來看,都未達到后工業社會的后現代條件。但是1989 年10 月,他在接到我的來信說明后現代主義在中國文學中得到不少作家的贊同性接受,并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時,他則勇于面對這一客觀存在的現實毅然改變了自己原先的武斷觀點。他在和伯頓斯商量后立即決定申請荷蘭皇家科學院的博士后基金,獲批后便邀請我赴荷蘭烏得勒支大學從事學術研究一年,研究的課題就是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接受,并要我為他和伯頓斯正在合作主編的《用歐洲語言撰寫的比較文學史》分卷《國際后現代主義:理論與文學實踐》撰寫一章,題為:“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的接受:先鋒小說的個案”(The Reception of Postmodernism in China: The Case of Avant-Garde Fiction)。20Cf.Hans Bertens and Douwe Fokkema eds., 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1997), 499-510.他的這種“與時俱進”的學術研究風格和實事求是的精神是令人欽佩的。這一分卷的出版再一次證明,在佛克馬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文學編史領域中的“西方中心主義”思維模式終于被打破了。在這一卷的編輯中,顯然也滲透了他的世界文學思想。

在2005 年8 月深圳舉行的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八屆年會暨國際研討會上,佛克馬應邀做了題為“中國的后現代主義小說”的主旨發言,后來又于2007 年在四川大學就這個話題做了進一步拓展并做了專題演講,最終該文修改后發表于美國的文學史研究權威刊物《現代語言季刊》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專輯中。21Cf.Douwe Fokkema, “Chinese Postmodernist Fiction,”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69.no.1 (2008): 141-65.在這篇論文中,佛克馬首先指出,后現代主義在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歐洲的后現代主義文學顯然不同于美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也不同于中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那么中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有何特色呢?他認為,“這種差別并非局限于它是另一個地方的后現代主義,而在于它所賴以生存的歷史背景、敘事形式以及讀者的反應”22Ibid., 141.??梢哉f,佛克馬正是從這幾個視角開始了對一些中國當代文學文本的細讀和分析的。在他看來,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后現代主義潮流的出現有其多方面的因素:

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的文學背景也如同其近百年的歷史一樣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包括被認為是“紅色經典”的一些俄蘇小說。1958年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術語被重新表述為“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結合”……其次,20、30年代的中國現代文學依然是中國作家和讀者的集體記憶之一部分。第三,中國的傳統經典,這一傳統始自孔子和莊子,直到唐宋詩詞,再到《西游記》和《紅樓夢》,它們始終作為中國文學背景的一部分。第四,還有外國文學,包括翻譯成中文的博爾赫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以及很快就譯成中文的巴思的論文《補充的文學》,這些均使得后現代主義成為知識界的一個熟悉的概念。第五,還有通俗文學和民間故事的第一手知識,這些作家中比較有名的如莫言,大都出生在農村,或者是青年時代就被送到那里去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如韓少功。23Ibid., 148.

因此,這種多元的價值取向和多方面文化背景便導致后現代主義作為其一元也能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于是他挑選了幾位在他看來具有后現代主義傾向的作家,通過細讀和分析莫言、王朔、余華、韓少功和海男等人的小說后,頗有理論敏感性地加以理論總結: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在當代西方文學中是同時出現的,其中先鋒派作家們更為偏好后現代主義。在中國也是如此,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是共存的,但是現代主義的地位較之其西方同行來則更為強大,因為現代主義在中國是一種延緩了的發現和實踐……現代主義者和后現代主義者對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都是一種反動,因此在這方面,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與其說是競爭者,倒不如說更是同盟軍?!?4Ibid., 164.他是在仔細分析了中國的具體情況后得出這一結論的,這也比較符合中國學者對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在中國改革開放時代同步出現之特征的概括。當然,中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一方面消解了國際后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宏大敘事”,另一方面,又以中國的具體實踐和變體形式豐富了國際學界的后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因此就其在國內外的影響力而言,中國的后現代主義文學中的佼佼者也成了世界文學。

在確認中國的后現代主義與歐美的后現代主義有著一些差別后,佛克馬又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是否存在一個中國的后現代主義可據以反動的中國的現代主義呢?這倒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在20~30年代以及40年代的中國文學中發現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但是能見到喬伊斯、普魯斯特和托馬斯·曼的那些帶有其反諷和建立在假設之基礎上的建構嗎?”25Ibid., 149.在佛克馬看來,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是獨具慧眼和理論洞見的佛克馬卻在一位學者型作家中見到了現代主義的諸種特征,這就是他的老朋友——同樣在歐洲留過學并有著深厚國學功底的錢鍾書。他認為錢鍾書的《圍城》是在當時的中國文學大背景和大氛圍中的一個另類,因此《圍城》至少比較“接近歐洲的現代主義”。當然,他在提出這一觀點后緊接著就拿出了證據:錢鍾書于30 年代正好在歐洲留學,當時現代主義在歐洲文學中達到了全盛的階段,錢“在牛津大學讀了艾略特和普魯斯特的作品”,26Ibid.這顯然對他有著影響和啟迪。確實,熟諳中國現代文學和當代比較文學的佛克馬早就開始關注錢鍾書的文學和學術著述了,他在改革開放后再次來中國訪問講學時,唯一前往專門拜訪的作家兼學者就是錢鍾書。可見他們至少在現代主義和比較文學這兩個話題上有很多共同的語言,甚至這兩位學者所掌握的語言都大致相同。

在具體的文本分析方面,佛克馬充分發揮了他的細讀之長項。他在仔細閱讀了余華、韓少功和莫言等人的小說后總結道,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們是‘后現代主義者’”,因此,“中國的后現代主義實際上是國際后現代主義的一部分,但同時也具有自己的特色,因為它產生自特定的中國文化語境并形成了自己特殊的敘事特征。”27Ibid., 151.他認為,只有認識到中國文學的世界性,才能更為全面地修正世界文學經典,反映世界文學發展的全貌。如果說,當年后殖民理論家賽義德所提出的“旅行中的理論”(traveling theory) 只強調了理論從中心向邊緣的單向度輻射和影響的話,那么毫無疑問,佛克馬則又前進了一步:他通過考察中國的文學創作實踐,對出自西方的世界文學理論提出質疑和修正。即世界文學之于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應該呈現出一種雙向關系:世界文學促使這些民族/國別文學更加開放和包容,從而使之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這些來自不同民族/國別文學的優秀作品又豐富了世界文學的寶庫,使之更加具有普遍性。我們認為這應該是佛克馬的世界文學觀的重要貢獻,同時也對我們的中國比較文學學者不無一定的啟迪意義。

另一個值得我們在此指出的是,盡管佛克馬多年脫離了漢學研究,但他一旦撿起過去的老本行仍然十分嫻熟。他在這篇文章中分析的一些作品,如王安憶和莫言的小說是有現成的英譯文的,他可以通過翻譯來閱讀這些作品,而有些作品他則直接閱讀了中文,從中文原文引證并譯成英文。例如,他對莫言的《豐乳肥臀》的細讀就十分到位,除了閱讀葛浩文的英譯文外,他還找來2003 年出版的《豐乳肥臀》中文版,仔細對照著讀,結果發現葛浩文或許為了滿足美國讀者的市場所需對莫言的原作做了一些刪節和修改,甚至將其結尾做了符合敘事內在邏輯發展的修改,從而使得英語世界的讀者很容易忽視其結尾的“短路”之后現代特征。他對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的解讀則直接引自中文原文,甚至連所引證的段落都由他自己譯成英文。而他對中國批評家的著述的了解更是直接通過中文原文來閱讀和引證。我們都知道,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很少能用英文著述并在國際刊物上發表,而且其批評著述被譯成英文的也很少。因此,佛克馬直接閱讀他們的原文著述,并對這些批評家做了十分到位的引證。他除了直接引用我所發表的討論后現代主義的英文論文外,還通過中文引用了中國批評家戴錦華和陶東風等人的論文。這一點也使他在那些國際后現代主義研究大家中獨樹一幟。

正如佛克馬已經看到的,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作家有著一種強烈的世界意識,他們不僅為國內讀者而創作,同時也為全世界的讀者而創作,這樣,通過翻譯的中介,他們就有可能走向世界。對此,佛克馬認為,“這些用中文以及通過翻譯創作了暢銷作品的主要中國作家試圖與西方的同行平起平坐。當然,他們的這種自信也是完全正當的:他們要對世界文學做出貢獻,因此他們常常表現得比歐美的作家更為大膽,并且成功地向我們暗示了一種全人類的普適觀點”28Ibid., 165.。應該說,佛克馬的這一看法是相當準確的,較之那些僅看到世界文學之于中國的意義而忽視了中國文學的世界性影響的西方比較文學學者和漢學家,佛克馬確實邁出了一大步。這一現象對我們今天在國際學界推介中國文學以及人文學術有著重要的啟示:我們在推進中國文學和人文學術國際化的進程中,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自信和文學自信,在世界文學和全球人文的語境中彰顯中國的特色。

結語:全球化與新世界主義建構

顯然,在當今的人文社會科學界,談論全球化問題已經成了一種時髦。面對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所受到的種種沖擊和挑戰,作為一位有著強烈的人文關懷的當代知識分子,佛克馬也被卷入了這股爭論的大潮中,并在不同的場合發表了一些批評性文字。平心而論,他也和布魯姆一樣對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性是較為反感的,并在一些場合中表達了對之的批評,他主張用一個帶有科學特征的術語“文化學”(cultural science)來替代更具有人文色彩的“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對全球化之于文化的影響和作用方面他也是持一種謹慎的態度。在對全球化的批判和歡呼聲融為一體的氛圍中,他的態度尤為冷靜,他更為關注全球化所導致的文化趨同性走向的另一方面:文化上的多元化或多樣性。他在詳細闡發了多元文化主義的不同含義和在不同語境下的表現時指出,“在一個受到經濟全球化和信息技術日益同一化所產生的后果威脅的世界上,為多元文化主義辯護可得到廣泛的響應”,他認為,既然文化上的全球化之特色是文化趨同性與文化多樣性并存,那么“強調差異倒是有必要的”。29(荷)佛克馬:《走向新世界主義》,見王寧、薛曉源編:《全球化與后殖民批評》,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247 頁。[ Cf.Douwe Fokkema, “Zouxiang xin shijiezhuyi” (Towards a New Cosmopolitanism),in Quanqiuhua yu houzhimin piping(Globalization and Postcolonial Criticism),eds.WANG Ning and XUE Xiaoyuan, Beijing: Central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Press,1998, 247.]一般人往往只注意到全球化帶給文化的趨同性特征,而佛克馬則與另一位研究全球化問題的大家羅蘭·羅伯遜(Roland Robertson,1938-2022)一樣,同時注意到其雙重性:趨同性和多樣性,而且認為后者的特征在文化上顯示得更為明顯。

佛克馬這篇文章的另一個特色就是致力于建構一種新的世界主義。他在回顧了歷史上的世界主義之不同內涵后指出:“應當對一種新的世界主義的概念加以界定,它應當擁有全人類都生來具有的學習能力的基礎。這種新世界主義也許將受制于一系列有限的與全球責任相關并尊重差異的成規。既然政治家的動機一般說來是被他們所代表的族群或民族的有限的自我利益而激發起來的,那么設計一種新的世界主義的創意就首先應當出于對政治圈子以外的人們的考慮,也即應考慮所謂的知識分子?!?0同上,第261頁。[ Ibid., 261.]顯然,他不同意那種大一統的抹殺了各民族不同特色的普遍主義的世界主義,而是更強調對差異的保護,這顯然是受到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所致。就這種新的世界主義的文化內涵,佛克馬進一步指出:“所有文化本身都是可以修正的,它們設計了東方主義的概念和西方主義的概念,如果恰當的話,我們也可以嘗試著建構新世界主義的概念。”31同上,第263頁。[ Ibid., 263.]顯然,他試圖強調說明,世界主義的概念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一個可以建構的概念,因而應該處于一種動態之中。毫無疑問,此時的佛克馬已經不僅超越了過去的歐洲中心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之局限,甚至在提請人們注意,西方世界以外的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也與這種世界主義不無關系。他憑借自己的豐富中國歷史和文化知識,回顧道:“在中國傳統中,歷史的層面主導了地理上的分布。整個世界基本上都是根據一種文化模式得到解釋的。如果一個人生活在野蠻人中的話,儒家人性的原則也會適用。中國思想的普遍主義特征直到本世紀才受到若在歐洲便以文化相對主義之名義發展的那些觀念的挑戰。佛教禪宗這另一個偉大的傳統也像儒家學說一樣具有普遍主義特征。”32同上,第259頁。[ Ibid., 259.]由此可見,他的深厚的中國文化造詣促使他在一切場合都會以中國文化的例證來解構西方中心主義的藩籬。

尤其應該指出的是,佛克馬對中國文化的情有獨鐘并非偶然,而是有著歷史的淵源,這一點甚至體現在他為自己所起的中文名字上:“我的中文姓名‘佛克馬’是我自定的,它不僅與其西文發音相近,更重要的是,這三個字分別反映了我對三個領域的興趣及研究:‘佛’代表佛教;‘克’與孔夫子(Confucius)相諧音;‘馬’則代表馬克思。這三者均對中國文學頗有影響,而且我對之也下了一番功夫。”33參閱王寧:《關于文學史、文學理論及文學研究諸問題——訪著名學者佛克馬教授》,收入王寧,《比較文學與當代文化批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第404 頁。[ WANG Ning, “Guanyu wenxueshi wenxuelilun ji wenxueyanjiu zhuwenti” (On Literary History, Literary Theory and Literary 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Douwe W.Fokkema),in WANG Ning,Bijiao wenxue yu dangdai wenhua pip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ontemporary Cultural Criticism), 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ress,2000, 404.]應該指出的是,前兩個方面對于他長期在西方學界從事中國問題研究有著直接的影響,而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卻最終未能使他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例如他在和蟻布思合著的《20 世紀文學理論》及其他地方對中國和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偏見就明顯地受到西方世界的“冷戰”思維定勢的影響,得出一些有爭議的看法也是在所難免的。盡管如此,馬克思主義對他的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時時地在他的著述和演講中流露出來,這也促使他始終堅持一種辯證的和發展的態度來考察世界文學和文化問題,同時嚴格的中國語言文學的訓練也使得他在語言才能和文化知識方面明顯地高于他的許多視野狹隘的歐美同行。確實,佛克馬從一開始就試圖與那些竭力鼓吹“趨同性”全球化的人拉開距離,他更加理性地強調文化的差異性和多元性。在這個問題上,他也和德里達等歐洲知識分子一樣,小心翼翼地使用“全球化”這一具有爭議的術語,并且致力于發現新的術語來描述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全球性現象在文化和文學上的反映。這些均對我們今天在中國的語境中研究世界文學現象不無啟迪。

總之,正如我在多個場合所堅持的,編寫一部世界文學史,如果忽視中國文學的地位至少是不全面的;同樣,如果綜述當今的世界文學研究,不提佛克馬的貢獻也肯定是不公平的??梢哉f,本文的寫作正是本著這一意念而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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