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杰

王興源。(圖/受訪者供圖)
在龐大的中國銀行業體系中,有一類特殊的銀行——農信機構:法人數量超過2000家,占據銀行機構數半壁江山;網點數量7萬多個,占銀行業的30%以上;總資產規模在50萬億元左右,超過“宇宙第一大行”工商銀行的42萬億元。
在“五環外”的金融中,與大部分小微企業、農戶有交集的并不是六大行、全國性股份制銀行,而是農信機構,它們在縣域市場以及廣袤的鄉村占據著更大市場份額,存貸款業務市場份額多居于當地第一位。
但由于經濟下行、體制機制存在短板以及市場競爭加劇等,部分農信機構不良資產暴露,且易新增風險。“所有風險和不良背后都有人的因素。制度再好、科技再先進,只要執行人出現了道德風險,就會產生不良。若要防范風險,需要緊盯風險背后人的因素。”近日,青海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黨委書記、理事長王興源在接受《財經》專訪時強調。
作為中國唯一省級普惠金融綜合示范區,青海區域經濟并不發達,該地農信機構純信用貸款的本省覆蓋率達到80%左右,也就是說,每十戶農牧戶,八戶獲得了信用貸款。農信不良貸款率低于全國農商行的平均水平。
如何預防人為因素產生的道德風險?王興源提出了三個理念:黨建和黨風廉政建設是成本最低的風控;業務工作的難點就是黨建工作的重點;人比資本重要。“無論銀行有多少資本,若不管理好人,出現幾筆不良貸款就有可能把資本金損失殆盡。”他說。
公開資料顯示,王興源為青海省委黨校研究生學歷,于2019年9月,出任青海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黨委書記、理事長,有著近40年的農信系統從業管理經驗。作為一名農信“老兵”,他在農信定位和改革、農村金融發展、普惠金融等方面擁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理論思考。
目前,隨著頂層設計要求農信機構堅守服務“三農”和小微企業市場定位,以及金融讓利實體經濟,如何兼顧其商業性和政策性關乎著鄉村振興的藍圖。“百年前農信在中國誕生,就具備政策屬性。農信不應以追求盈利為最大目標,但作為商業機構,要保持適當的利潤來維持可持續發展。”王興源稱。
王興源還表示,農信機構的風險大多來自大額資金投放、跨區域經營。農信只有深耕主責主業,才可以做到安全性,進而實現盈利性。在金融讓利下,短期內銀行的盈利會受到影響,但從長期看,當實體經濟持續恢復并不斷發展壯大時,自然會產生巨大的融資需求,形成對銀行業的反哺。
《財經》:近年來,省聯社強化服務職能,具體發生了哪些新變化?
王興源:省聯社一直延續的是“大平臺+小法人”的模式,這是上一輪農信社改革的主要成果之一。各家農商行想做做不了、做不好的事,投入大、產出小的事情,由省聯社來做。
具體到我們,淡化行政管理職能,強化服務、協調和指導職能,定位是“三管一提升”:管方向、管隊伍、管風險,提高平臺服務能力。
《財經》:2022年浙江、河南兩地對農信改革有所探索后,2023年多省的農信改革正在加速。青海農信下一步改革的方向和原則是什么?
王興源:目前,我們也正在研究和完善省聯社改革的方案。考慮的方向是,一方面結合省情和社情實際,圍繞縣域法人機構資產規模、資本情況、抗風險能力、商業可持續性以及省聯社與縣域法人機構之間的現行管理體制機制等開展了分析,因地制宜論證和選擇改革模式。
另一方面,主要從穩妥化解處置風險、建立現代金融企業制度、堅守支農支小定位和加強黨的領導和建設等方面明確改革任務。
《財經》:改革往往與化解風險伴隨。農信化解風險的措施是什么?
王興源:在“三期疊加”下,不良資產水落石出。農信應加強與地方政府和監管部門溝通對接,壓實政府、監管、銀行三方責任,協同成立化險專班、制定化險方案、建立化險清單等。
我們通過集中攻堅綜合運用“四個一批”(清收一批、重組一批、核銷一批、市場化轉讓一批)的方式,僅2022年一年,實現壓降不良貸款近29億元,風險化解取得顯著成效。
此外,全系統從“壓降不良資產”的傳統思維向“經營不良資產”的前沿思維轉變,通過債轉股、市場化處置等方式,盤活和經營不良資產,實現不良資產變現。同時,加大表外不良資產清收,向表外要效益,實現“顆粒歸倉”。
當然,從行業來看,農信機構甚至中小銀行的不良在處置過程中依舊面臨一些制約。其中之一是,農信的不良資產,主要由地方AMC(資產管理公司)處置,而地方AMC只能在省內開展業務,處置渠道較為單一,且部分地區的資產管理公司處理能力不足,影響著處置的進程。
《財經》:您剛講的多為存量風險的化解,對于增量風險有何方式應對?
王興源:所有風險和不良的背后都有人的因素。制度再好、科技再先進,執行的人出現了道德風險,就會產生大量的不良。若要解決風險問題,需要緊盯風險背后人的因素。
無論銀行有多少資本,若管不好人、控制不好風險,幾筆貸款就有可能把資本賠完。為盯住主體責任背后的人、廉政建設背后的人,建立了聯合聯動監督模式和問題管理閉環機制。
另外,把業務工作的難點作為黨建工作的重點,堅持黨建和黨風廉政建設是成本最低的風險防控理念,并采取了向縣域農商銀行選派紀委書記,對紀檢監察人員給予工資待遇傾斜等措施。
《財經》:通常來講,銀行經營應遵循“三性”原則,即安全性、流動性、效益性。而近些年,農信還被賦予了更多的政策性。
王興源:在歐美銀行危機外溢、疫情影響下討論該問題,非常有意義,銀行業在這幾個屬性之間取得平衡尤為重要。其實,不同于其他類型的商業銀行,從百年前農信在中國的誕生,就有政策的屬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幾十年,農信的管理權經歷了“農業銀行管理階段”“人民銀行管理階段”和“地方政府管理階段”等若干次演變,但農信社支農支小的市場定位未發生變化。
近年來,農信機構業務和服務的政策性特征愈加明顯,更加強調政治責任、社會責任。例如嚴格審慎開展綜合化和跨區域經營,專注服務本地、服務縣域、服務社區,原則上機構不出縣(區)、業務不跨縣(區);確保投向“三農”和小微企業的貸款在貸款總量中占主要份額等。
我們進而定位成:做“小而精、小而美、小而實”銀行。“小”:就是堅持縣域小法人的定位,不貪全求大,不盲目追求規模擴張。
為什么要做小?從省情上來講,青海是經濟小省、人口小省,這也決定了農商銀行規模小;與全國農信相比,無論是省聯社還是農商銀行單體的規模都要小;從經營范圍來講,與其他商業銀行比,農信的服務對象“三農”、小微、實體經濟基本都在縣域,經營范圍小。原則上,單筆貸款控制在1000萬元之內。
美,即形象美、文化美、服務美。精,即管理精、業務精、隊伍精。實,即底子實、底數實、底色實,資產質量真實,不隱藏不良。
《財經》:如何平衡農信的商業性和政策性?
王興源:二者并不沖突。農信系統有相當比例的農商行,已經形成了公司治理架構和治理機制,也講究股東回報,但并沒有以追求盈利為最大目標,保持適當的利潤維持商業的可持續性即可。
安全性是銀行的第一經營原則,是實現流動性和效益性的前提。農信只要聚焦主責主業,就可以做到安全性。這些年來,不良幾乎都來自大額資金投放、跨區域經營。其實農牧戶等“三農”的不良率非常低,青海農信的該類信用貸款不良率僅有0.8%。當然,小微貸款受到了疫情影響,這幾年不良率稍高一些。
對于金融讓利實體經濟,這在短期內會影響銀行盈利。但我認為,應從長線思維的角度去看待,當實體經濟持續恢復并不斷發展壯大時,自然會產生巨大的融資需求,進而推動銀行信貸資產的增長,形成對銀行業的反哺。
《財經》:最近幾年,大行和全國性股份制銀行開始下沉鄉村,“掐尖”優質客戶。您擔心嗎?
王興源:在過去幾十年間,大行認為農村市場風險大、盈利小,集體離場。近期國有大行和一些股份制銀行重調服務重心,更多的金融機構在關注“三農”市場,這是好事。
中國是“三農”大國,有超過14億的人口,其中農村人口約5億人,這是藍海市場。農信的優勢在于體制機制靈活、人熟地熟情況熟、決策鏈條短、產品服務更接地氣,網點足夠下沉。隨著農信的定位越來越清晰,服務“三農”和小微是我們的必答題,是唯一的選擇,也是立足之本。
不過,大行下沉確實給農信的目標陣地和經營模式帶來些許困擾。我們通過十多年的努力,在全省評定信用村3289個、信用戶71萬戶,覆蓋率分別是80%、74%(也就是說全省每十戶農牧戶,就有八戶享受了農信的金融服務),提供純信用、無擔保、無抵押貸款。
有國有大行進入農村市場后,借鑒了信用評估,并對部分信用村提供更大額度的授信,出現了“多頭授信”“過度授信”的問題,這可能會引起償債風險。
《財經》:涉農主體固定資產少、發展不規范、有效抵質押物少等,一向是信用體系的薄弱環節和難點。
王興源:我們逐漸探索出來的做法是,與地方政府、人民銀行、相關職能部門配合、村委鄉鎮和農戶共同構建農村信用體系,建立覆蓋全省的財政支農融資擔保資金風險補償機制,推進信用戶、信用村、信用鄉(鎮)、信用縣“四信”工程建設。
其邏輯是:本著能評則評的原則,若一個村內有60%以上的信用戶(不包括遷往外地工作的農民),則被評定為信用村;一個鄉(鎮)有60%以上的信用村,可以評為信用鄉(鎮);同樣,一個縣有60%以上的信用鄉(鎮),可以評為信用縣。截至目前,信用縣、信用鄉(鎮)覆蓋率分別為62%和83%。
信用情況確定由評分表評分確定(以農牧戶為例),根據評分情況分為優秀、良好、一般和等外四個等級,評級為一般以上的根據得分情況確定對應信用等級和授信額度。
具體評定指標包括:申請人年齡、婚育狀況、健康狀況、業務往來關系、經營能力、家庭年凈收、凈資產、借款人個人征信記錄、借款人配偶征信記錄、定性指標、特殊指標等。

青海西寧市的一處惠農金融服務點。圖/中新
《財經》:這是一項海量的工作。在信用評定中,遇到的困難有哪些?
王興源:一是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質效有待進一步加強。信用體系建設管理薄弱,數字化管理手段匱乏,線下建檔評級紙質檔案調整、更新不及時,難以對評級成果做進一步的轉化和應用。
二是信用體系建設科技化水平不足。涉農信用信息的采集、整合、使用方面仍存在諸多薄弱環節,信息采集渠道、手段較為單一,現有系統不能支持按戶錄入數據或匹配,對業務支撐力還需進一步提升。
三是農村信用環境仍需優化。部分農牧戶信用意識淡薄,對農牧信用戶小額信貸的具體業務、要求、償還水平認識不清,信用觀念淡薄,存在惡意欠貸和資金挪用的行為。
《財經》:除了打造信用體系,農信在鄉村振興中還有哪些著力點?
王興源:中國幅員遼闊,農村地域間的經濟、文化特點各不相同,各個農信的資源稟賦也具有差異性,具備的能力也不盡相同。就青海而言,農信建立“雙基聯動”合作貸款模式,通過基層黨組織“聯建”,實現金融村官與村委行長“聯姻”。
所謂“雙基聯動”合作機制是指基層農商銀行與基層村委黨組織深度合作,通過設立“五雙”(雙簽、雙掛、雙辦、雙評、雙控)工作流程,把基層村委黨組織的政治、組織、信息優勢與農商行的資金、技術和風險管理優勢進行互聯。
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末,對農村的貸款筆數較“雙基聯動”合作機制實施前翻了2.38倍,貸款金額翻了4.55倍。
另外,也為鄉村建設了“三資”管理平臺,主要是規范村集體資金、資產、資源、股權管理,提供監督預警,提升農村集體經濟的運營、管理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