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路上的繁復奮斗書寫
——讀張衛平長篇小說《奮斗者》

文 董曉可

閱讀作家張衛平長篇小說《奮斗者》，我腦海中一直回響著《了不起的蓋茨比》開頭那段富有哲理的話語：“在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每當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無疑，這是一段富有隱喻色彩的話語，而倘若能打破具體國別與代際限制，這一被作為“美國夢”與“迷惘的一代”經典注解的話語同樣可以征引來注解中國的改革歷程與一代改革弄潮兒。是的，在我們國家改革開放已然推進40 余年的今天，當面對這段波瀾壯闊而又泥沙俱下的復雜歷史時，我們不該只有對一批批不畏艱難的奮斗者形象的禮贊，幾代人不懈努力造福一方的艱難歷程的宣傳，抑或對于礦難、貪腐等災難性后果的單向度的、新聞式的宣傳。這種非黑即白、非A 即B、非贊美即攻擊的對于改革的評價本身就是缺乏理性的，也是極易失真的。是的，在此種榮光與泥淖的一維表象背后，我們更應看到的是改革歷程中的正義與私欲的外在共存與內面博弈，是走出改革舒適區后朝向縱深奮進時的困境，是被譽為“永不言棄的奮斗者”的改革者在靈肉碰撞時的道德神性與肉體蟲性交織時的猶疑乃至潰退的人性堅毅與弱點相與碰撞的展露，甚至于一種混雜了巨大喧囂、極度狂歡、幾家歡笑幾家愁、幾人發跡幾人血淚的世俗與榮耀、激進與困窘、癲狂與平靜、靈魂與肉體、光明與黑暗、高尚與卑鄙、斗爭與妥協的宏大語義場下的改革綜合體。這，才是真正、真實、現實的改革。而這一切，均基建于老百姓對于“過好日子”的樸素追求的物質實體之上。是的，首先要賦予物質生存權以優先地位，唯有當我們理性面對下崗潮、失業潮時，相信會對改革航船上的“物質實體第一性”生發出最為直觀的感受。某種意義而言，《奮斗者》正因在直面了這一物質實體的基礎上，統籌運筆、多維探究，才能切入社會肌理與人性肌理，進而超越了諸多改革書寫中是非對錯的淺層次二維對立思維，感觸了改革的溫度，體察了改革的不易，進而抵達了一種具有寬廣時代風景與豐美時代靈魂的繁復性改革書寫。

一、正義與欲望：一種道德的辯證法

如果說，《白鹿原》揭示了歷史縱深處的“一個民族的秘史”，《奮斗者》顯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柯云路、張平等山西作家在政治層面的“一個民族的秘史”的書寫。在這一改革主題下，在改革領域奮斗與發展諸多層次的交織碰撞中，構筑了一種基于社會公平與人性尊嚴的“正義與欲望”下的道德辯證。

首先是地域意義上的公平正義。《奮斗者》一開始，便對于江州市的歷史進行了富含詩意的描繪：“中國北部的邊防重鎮”“牽動歷代中原王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重大歷史事件多達300 余起……秦擊匈奴、唐阻突厥、宋御契丹、明防瓦剌……古郡國被滅、漢高祖被圍、江州之變、雍熙北伐……上演了一出出慷慨悲歌的英雄壯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發生了巨大變動，當改革開放的巨輪浩蕩推進，作為資源型城市的江州市在新一輪的重新洗牌中被遠遠甩在了后邊。一個城市的輝煌與榮光“無可奈何花落去”：“落后與貧困幾乎成了20 世紀末期江州市最屈辱的代名詞。財政窮、干部窮、工人窮、農民窮……除過窮，還是窮，這個可怕的窮字就那么緊追不舍地尾隨在50 萬江州市人民的身后！”而另一方面，與落后和貧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江州的山脈之下埋藏著幾乎全省一半的鐵礦資源。如此，地域層面的公平正義便最大化地轉變為物質資源的開發、轉化與造福民眾的程度。改革的緊迫性顯而易見，而不改革的不思進取也成為一種懶政而讓人痛心。于是，我們仿佛能聽到前任市委書記張學明的大聲疾呼：“天天喊改革，天天喊開放，是我們自己沒有或者是不敢改革不敢開放。”在此，我們看到了一種極具現實感的現象，即制約江州市發展的因素并非資源或資金等物資匱乏，而是人的保守與惰性。依此出發，當他圍繞豐富的鐵礦資源，不惜一切招商引資，領導引資、干部引資、群眾引資，實則是在進行一場人心的改革。而另一方面，為了打破悠久歷史、地域閉塞的地域境況形成的思想保守與行動遲緩，他提出了只能干不能說的“先上車后買票”的資源開采方略，讓鐵礦一邊辦手續，一邊放炮炸山，實際上也在無形中激發了人們欲望的因子。這種欲望，首先體現在干成事的能力與干事過程中對于財富的追求，以及由此所兌現的普通百姓脫貧致富的真金白銀的獲得。對此，“先上車后買票”確實帶來了特定地域在特定時段的實實在在的“現實正義”，但也造成了“上了車不買票”甚至“不買票還故意逃票”的蜂擁而上、胡采亂挖、監管缺失、稅收流失等弊端，直至釀成暴雨下的礦山垮塌與大量傷亡的人間慘劇。文中青山鎮書記牛根紅對冀老板的一段“發難”之語讓人警醒：“冀老板，記得前些時候我們在省城拜見張書記時，張書記說過一句話，先上車后買票，不等于上了車不買票啊！冀老板來江州已經四年多了，你掏良心說，你冀老板從江州拿鈔票拿得少嗎？江州人民為難過你冀老板嗎？為啥四年了，咱們就不能把這些手續辦齊全呢？”在此，一種地域意義上的公平正義，在金錢欲望的天平上逐漸傾斜，展現出其道德層面失衡的一面。全市幾百家礦山企業，手續齊全的僅有百分之三十，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不齊全，將近有一半的企業是違規經營。在此基礎上，當個體合理欲望不受規約后，便會畸形膨脹，進而突破公平正義的基本道德底線而貽害無窮。而此在的正義與欲望在前期的相與支撐與后期的相互抵牾，正映射出了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中無法調和的困境與打破這種困境的艱難性。

其次是政治層面的公平正義。從行政級別來看，《奮斗者》涉及的地域為縣（縣級市）鄉兩級，此為整個行政體制的末梢：基層組織，基層干部，小老百姓，這是猶如毛細血管般最為錯綜復雜的民生承載體，也是最能衡量干部政績觀的政治承載體。當這些底層政治境況與特定資源開發結合，其所衍生的干事創業與個體私欲的一事兩端的情感側重，便使得政治操守的持有具有了更多道德持守的意味。與張平《國家干部》等小說作品及周梅森《人民的名義》等影視作品的激烈斗爭與鐵腕反腐不同的是，《奮斗者》中的政治生態顯得相對平和。這種平和所折射的是長久歷史積淀下北地縣城的中庸性：一方面，大多數干部有著良善的秉性，愿意關心百姓疾苦，體恤百姓困難，為百姓謀取合理利益，這在那五因工致殘的賠償問題、村建小學的翻新問題，以及江州市文化局局長杜婉瑩、青山鎮鎮長李春曉、溝底村支書二狗蛋為獲取經費而順從看似庸俗的“酒文化”中皆有體現；另一方面，這種中庸性又無疑會滑向平庸性的一面，表現出不干事也不出事的保守主義原則下的個人政治平安。如此，當推動地域經濟發展與實現個人政治權力發生交集甚至碰撞時，一種群體的經濟道德與個體的私欲道德便在正義的天空下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匯合。在此，是轟轟烈烈的干事創業謀一方發展，還是先保政治平安再謀仕途進步，二者之間便出現了艱難的抉擇。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作為“代市長”的羅清才，一方面為實現權力過渡而往上層“跑官”，一方面又并未讓違規礦山問題任意泛濫。而在此背后，問題還有更為復雜的一面。在“代”字局限下的政治可為的掣肘與涉及萬千百姓的物質利益的“大事”面前，他在群體利益與個體欲望的博弈下又有著諸多現實困境：“代”字的過渡性與被替代性直接關系到發展政策的延續與扼殺，而其升遷與否甚至關系到了一種政治使命的能否落地。倘若從阿多諾《道德哲學的問題》出發，江州市一眾干部身上的百姓利益的正義追求與個體私欲的合理追逐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辯證式結合：“他們是一群好干部，他們不是一群好干部。”他們的無私無畏與權力臣服，皆淋漓盡致地呈現在物質利益與道德評判相互勾連的政治網格中。在此情形下，我們恒常理念中普泛意義下物質經濟改革，很多時候便需要借助政治權力來予以實現，而這又可能衍生出政治威權與政治腐敗，這一切均在政治層面呈說著改革公平落地的舉步維艱。

在《奮斗者》的首頁，有這樣一句顯赫的題記：“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這句來自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的名言，如同暗夜星光一般，蘊含著作家整部作品的“文心”，即對于“正義”問題的探尋。那么什么是正義呢？或者說，在《奮斗者》中作家在追求一種什么樣的正義理念呢？具體到《奮斗者》中來，在改革開放這一歷史浪潮中，最大的價值中心無疑是民生問題，可以說，改革紅利的釋放最顯明地表現在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升。而在此大的語境下，民生又涵蓋了政治與經濟、社會資本與個體利益等諸多問題，這其中對于個人欲望的評價問題，顯然尤為重要。如果用反向思維來考察《奮斗者》的題記，我們能發掘其觸及了一個深刻的社會層面的道德倫理問題，即如何在一種好的社會制度下確保正義的公平性運行。正如羅清才在礦山大爆炸后的痛徹反省那樣：“是偶然，還是必然？是管理失誤，還是有更深層次的矛盾？是發展出了問題，還是保障機制出了問題？是貧富差距拉大了，還是社會的公平正義缺失了？”顯然，在此問題上，好的制度保障與規約下的政治生態的建設顯得尤為重要。事實上，唯有建立一種法制化、制度化的文明政治價值體系，才能確保政治之于經濟關系的良性發展，也才能使得干部政績健康踐行，使得長遠時段老百姓的物質利益落到實處，進而最大限度實現“正義與欲望”這一看似矛盾實則互通的道德公平。這，或許是《奮斗者》深度思考的重要問題。

二、土壤與植物：一個時代的涵養度

我們常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這一對“文學”的界定，不僅包括作品中的代際風景，還應包括因時代而生的血肉豐滿的生命意象。這就好比土壤與植物的關系，隨著特定時代的物候推移，我們會看到這些“植物”的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感知她們的歡樂與疼痛，體味她們的血流與脈動。在改革開放的土壤下，曾誕生過一大批引以為傲的“植物”形象，譬如《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新星》中的李向南、《三千萬》中的丁猛、《平凡的世界》中的孫氏兄弟、《廢都》中的莊之蝶、《一個人的戰爭》中的多米、《羊的門》中的呼天成等等。這其中滋養“植物”的“土壤”同樣是多樣化的，既有工業化改制、城鄉人員流動、民生就業，也有政界博弈、商場斗爭、身體覺醒等。而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時代的土壤愈加呈現出其復合性的一面，而植物也變得愈發具有多重面向的性格沖撞與分裂，這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我們在改革路上的靈肉裂變。在《奮斗者》中，這種疼痛的裂變尤其突出。從情感傾向上看，作品有著濃郁的鄉村文化本位色彩，但隨著改革的深入，這方諸多植物生長于斯、可以揮灑汗水的大地，日益受到現代性的迅猛推拉與劇烈撕扯，一方寧靜土地下自由散漫的植物逐漸喪失了其自由舒展的天空，而表現出時代惶惑感與掙扎感的一面。在作品中通過內在組裝而型構成的數十位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中，真切展現了一種網狀廣闊大地上各式各樣平凡的、物質的、欲望的與焦慮的、躊躇的、痛苦的植物群像——

其一，攀爬的藤蔓

藤蔓，其本身隱含著權力的魅影。在此之下，既有仕途路徑中正常欲望的追求，也有“官本位”意識下官僚意識對人性壓倒性的支配作用。政治權力之于生命個體，首先會以仕途進步的具象化形態示人。當作品中的核心人物羅清才榮升市長后，周身的一切展現出了以“權力臣服”為軸心的驚人巨變。街坊鄰居大呼小叫、推門稱贊，父母流露出幸福又驚詫的眼光，妻子岳父表現出極大柔情與贊譽。這種衣錦還鄉的榮譽感與自豪感，在友朋、鄰里、親情與倫理之間，表現出其巨大的懾服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在《奮斗者》中，作家對于政治語境下的權力問題，既未流露出諸多官場小說的熱度推崇與追逐，也未予以噩夢一般的妖魔化描繪，而是在除卻權力魅影在周邊關系的影響外，對于權力之于人的性情的正向激勵與負面扭曲雙重相對的復雜交織狀態給予了本真性的描繪。就羅清才而言，他在成為一方市長后，為了獲取更大的權力資本，即刻奔赴省城“拜碼頭”，并以此來試圖實現更大層面的躍進。而在此過程中，其在人情世故、官場關系等諸多方面也表現出了政治本色下努力攀爬的靈魂嬗變。

事實上，在羅清才身上，真切表達了作家對于權力欲望下奮力攀爬的“藤蔓”的上進與分裂交織人格的真實性觀照，而這種觀照背后，也更多體現著改革歷程中政治話語下的某種焦慮。倘若細細品味，我們會發現，在《奮斗者》的結尾處，作家正表現出了與開首題記中關于“正義”擲地有聲表達所不同的此種焦慮性。當面對礦山大爆炸而導致的數十人死傷的災難事故時，代市長羅清才不避擔當地主動引咎辭職，秘書長則將自己關在辦公室中一直沒有出去，而對于江州市，實現整頓礦山企業，推動經濟規范、科學發展的目標還剛剛起步。在此，作家對于羅清才個體命運歸宿的感情傾注，成為其對于改革整體語境下如何持續、良性運行，以及對于政治權力語境下如何保障人的生存發展權利的思索點所在。正如《平凡的世界》結尾處返歸了大地的孫少平一樣，只要給他機會，他就能繼續開足馬力奮斗，而只有給他機會，才能激活他的奮斗激情與欲望。然而在政治秩序權力崇拜與人性壓力兼具的“羊的門”前，作為生命個體的人們又能如何實現鮮活靈肉的個體自處？這是作家向我們提出的一個難題。

其二，畸變的麥子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曾指出，靠農業謀生的人是黏在土地上的，“土”就是他們的命根。與諸多鄉土題材的作品側重底層人的物質生態書寫不同的是，《奮斗者》相對具體地描繪出了底層政治生態中沉默的“麥子”隨土而居的土地性與在地性，而這其中“麥子”在改革時代洪流中政治層面的畸變性尤為突出。麥子，往往是低調的、謙卑的，也是豐碩的、美好的，而當在改革時代所造就的“活法”與仕途法則所造成的“規則”發生在他們身上時，這些原本淳樸的“麥子”的身心便有了畸變的因子，而顯現出更多的掙扎、痛苦來。

青山鎮黨委的張秘書，是一顆抑郁不得志的畸變“麥子”。他是小人物、小角色，很土、很俗，甚至你都懷疑這個低入塵埃的人果真是我們慣常所謂的“干部”形象嗎？但他的確是，而且確鑿地代表著基層干部中沉默的大多數生命個體。他的出場是土氣的，在趕赴江州賓館的酒局中，他的土氣甚至招致保安訓斥。而當青山鎮黨委書記牛根紅在酒后的“一抑感慨”（弟兄們，張秘書來咱們鎮里也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了才混球成個黨委秘書）與“一揚許諾”（明年鎮里換屆，也讓張秘書弄個副鎮長當當）的真誠表達后，一向不能喝的張秘書一口悶掉了半碗酒，致使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號啕痛哭。而伴隨著一位村干部的講述，基層仕途上“一顆麥子的成長與畸變心史”緩緩展開：張秘書在青春年少時農校畢業，而后被分配到青山鎮。二十幾年的苦熬，他于所謂的“政治生涯”中未有任何起色，連基本的“官員”科級序列都未能進入。二十多年來，“他的同學當書記的當書記當鎮長的當鎮長，就數他慘，官沒混上，連老婆也沒了”，可以說生活搞得一塌糊涂。事實上，在張秘書身上相當大程度地代表了最基層的公職人員的人生鏡像。他們本是老實巴交的“麥子”，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工作，但由于不善鉆營、逢迎，又沒有政治資本，在“政治即是個體”“政治即是所有”的畸型仕途框架中逐漸被湮沒，而成為孤獨、悲傷的“麥子”。

與之并舉，青山鎮鎮長李春曉的仕途顯示出了更大程度上的政治權力“沉默的螺旋”之于個體人性的壓抑。李春曉出身干部家庭，父親、母親、岳父均在江州市政府部門擔任要職，而他也穿著時尚、開著豪車，私人生活相當奢華。但這一絢爛光亮的皮囊內，卻有著一顆惶惑、失落、破碎的心靈。倘若稍加追溯李春曉的“心靈隱秘史”便可知曉，這位看似春風得意的公子哥，卻有著極度心酸的經歷。他自小喜歡醉心于各種武器，希望長大后獻身國防實現自我抱負，卻拗不過父輩的影響而進入政府機關。因而，他在基層仕宦路途上更多地是以一種消極抗拒的姿態在展現其掙扎的“羈旅”：他瘋狂地愛上了賓館女子，在不斷的肉體狂歡中釋放著被壓抑的靈魂，他在自己情人面前淚流滿面，在繚亂生活中編織著體面生活的尊嚴，最后甚至挪用了扶貧專用款來救急。可以說，李春曉是一位優裕家庭的局外人，一位政治秩序下自我放逐的反抗者，而他的種種抗爭似乎最終只有走向毀滅的悲劇性命運。

麥子成熟時，是沒有聲音的。而唯有農人，可以聽到麥子成熟時的聲音。在改革的歷程中，不僅在經濟領域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其所帶來的政治場域，亦讓身處其中的人們生發出無限惶惑。而在此過程中，原本淳樸的“麥子”可能在單向度的“仕途”話語的衡量下，變得愈加焦慮與迷亂。

其三，無根的浮萍

“無根”，是一個伴隨著現代進程而引發的“失根”到重新“覓根”“扎根”，直至淪為“找不到根”的精神無依的歷程。在作品第四章，通過青山鎮黨委書記牛根紅的目之所及，溝底村這一緊緊依傍在大青山腳下的村落的急遽變化真切地呈現了出來：幾年之內，這一有著清涼溪水、巍峨大山、綠樹掩映、村民散落的山村炸裂劇變為以礦區為中心而輻射了小洋樓、小飯館、理發店、泡腳屋、卡拉OK、小賣鋪等現代化設施的“瘋長物”，以及伴隨著“野蠻生長”所帶來的種種污染、瘋狂開采和一個個因物質迷亂與心靈失衡而淪落成的無根的“浮萍”。在作品中，村長二狗蛋和村民那五是改革滔滔洪流中兩株極具典型意義的“浮萍”。二狗蛋作為最基層的干部樸實勤懇，沒有架子，愛護村民，他為負傷的村民那五不遺余力地討要補貼，并在其蓋房子時與全村挖土、打夯的老少爺們兒一起呼嚕吃面、嗨氣喝酒，并豪放地揚言：“那五的房蓋完，咱就蓋學校！學校蓋完咱就蓋廠子！廠子蓋完咱就修大路！”但面對開發商手續不全的胡亂、過度開采，這個“土性”的村長表現出了他的憂郁與無助。從情感而言，他深愛著這方土地，而這種愛又表現在守護土地與解決民生這一不可調和的矛盾性與分裂性中，因而他從根子上又顯現出極大的無可奈何與無所適從；無獨有偶，那五，這個與鄧友梅著名小說《那五》中晚清遺老主人公同名的人物，本身便有著一個迅猛轉折期因趕不上時代而成為被遺棄者的隱喻。他的本分、勤懇，最終換來的是自己在鐵礦打工時的殘疾、兒子在校舍坍塌中的殞命以及女兒在礦上幫廚時的被凌辱與自殺，最終在萬念俱灰下他毅然點燃了山火引發爆炸……

“山的那一邊，其實還是山。”這是詩人韓東《山民》中的經典語句，似乎也征兆著山民們憚于自我突圍的愚昧與惰性。然而當改革洪流滾滾襲來時，于物質財富迅速積累的同時，也給這些老實本分的山民帶來了精神的飄忽不定與惶惑無依。這些大青山腳下的人們，在“一切向錢看”的畸型境遇下，如果說還有什么可以信奉的話，那或許便是商業大潮帶來的物質、金錢至上和欲望的無限膨脹。在這種狀態下，一株株原本天性自由的植物，被迫淪落為時代大潮中精神層面漂泊流浪的浮萍，并由此而生發出強烈的疼痛感與撕裂感。早在幾個世紀前盧梭便警覺地指出了人類物化的、躁動的現代工業文明時代的來臨和抒情的、詩意的農業文明時代的遠逝，并引發了深深的反思。而在另一層面，在反思的基礎上，他似乎又拋給世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面對現代進程帶來的種種瘋狂與混亂、躁動與迷茫、宣泄與不安，我們該以什么方式來彌合其中的精神空缺？很顯然，對于此作者是無法回答的，這或許也正是他沉痛的困惑所在。

在《奮斗者》中，有著形形色色的各種“植物”，他們樸素、堅韌，而又迷亂、惶惑。他們伴隨著我們改革進程而歷練、成長，也承受著時代發展之痛下的迷失與創傷。他們依戀著這方土地，也飽受著這方土地的光陰變遷所帶來的心靈悸動。在我們廣闊而厚重的北方土地上，對于作為喻體的土地與人的“土壤—植物”的關系考察，實則指向了一個時代的涵養度。無論如何，我們依然認為，這個改革的時代是一個激蕩著激情與美好的偉大時代，一個蘊含了正面追求與正義財富的溫暖的時代。而正是因了這樣一個具有深度涵養的大時代，才涌現出了無盡擁有廣闊心靈空間與豐富人性的“植物”群像。

三、虛假與真實：一面歷史的警示牌

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曾說：“歷史都是假的，除了人名是真的；小說都是真的，除了人名是假的。”這句話所蘊含的深意，不僅僅在于歷史與現實間的真假辨析，更在于歷史真實何以用藝術真實的方式來呈現與構筑。這就猶如另一位英國藝術批評家拉斯金所言說的那樣：“偉大民族以三部書合成其自傳：記載行為之書，記載言論之書，記載藝術之書，欲理解其中一部必以其他兩部為基礎，但尤以藝術之書最值得信賴。”藝術之書，正是通過在歷史長河中打撈政治文化、經濟形態、社會結構、精神生態與生活方式的光陰嬗變，進而呈現一個民族深邃的精神與情感體系，并通過人性之真來實現對于歷史的警示。很顯然，一切嚴肅的歷史聚焦、歷史鉤沉、歷史激揚的書寫，均不單單是一種回溯式的虛構描摹，更是為了實現歷史質素下得失成敗的反思與警醒，而這，也無疑是《奮斗者》聚焦波瀾壯闊的改革歷程的孜孜追求所在。

如果將視域放得更為長遠，我們至少可以將《奮斗者》置于三個富有張力的文學體系中來衡量：其一，具有同頻共振屬性的“改革文學”體系；其二，具有當下聚焦的“新傷痕文學”體系；其三，具有悠久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體系。從“改革文學”體系來看，《奮斗者》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改革書寫中經濟層面的改革斗爭問題。同時難能可貴的是，作品通過自我意識的覺醒，直觀地營造了一種與“經濟權”和“愛情權”相關聯的富有主體性的與浪漫主義色彩的人文觀照書寫。作品中不乏政治秩序下健康的仕途進取與純凈的男女愛情描寫，而這在本質上通向了歷史集體正義下的個體物質與欲望追求的合理書寫，是對改革進程中作為有血有肉有合理欲求個體欲望的極大尊重；從“新傷痕文學”體系來看，這一由青年評論家楊慶祥2016年前后提出的批評術語，直擊中國轉型社會所存在的新的整體傷痛。而《奮斗者》正是在改革巨大物質紅利基礎上，通過對其在城鄉、階層和分配層面更為隱性的“傷痕”的關注，實現了對于生命個體承受著來自不同層面的精神焦慮、抑郁乃至精神分裂等時代癥候的反思；從“現實主義文學”體系來看，《奮斗者》至少在三個層面保留了其寶貴品質，并借助于這些品質使得作品一定程度上抵達了警示歷史的介入性功能。一是真實性。作品借助于非寓意、象征、抽象的客觀現實，實現了以人道主義情懷為底層觀照的強烈呼喊。二是社會性。作品通過廣闊歷史場域的展示，實現了改革波瀾壯闊圖景推進中的本土化、在地性書寫。三是批判性。作品在正面書寫改革、呼喚改革的同時，還寫出了借助于改革名義而在金錢奴役下的人性束縛、精神壓抑以及社會弱勢群體的呼喊。事實上，通過這三個文學體系的衡量，《奮斗者》的文學審美價值已然明晰，即深入歷史、介入現實下的社會批判性筆觸與溫暖的人文性構筑。在這其中，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又具體表現在兩個互為依托的方面：一是物質現實與歷史現實下的浪漫性文本構筑。整個作品正是在一種“理想型”現實主義所融入的人生信仰熱忱與詩化浪漫的氛圍中展開，使得改革歷史書寫在一種浪漫性的基調下進行，給人以時代的振奮。二是“大寫的人”向“世俗的人”的演進。即將對“人”的理解從社會政治和主流意識書寫的束縛中予以松綁和解救，實現其富有生命質地的人性之真的呈現。而這一切，均形構了作品中極富歷史張力的物質生存與發展層面的警示意義，即要以穩健的步伐努力推進改革，尊重改革歷程中努力奮斗的一切生命的價值。

走筆至此，想到狄更斯《雙城記》中那段富有辯證語義的話語：“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昧的時代；這是信任的紀元，這是懷疑的紀元；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日，這是失望的冬日；我們面前應有盡有，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是的，在這條富有繁復性的改革奮斗路途上，一切都來之不易，而唯有尊重歷史真實，正視每一個凡俗個體的生存價值與生命尊嚴，方能從中獲取智慧、勇氣和擔當，避免歷史災難的發生，使我們的國家民族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