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那瑜
在印度居住十余年,關于這片土地上的人事物,我依然是捕風捉影、霧里看花。寫它美好的一面,覺得在建構神話,而我又極其不愿彰顯其落后與丑惡,畢竟,描寫黑暗并不等于貼近現實。
印度后殖民主義政治心理學家阿席斯·南地曾在他的經典著作《親密的敵人》中寫道:“印度向來是一個分開的世界,極難為外人所滲透與理解,也因此,印度文化成了一種‘投射測試,時常使人投射內心最深邃的幻想。”也因此,我們生活中充斥著夢幻的、可怖的、肉欲的、神秘的、骯臟的、崇高的印度。關于印度的描述,反映的更多是書寫者的內心世界,而不一定是印度的真實模樣,南地說:“所有對印度的解釋最終不免是自傳式的。”
盡管如此,我依然喜歡訴說關于印度的故事。故事里藏著我對社會與人、生活與生命所懷抱的深切希望,盡管如魯迅所言,希望亦是虛妄,就如絕望一般。
關于偷竊與搶劫,我聽過兩則故事。一位外國朋友在回家路上不慎把手機落在嘟嘟車上,手機被對方關機,朋友不知司機姓名也不知車牌號碼。隔日,她到住家附近嘟嘟車司機喜愛聚集的地方詢問,在一陣混雜英語與手語的雞同鴨講后,嘟嘟車司機們了解了她的來意,過了一陣,她的手機就出現了,我們聽了大呼奇跡。
我認識的一位老師,某日在大學門口被搶匪搶走手機,她到警局報案。一開始警察看走進一個女人,懶得理會,得知是大學教授,態度轉了180度,詢問細節后,拍胸脯保證“明天一定找得回來”。我大驚,那么肯定嗎?果然,不到24小時,搶匪落網、手機找回。老師到法院出庭作證時,發現對方是個貧窮的穆斯林年輕人,反問自己:“報案真是個正確的決定嗎?”
我曾跟一個朋友討論,印度人口那么多,連個統一身份證都沒有,國家好像瞎子,根本搞不清楚人口的總數與人民的需求。朋友說:“你說得沒錯,然而,吊詭的是,一旦這個國家決心要找一個人,那個人即使逃到深山里,他都可以把他揪出來。”看來他是對的,國家的無知與全知同時成立,這個“知”仰賴的是古老而綿密的社會網絡。
我喜歡寫的印度故事里,“社會”是“活生生的”,人與人之間的網絡糾結且綿密。印度的都會生活少了些現代個人主義的異化與疏離,而多一層鄉下人多管閑事的趣味。我想象著前一晚撿到手機的嘟嘟車司機如何炫耀自己的戰利品,隔天就被眾人強制歸還。我也猜想著警方破案的背后是否有其他層層疊疊的故事,這個年輕人真是搶匪嗎?有沒有被栽贓?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里有一段故事,警方到樺林鋼鐵廠內查碎尸案,過程中警車的備胎被偷,在廠中負責開運輸火車的特別熱心的主角王響跟警官說“你等等”。他一轉身,走入休息室找一群無所事事打撞球的年輕人,指名要某人交出輪胎。對方否認,王響咬定是他,威脅要告訴他爸爸,對方摸摸鼻子把輪胎交出來。
在我心中,印度城市像是一個大的“樺鋼”,錯綜復雜的人際網絡里,誰也逃不過誰的眼睛,大家都明白彼此的德性。這樣的印象究竟是神話還是現實呢?或許兩者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