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文昕
4 月7 日,著名數學家丘成桐在復旦大學作了一場報告,提到了國內的學術環境問題。他舉例:他參與籌辦國際基礎科學大會,擬邀請全世界在數學、理論物理、工程等領域有重要貢獻的學者,討論前沿學問,并評選出“最佳論文獎”。為了評出最佳論文,組委會邀請了最頂尖的評委,把那些領域的主要研究方向分為約40 個分支。每個分支找到5 名該領域最活躍的專家,來自歐美、俄羅斯、以色列、日本、印度等國家或地區,其中5 人是菲爾茲獎得主,2 人是諾貝爾獎得主,2 人是圖靈獎得主,另有20 多名獲其他國際大獎的專家和60 多名世界各地科學院院士。這160 多人經過1 個多月討論,評選出了87 篇論文,其中只有5 篇是國內大學教授的作品,竟有70 多篇是美國大學教授的作品。這87 篇論文中有24篇來自華裔作者,而這24 人中只有一兩人最近回到祖國工作。
數字對比無疑深深刺痛了我們,但膚表的疼痛之下還有更深的痛:這5 篇優秀論文的作者,并沒有拿到什么國內大獎;很多在國內得到重要獎項的學者,其作品并沒有入選。
丘教授指出,有才華的數學家們不回來搞研究,并不是因為我國對數學的研究經費投入不足,而是缺乏科學、公平的評審系統。近年來,在國家和各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針對數學家的資助、投入越來越多,中國的數學家在經費方面不比歐美發達國家少。然而,所設獎項的評估、論證,卻很少征求國際專家的意見,大部分意見由國內同行來決定。而中國數學學科的大部分學者年齡偏大,對現代數學發展的認識不夠全面,對一些新興學科的評估不夠準確。
除了學術環境,丘教授還提到了培養人才的導向問題。研究學問的目的應該是在所研究的領域取得突破,而不是拿到官方頒發的各種“帽子”,比如當個院士,或者是拿諾貝爾獎。(兩院院士和諾貝爾獎的學術含金量很高,丘教授以此舉例想來也不是否定這些頂尖榮譽,而是批判這種一心只盯著“帽子”的傾向。)
對于真正有志于科研的人而言,科研的樂趣在于那些學問本身,即使沒有豐厚的物質獎勵和閃亮的“帽子”,他們仍然樂此不疲。然而,對某些學問——比如數學——的興趣,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激發、培養的。丘教授發現,歷史上幾乎所有數學大師都是在十三四歲就開始發力。蘇聯數學界一代大師、首屆沃爾夫數學獎獲得者蓋爾范德也曾提出,對未來頂級職業數學家進行數學專業培養,應當從13—16 歲開始。
對青少年學生的培養,對比我們和歐美一些發達國家,差別(或者可以說差距)又是很扎心。丘教授提到:歐美最好的孩子的數學教育其實比我們好很多,他們的老師不僅教了數學的內容,還教他們把數學的興趣提起來,他們有很大的原動力去探尋數學的美妙;中國的小孩子,很多看不到數學最精華的地方,把題目做好、考好試,就很開心了。
注意,丘教授說的是“歐美最好的孩子”?;蛟S在普通孩子的數學能力方面,我們還有的驕傲。因為:有些同齡孩子由國內移民到國外去上學,數學常能秒殺當地“土著”兒童;我們的學生在國際奧賽上也時常能捧回金牌。但是,在計算、解題這些基本應用能力層面之上的理論突破、創新層面,我們的后勁兒似乎就不足了。
要想在未來擁有大批的數學家,我們對數學苗子的培養應該放在激發興趣上面。正如丘教授多次在公開場合所說的,數學的真諦不是做人家出的題目,而是要自己能發掘出一個好的方向、好的題目,要去做突破性的研究。
我們的孩子為何會在成長方向方面“跑偏”?社會大環境的浸染和學校、教師的引導都難辭其咎。目前的社會大環境下,“帽子”的附加值太高,戴“帽”途徑又不像取得學術突破那么單純。耳濡目染之下,年輕一代的心思也就很難安放于做學問上,而是想方設法去爭一頂“帽子”。
在學校、教師的引導方面,問題就更顯而易見。
在看了丘教授演講的消息之后,筆者馬上在朋友圈看到一位校長的視頻號:兩名學生在按照一定節奏背誦數字(挑戰背誦圓周率小數點后100位)。一時間讓人有點蒙,這個“節目”是數學類的、語文類的、音樂類的,還是德育類的?按“節目”內核來認定,我覺得歸為數學或記憶力訓練比較貼近。但無論歸為哪一類,其方式都顯得有點“荒誕”,反而是歸為說唱類(rap)倒顯得有些創意。
筆者絕非因為這一個“節目”就否定一所學校,也許這只是人家一臺“大戲”的一個小片段。這所學校的校長,在業界也小有名氣,在育人方面也有些自己的理念。但看到那樣的歡天喜地背圓周率的童顏,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他們為什么對這種折磨人的訓練這么起勁?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們可以因此獲得一頂“帽子”。而學校推出這樣的“節目”,怕也與爭“帽”心理不無關系。盡管,這頂“帽子”可能不是由某個官方頒發,而是來自社會認可——擴大學校知名度,提升美譽度,利于招生。
我們的學生究竟需要什么樣的能力,或者說,我們想讓他們擁有什么樣的能力,背誦圓周率小數點后100 位真的在其中嗎?
機械記憶、熟練運算目前是很多小學甚至初中的數學能力訓練的重點。這一通行招式,基本上就把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驅離通往頂級數學殿堂的正路了。
筆者朋友的小孩,數學小測錯了3 道題,有一點概念理解方面的問題。數學老師的“助學”方式是:周末兩天,每天罰做30 道題,沒出錯的那些題型也包括在內,而且要求家長給出題。(受罰的當然不是一個孩子,潛在的數學家在不在內也未可知。)孩子問家長:“沒錯的題型為什么也要罰?”家長無言以對,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我想,有此遭遇的家庭比比皆是。
重復練習是增強記憶、促進理解的方式,這沒錯。但無效的重復練習的危害,教師想過嗎?
答案顯然不是否定的,如果真的想不到,那就不配進教育這個行當。既知其害,而趨其法,何也?大概也是因為那樣做有利于教師或者學校爭得一頂“帽子”。
丘教授提到,這兩年,他前往全國各地走訪中學甚至小學,選拔綜合素質優秀且具有突出數學潛質及特長的學生。我想他肯定發現了一些好苗子,但這些好苗子能否享受到他所期望的培養——以興趣激發為主,則很難由他說了算。尖子生常被用來給學校爭“帽子”,如果被移作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效益的“他用”,那么教師、學校、家長甚至學生自己,怕是都不甘心。說到底,即便在學問一事上取得了些突破,其收益會比爭一頂金光閃閃的“帽子”大嗎?
在某種意義上說,小學教師比教授、博導更為重要,因為,他們不僅要通過充分展現一門學問的魅力讓孩子們愛上它,還要讓孩子們理解人生的意義和樂趣在“帽子”之外的廣袤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