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雷
艾 青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選自艾青《艾青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頁。
《我愛這土地》是艾青的代表作之一,短小精悍,但感情卻飽滿深沉。從時代背景看,它展示了詩人對土地的赤誠之情,也表現了詩人在民族危亡時期的責任與擔當。通過一只“鳥”的吶喊,我們看到了群情激奮,同仇敵愾,也看到對土地的眷戀和對希望的向往。如此一首小詩卻包含這么多內容,這是詩人艾青超凡的藝術功力所在。
本詩的第一句“假如我是一只鳥”,值得我們深思,詩人為什么要用“假如我是一只鳥”來表明身份?“假如”二字設置了詩人的自我想象,從而為后續出現的意象提供了藝術自由。鳥兒歌唱,這個意象早在泰戈爾的《飛鳥集》中就出現了。“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水里的游魚是沉默的,陸地上的獸類是喧鬧的,空中的飛鳥是歌唱著的”,這是泰戈爾筆下的飛鳥,可以作為解讀此詩的一個視角。飛鳥歌唱,艾青自喻飛鳥,就能更自由地抒發內心的情感了。或許會有人提出質疑:為什么非得是一只鳥,而不是其他呢?鳥的這個意象是獨特的,在全詩的基調上,它代表的是自由卻依戀、柔弱卻堅定的形象。野獸不能充當這個形象,魚類的沉默也不能寄托情感,只有飛鳥能夠于天地間觀察并“歌唱”。為什么不是老鷹或者杜鵑呢?老鷹的形象過于雄壯,所以無法體現悲劇美感;而“杜鵑啼血”則暗喻個體的悲傷凄切,與全詩的激昂基調不符。由此可見,飛鳥的形象在此是最恰當的,它代表了一種介乎天地之間的視角,也代表一種漂泊者的態度。飛鳥一般居于天空和土地之間,所以它能夠更切實地觀察和感受到暴風雨、土地、河流、黎明和風。作為一只鳥,它更依戀的是樹林,而非土地,為什么會喊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呢?個體的鳥兒以樹林為家,樹林則以土地為根本,樹林是“小家”,而土地則是“大家”。沒有“大家”何來“小家”呢?聯系當時的社會背景,漂泊者艾青其實在呼吁大家積極加入抗戰守土的陣營,突出了“抗戰動員到最后一人”的時代主題和氛圍。想象一下,連不依戀土地的鳥兒都在深愛土地,那生活在中華大地的人不更應該響應抗戰守土的號召嗎?艾青用注入個人感情的鳥兒作為敘述主體,發出了時代的召喚,這才是他最主要的藝術動機。
接下來,“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說明在此之前它已經歌唱了很久。因為唱得太用勁,太專一,太全力以赴,所以喉嚨嘶啞了。一個“也應該”體現出了飛鳥的態度,那就是即使喉嚨嘶啞也不能停止歌唱。在這里,飛鳥明確了自己的態度,也為全詩做了情感鋪墊。為什么不是“我將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將”與“也”看似意思相同,但表達的情感卻不一樣。“將”體現的是一種有計劃的目的性,而“也”體現的則是被動狀態下強烈的責任感。“應該”一詞則體現了飛鳥強烈的使命感:雖然它生在天空與林間,但是它的根在土地上,它有責任去歌唱土地,有責任去喚醒大眾。所以全句表達了飛鳥(或詩人)全力以赴、不畏困難的勇氣和擔當。這也暗示出抗戰的緊迫性、持久性與全民性。艾青用這樣的表達更能喚起普通大眾對抗戰的共情。
隨后四句是飛鳥的歌頌內容。艾青對這幾個意象都加上了修飾詞,所以我們能很好地理解其所指。“土地”是被暴風雨打擊著的,“河流”洶涌著我們的悲憤,“風”是激怒的無休止的,這是鳥兒所處的惡劣的生存環境,喻示著國家土地的支離破碎、民情的悲憤激昂與敵對勢力的持續破壞。而林間“溫柔的黎明”則是飛鳥向往之地,既是對過去的美好懷念,也是對未來的無限希望,與前面三個意象形成鮮明對比。三個“這”強調的是當下的生存困境,而一個“那”則是對美好未來的希冀。
歌唱了險惡的戰況和美好的向往之后,“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是它最終的歸宿。“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既交代了飛鳥“落葉歸根”的赤誠,也表達了它向死而生的壯舉。于是詩人借飛鳥之口喊出了全詩最具感染力的一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飽滿的情感顯露得淋漓盡致,它升華了飛鳥歌唱的內容,回應了全詩高亢激昂和悲壯的審美格調。
這首詩主題鮮明,意象深遠,情感飽滿,表達了抗戰守土的無盡吶喊和眷戀故土的拳拳赤誠。艾青用各種意象的組合使詩歌擺脫了僵化的頌歌和戰歌模式,推進了現代詩歌的審美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