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與方法：新世紀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

章 顏

二戰(zhàn)后，納粹屠殺猶太人的罪惡不斷以文學化、影視化的方式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固化了世人對這段罪惡歷史的認識和記憶。但是我們已經(jīng)知道，猶太大屠殺這一罪惡歷史最初甚至不為西方社會相信(1)參見彼得·諾維克著，王志華譯《大屠殺與集體記憶》，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2頁。。根據(jù)資料，戰(zhàn)爭期間美國社會對其特殊性和嚴重性的認識還很模糊(2)參見彼得·諾維克著，王志華譯《大屠殺與集體記憶》，第37頁。。最終猶太大屠殺歷經(jīng)了較長的時間以及復雜的“文化建構”，才得以成為一個被廣泛認同的創(chuàng)傷符號。同樣地，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傷痕，也需要經(jīng)過一系列“文化建構”，才能夠更深刻地轉化為一種民族創(chuàng)傷、世界記憶。其中，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通過文學書寫再現(xiàn)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同時也是對日軍侵華罪行的再度追溯。

時至今日，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文學書寫已歷經(jīng)八十余年，并在各個階段展示出各不相同的面貌。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創(chuàng)作，與之前的創(chuàng)作相比顯現(xiàn)出一些新的特點與傾向。這些變化是干擾了南京大屠殺文學記憶的凝聚，還是有助于更為全面、深入地豐富該題材文學的表現(xiàn)空間？本文嘗試追蹤新世紀南京大屠殺題材文學書寫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與新形態(tài)，分辨其中呈現(xiàn)出的敘事內容和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部分問題，并嘗試提出一種解答，以期能夠為深入思辨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特質及其世界化、經(jīng)典化提供一些實踐上的引導和理論上的啟示。

一、“記憶之名”與“遺忘之實”

歷史事件的文學書寫即源于歷史和見證本身，但真實的體驗和表意的文學之間仍有間隙，不能直接等同。文學作品是通過作者的梳理和書寫對歷史進行“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王德威曾提出，representation還有“代表”和“代表權”的含義，“再現(xiàn)”和“代表”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張力，而文學對歷史進行再現(xiàn)之時，也就是作者將這段歷史“代為呈現(xiàn)”，其身份也就有了“代理人”的意味。(3)參見季進《另一種聲音：海外漢學訪談錄》，廣西師范出版社2022年版，第182—183頁。因此，經(jīng)由文學書寫對歷史進行“代理”和“梳理”，“代理人”也即“梳理者”的立足點就將影響到書中所再現(xiàn)的這段歷史如何被把握、讀者是否能夠去切近歷史的實感。

與猶太大屠殺幸存者三代人筆耕不息的見證文學相比，由于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大多文化程度較低等原因，敘寫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的往往并非親歷者。(4)當時日本報紙報道稱：“可以說里面沒有一個知識分子。雖然是文字國家的首都，但是在難民中找到能寫字的人很困難。一百個人當中最多只有一個人識字。”參見《忘記抗日的南京居民日漸親密》，《東京朝日新聞》(1937年12月21日晚報)，張生編：《外國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非親歷者的敘述，會受到寫作目的、傾向、立場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進而使得對歷史的“書寫”成為一種“重構”。就南京大屠殺文學史而言，作品的精神品質、內容形式呈現(xiàn)較為明顯的階段性(5)參閱拙作《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的敘事倫理與民族認同塑型》，《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筆者將南京大屠殺文學創(chuàng)作梳理為四個階段：戰(zhàn)時創(chuàng)作期、沉默期、中日邦交阻隔期、“后張純如”時期。“后張純如”時期以張純如女士的《南京浩劫》為濫觴，即對應本文中“新世紀以來的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每一階段的轉變，實則都與時代的政治訴求、文化場域有著緊密互動。

其中，新世紀以來的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呈現(xiàn)出諸多新的特征，本文著重分析其中的兩類傾向/問題。其一，將南京大屠殺事件放置于歷史洪流之中，與其他事件并置，淡化其歷史特殊性；其二，模糊侵略行為的絕對的罪惡性，隱含“落后挨打”的邏輯傾向。這兩種寫作傾向對歷史事件的理解和呈現(xiàn)、對歷史材料的甄選和增刪，均顯示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立場選擇和邏輯建構。看似是續(xù)寫歷史、追溯記憶，實則弱化了侵華戰(zhàn)爭的罪惡，乃至模糊了侵華戰(zhàn)爭的性質。

一是淡化特殊性。文學作品中關涉歷史的敘述，相較于歷史研究之全面、客觀，更為聚焦，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歷史作為背景，以具體人物作為主視角，將人物命運楔入歷史發(fā)展的脈絡是當代文學中常見寫法，既是小說敘事自然推進的方式，也是最具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空交匯之處，往往是敘事動機的發(fā)源地——家族的變遷史既是在細細摹寫人物的人生軌跡，也是在析解作者對歷史的認識和理解方式。因此，作者對筆下歷史事件的選擇、增添、刪減或挪移，對敘事策略的選擇，才是值得細究的重點。

小說《朱雀》講述了1923年到千禧年之交，三代女性的人生命運，真實的歷史事件在人物命運的發(fā)展過程中作為背景，南京大屠殺、國共內戰(zhàn)、反右、“文革”“一三事件”“一·二六事件”等等，當代歷史中諸多重要的節(jié)點皆在敘述之列。在南京的諸多舊稱和象征之間，作者葛亮沒有選擇建業(yè)、建康、秦淮、金陵，而是將朱雀作為貫穿整本書的重要象征物，可見作者也是有意為南京構造一個神鳥似的“另類的歷史”，將歷史事件當作書中“尤其是女性人物”的背景，并以她們“個人的愛恨癡嗔將大歷史性別化、民間化”。(6)葛亮：《朱雀》，譯林出版社2021年版，“序言”第13頁。

書中三代女性所選擇的愛人：第一代葉毓芝在1937年愛上了日本人芥川，后在南京淪陷期間遭到日軍輪奸，產(chǎn)下私生女程憶楚后死去；第二代程憶楚與歸國僑生陸一緯相愛，但嫁給了強暴她的工人老魏，后又與陸一緯生下私生女程囡；第三代程囡與蘇格蘭華裔許廷邁相戀，又懷上了吸毒過量致死的雅克的遺腹子。從這個故事梗概中能看出，三代女性生下的都是私生女，她們身上似乎都涌動著一種自毀的欲望和神秘的魅惑，每一代女人身上似乎有著可預見的宿命，發(fā)生著相似的悲劇。穿過女性執(zhí)拗的命運選擇望去，是不斷奔流向前的時間和不斷輪回的歷史，管他悲歡離合、救贖毀滅，不過隨波而來又隨波而去。正是“新狎邪體”之風格，情天欲海征逐無盡，異國孽緣與人世興衰，以及對歷史嬗變的喟嘆，無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說作為一種社會性的象征活動，其所要反映的現(xiàn)實和其所要投射的時代，應與該時代的歷史敘事、價值判斷大體相符。相對而言，《朱雀》的內容和敘事形式卻與時代的歷史敘事形成了反差：其精細的歷史時間對應與對人物命運軌跡的設計形成詭異的背離。作品中葉毓芝和程憶楚母女倆的命運顛簸起伏，其中的善與惡、誘惑與背叛、屈辱與仇恨、罪與罰，此消彼長，載沉載浮。

兩次強奸情節(jié)的設置，在故事中都是對女性的巨大侮辱和傷害，而這兩場強奸的結構性相似是一種不智之舉。因為這種“同構”，使得南京大屠殺期間大量發(fā)生的性暴力的殘虐性降格，削弱了“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暴行)(7)“The Rape of Nanking”是1938年美國出現(xiàn)的專有名詞，指發(fā)生在南京的各種暴行，包括屠殺、強奸等。一般譯“南京浩劫”或“南京暴行”。的特殊性，而僅剩下其作為“男性罪惡”的部分——強奸是不同時代、不同國籍、不同文化背景的男人都可能會犯下的罪惡。于是，具有終極意義的反思和記憶里的切膚之痛，其更具“特殊性”的暴虐陰森被弱化，發(fā)生在不同時代的南京城里的兩次強暴，讓“罪與罰”的理性邏輯湮沒難尋。

歷史在這里，轉移到女性個體悲慘的人生失敗經(jīng)驗，南京淪陷期間滿城漫漶的血色變成一個不甚重要的背景。《朱雀》書中談及張純如Rape of Nanking一書：

譬如戰(zhàn)爭，無論成敗，過程都讓人意志消磨，內里是黯然的恐怖。他想，戰(zhàn)爭是一種蠱，永遠無法真正結束。這本書，與另外一些書一樣，在他看來，都是遍體鱗傷的爬行者在與歷史的磨礪糾纏中落下的腐肉，殘忍得觸目。(8)葛亮：《朱雀》，第162頁。

這樣評述張純如書中記錄的這段歷史，將其放置在一個籠統(tǒng)的“戰(zhàn)爭”“歷史”下來評述，是直接將意義歸于虛無，歸還給碎片，虛幻而又輕飄飄。然而“我們迄今賴以研究歷史的證據(jù)可能確實是歷史身上抖落的‘碎屑’，但我們既然可能從一個細胞中找到隱藏生物體全部秘密的基因，從這些 ‘碎屑’中找到歷史傳承的規(guī)律也非癡人說夢。”(9)張生：《南京國民政府的稅收(1927—1937)》，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涉及真實歷史，尤其是書寫南京大屠殺歷史，應當有強烈的歷史感和倫理感，畢竟當時日軍犯下的性暴力是令人發(fā)指的，當時身處南京的德國大使館政務秘書羅森(Rosen)報告：“每晚都有日本兵沖進設在金陵大學院內的難民營，他們不是把婦女拖走奸污，就是當著其他人的面，包括當著家屬的面滿足他們的罪惡性欲。同謀犯把受害者丈夫或父親拘留，并迫使這些人充當他們敗壞自己家庭名譽見證人的情況屢見不鮮。”(10)《羅森給德國外交部的報告》(1938年1月15日)，張生編：《外國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第327頁。歷史學研究的資料厚重而沉痛，歷史巨傷不能湮滅為歷史遺跡，不容隨意扭曲、涂抹和改寫。

當寫作不再追問清晰的意義線索，敘事秩序必然遭遇瓦解危機。《朱雀》中兩代女性遭受性暴力的敘事，不僅污名化了遭受日軍性暴力的女同胞和新中國的“工人”群體，更解構了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殺歷史的驚世罪惡。這些罪惡不僅僅是中方孤立的證言證詞，大量的歷史文獻佐證了日軍侵華時期的驚天罪行。例如約翰·拉貝在日記中寫道：“看到遍地都是女尸，有的陰道里戳著竹竿，人們會惡心得透不過氣來。甚至連70多歲的老嫗也多次遭到奸污。”(11)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67頁。日記中有一份案例報告，僅從1937年1月28日-2月1日，就記載了308條包括大量性暴力在內的罪惡，同時說明：“這份清單是不完整的！”這個驚嘆號，放到八十余年后的今天閱讀起來，也能夠感受到清單統(tǒng)計者心中的震驚、恐懼。因此，《朱雀》中的間離敘事，充斥著話語迷宮和意義裂隙，不是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回溯與治愈，而是對歷史劫難、真實苦難和煉獄般的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消解與放逐。

文學中的歷史通過細節(jié)表達，而細節(jié)也是最容易被淹沒的。《朱雀》中類似的“同構寫法”并不少見：“這閣(魁光閣)是清朝建的，咸豐時候戰(zhàn)亂毀過一次，同治時候重建了。抗日戰(zhàn)爭時候，又被日本人毀過一次。”(12)葛亮：《朱雀》，第35頁。魁光閣有自己的苦難歷史，吊詭的是，寫它的歷史卻寫出了歷史不可解、不可為的結論。魁光閣被毀壞的歷史，經(jīng)由這段平淡而連貫地講述，呈現(xiàn)為一種建筑物自身的命運——魁光閣在中國人手里也毀壞、日本人也毀壞，沒什么稀奇——它被勾勒成一曲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充滿宿命感的屬于魁光閣自己的線性歷史。無獨有偶，《南京安魂曲》中也有類似的表述：“這座城市在歷史上曾經(jīng)一再被摧毀，所以這里的人們一定已經(jīng)習慣了各種浩劫了”(13)哈金著，季思聰譯：《南京安魂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頁。。于是，這種敘事將侵略者帶來的家國創(chuàng)痛和恥辱，準確楔入慣常的歷史變遷——這城市、建筑和女性一樣，不過是一再重復被破壞、被摧毀、被侮辱的命運，“朱雀之城的女子，注定惹火上身”。(14)葛亮：《朱雀》，“序言”第14頁。女子內心的情愛洶涌，引發(fā)了小說“內爆”——內容與形式、事件與人物、動機與結果，看似合情合理，但其內在關系卻分崩離析，無法有機統(tǒng)攝，以及由此而生的蒼涼與輪回的絕望，不過引發(fā)敘事/歷史的空虛和蒼白，“加倍坐實了在神秘的歷史律動前，個人意志微不足道。”(15)葛亮：《朱雀》，“序言”第13頁。而遺失的卻是正義之訴求和倫理之召喚。

二是模糊罪惡性。就“后張純如時期”的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實踐而言，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人和落敗的軍人密布于作品的表現(xiàn)主題，“反抗”的缺位成為創(chuàng)作中的常態(tài)，此間悄然失落的不僅僅是大量英勇抗敵的人民，更是對抗戰(zhàn)時期無名英雄的無名暴力。大量關于基督教慈悲、日本人善良的表述，遮蓋了充滿非人邪惡的血污之河，創(chuàng)作者在無端遭受屠戮的南京人民的冤魂前，搖擺于濫情和悲憫之間，立場無根的個人主義幽靈，讓南京大屠殺的書寫成為“無物之陣”。歷史羈押的冤魂，悄然轉變?yōu)樾枰赡暇┬l(wèi)戍軍來背負責任。

《南京安魂曲》寫道：假五糧液上了楚醫(yī)生的頭，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帶著醉意，不停地說，他作為一個男人深感羞愧。對于他來說，南京悲劇的起因簡單又明了，中國男人們應該承擔責任。他們沒能打退侵略者，所以他們的女人和孩子才遭受了強暴和殺戮，明妮這個外國女子，才不得不站出來拯救生命，干那些超出常人能力的事情。說著說著他哭了起來，堅持認為自己同樣算不上個男人，若是沒有懷著拯救中國的一腔青春熱血從德國趕回來就好了。這個國家是個沒有希望的泥沼，一個沒有盡頭的噩夢。(16)哈金著，季思聰譯：《南京安魂曲》，第190頁。

《朱雀》中也有類似的表述：“這城市是叫人亡國的。亡的是男人的國，卻成就了許多女人的聲名。”(17)葛亮：《朱雀》，第85頁。這種對中國軍人“無能”的敘寫，也出現(xiàn)在《金陵十三釵》中，軍人和傷兵都需要教堂和秦淮妓女的庇護。在電影《南京！南京！》中，中國守軍在逃跑時，撕扯著軍裝一路狂奔，為了活命趕快化裝成老百姓，最終逃不過被集體屠殺。此類表述，都指向了“男性氣質”的失落、“英雄主義”的缺失，同在的是潛移默化認同落后就要挨打、弱肉強食的闡釋邏輯，從而稀釋了日軍大肆屠殺的罪惡，也顛倒了正義與非正義，消解了侵略戰(zhàn)爭罪。

同時，在一些作品中的西方角色的表述常常充滿東方主義(18)“東方主義”是薩義德后殖民主義批評的重要理論范疇和關鍵術語，既是思維方式，也是話語結構和權力運作。在薩義德看來，西方為自己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利益而施行了一整套重構東方的策略，并規(guī)定和誤導了西方對東方的理解，通過文學、歷史、學術著作描寫的東方形象為其帝國主義的政治、軍事、統(tǒng)治服務：“東方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歐洲則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參見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51頁。，以“悲情敘述”的方式評價中國和日本之高下，構造著潛意識中的日本想象。

“走不了你就扔下他們不管？就跟你們對南京的老百姓似的，說甩下就甩下？”法比指手畫腳，一個個酒味濃厚的字發(fā)射在黑暗空間里。“從來沒見過哪個國家的軍隊像你們這樣，敵人還沒有到跟前，自己先做了自己國民的敵人，把南京城周圍一英里的村子都放上火，燒光，說是不給敵人留掩體，讓你們打起來容易些，結果你們打了嗎？你們甩下那些家都給你們燒光的老百姓就跑了！”(19)嚴歌苓：《金陵十三釵》，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頁。

顯而易見，這段敘述雖然明里是書中人物“法比”的說辭，但文學作品實際表現(xiàn)的是作者立場和情緒，表面上像是站在老百姓立場說“公道話”，瑣碎議論的姿態(tài)成了簡單粗暴地構造、重解歷史事件的方式。與此相似的，《南京安魂曲》中，先寫中國人看到月全食，敲打鍋碗瓢盆、點燃爆竹，附近的人亂作一團，身為魏特琳助手的中國人高安玲尷尬地說道：“可見我們中國人，在理解自然現(xiàn)象方面有多么落后”，緊接著外國人愛麗絲評價說：“‘我在京都經(jīng)歷過一次月食，可沒有人這么大驚小怪的，當?shù)厝酥皇亲叱鰜碛^看。’‘所以有時候我就想，中國這個落后的國家，怎么能跟日本打仗呢？’明妮說。”(20)哈金著，季思聰譯：《南京安魂曲》，第228頁。對于當時中國的積貧積弱，其實毋須贅言，同時就文本的敘事推進而言，作者也毋須在這方面大費筆墨。借人物之口啟動文明與落后、侵略者與受害者的高下對比是落后挨打合理的暗示；對于內在民族氣血的拒絕和批判，是某種自我否定的表達，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向了被侵略的事實由國內積貧積弱所招致。也正因為如此，才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些作品所指向的文化立場。

歷史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關涉到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因為它關涉到民族記憶、民族歷史創(chuàng)傷，創(chuàng)作中尤其需要謹慎。例如在《朱雀》中，關于日本人芥川，作者這樣寫道：

論其出處，是歷代長居本所小泉町的世家。靠近隅田川的本所原是日本江戶時代騷客會集之地，所以，書卷氣他是不會缺的。寫得一手好俳句，中國的詩詞歌賦，不算精深，也都能吟會誦。他在這南京城里，算是個頗風雅的外籍人。因他不似老舊的日本人，拘于禮數(shù)。這與這城市的性子是投合的。有淵源，不在意，便是格調。(21)葛亮：《朱雀》，第91—92頁。

《梔子花》對藤原一郎的描述則是：“藤原一郎對中國對書畫頗有研究”(22)徐國芳、徐焱冰：《梔子花》，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9頁。關于日本男性形象的設置常常是知書達理、溫文爾雅，而中國姑娘常常是棄家規(guī)、背民俗，與日本戀人越過雷池，并暗結珠胎。美化日本人，刻意表現(xiàn)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熟諳，是語焉不詳?shù)馁澝溃粚埧岬臍v史變成愛恨情仇的糾葛，卻并不是因為敘事動力的驅動。嘆息生命本質的虛無實屬老生常談，但僵直的情節(jié)布局，令讀者心有戚戚焉。而實際情況則是：

在這種情況下，恐怖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而文雅些的日軍軍官侈談“對壓迫人民的中國政府發(fā)動戰(zhàn)爭的唯一目的是為了中國人民的利益”只會留下令人作嘔的印象。一定會有負責任的日本政治家、軍人及平民，為了他們國家的利益，迅速而妥當?shù)丶m正這幾天有損立足于中國國土上的日本人形象的行為。也有個別日軍官兵舉止頗有紳士之風，與他們的職業(yè)相符，和他們的帝國相符，但是，整體上日軍的所作所為是壞透了。(23)《恐怖籠罩著南京》，《紐約時報》1937年12月24日，張生編：《外國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第123頁。

因此，前文所述幾部南京大屠殺題材文學作品中對日本軍人、日本民眾的人物設定，用極特殊的個例遮蔽了極普遍的罪惡，是毫無必要且有失偏頗的。

艾布拉姆斯(Abrams)早已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中闡明文學是一種由作品、世界、作家、讀者，四者共同構成文學活動。故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必然需要考慮讀者對南京大屠殺敘事的理解和接受，從而指導敘事的架構，敘事的各個部分應該在整體聯(lián)系、整體歷史中真正呈現(xiàn)并被理解。一方面，文學書寫是在創(chuàng)造人物、創(chuàng)造故事，另一方面，也是在回溯歷史。只有不斷地返回歷史現(xiàn)場，才有可能切近歷史本身。在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書寫中，真實比華美更重要，正義比寬容更重要。于是，一些作品呈現(xiàn)出與歷史題材文學書寫異質的邏輯，以及文本內在的沖突和敘述的破碎——人物命運似乎應和著大時代歷史的翻涌，但是卻在“正名”之外“顛倒”。《朱雀》中，用國族的歷史為三代女性自身的悖謬選擇托底，其中昭然若揭的空白和歷史事件節(jié)點選擇，不得不令人思考，創(chuàng)作以“記憶之名”記憶了什么？而在相關作品中部分反復提及的記憶要素之外，又遺忘了什么才使得南京大屠殺這個歷史事件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尷尬之境，使得歷史事件中的個體成為風云詭變中的浮萍，使得作品敘述展示出對生命個體無差別的認同和同情，忽視了區(qū)分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根本區(qū)別，這樣的寫法有損于南京大屠殺的整體記憶。

二、堅定歷史立場與非虛構寫作

歷史人物應當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這個現(xiàn)場中，文學的敘述或再現(xiàn)將成為記憶傳承的一環(huán)。對于南京大屠殺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回到歷史現(xiàn)場進而“傳遞”記憶，也即在敘事中具體到生命個體，進行描摹。具體的、個人的悲痛——在歷史的洪流中，個體的微末期待之中，生存的種種困境之中，無法駕馭的掙扎之中，被拖拽下人間地獄的巨大苦痛——其實正是大歷史的微縮形態(tài)，同時也是永恒而終極的圖景。記憶既是多元的，又是需要主流政治文化參與和滿足社會需求的，這也是集體記憶的要旨。

建構南京大屠殺的創(chuàng)傷記憶要突出展現(xiàn)我們民族抗爭的艱難歷程，在回溯苦難的同時，應該闡發(fā)民族意識的漸次覺醒與奮進，應該在回顧和再現(xiàn)極端的艱難困苦的過程中激發(fā)民族的自豪感和認同感。再現(xiàn)南京大屠殺的慘烈歷史，是對真切的、不容置疑的歷史記憶的回顧與不忘，也是關乎中華民族前途與命運的重大命題。因此，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時，應首先建立堅定的歷史立場，在這樣的歷史觀的統(tǒng)攝下，再以真實的時空為背景，去描摹人物命運、勾連歷史事件。

前文主要分析的幾部作品中，均出現(xiàn)大量的與真實歷史相符的具體時間、地點和事件，這顯然顯示著作者熟諳南京歷史。但是行文中仍有諸多跡象引人注目。比如《朱雀》中“第二日，在北平西南盧溝橋，八年中日戰(zhàn)爭的第一槍打響了”(24)葛亮：《朱雀》，第114頁。一句，其中關于“八年”抗戰(zhàn)的表述暫且不論，“中日戰(zhàn)爭”這一表述，將中、日并列，“看不出這場戰(zhàn)爭是誰發(fā)動的，不分誰是受害者，誰是加害者，掩蓋了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25)張錦堂：《關于日本對侵華戰(zhàn)爭的稱呼問題》，《日本研究》1986年第4期。而一般來說，這場由日本發(fā)起的侵略戰(zhàn)爭我們稱為“抗日戰(zhàn)爭”，或“中國抗日戰(zhàn)爭”。因此，一些作品中的某些細節(jié)令人疑惑，更令人深思。在且真實且虛構的敘事進展中，應該樹立怎樣的歷史觀，應當進行什么樣的歷史題材文學書寫的文學實踐？為南京立傳，從中“補白”的歷史碎屑遵循了何種篩選和刪除的機制，對“鉤沉”的材料進行了何種重寫和改寫？層層屏障的人性美化和障眼法對這份關于南京浩劫的歷史記憶并不適用。充滿浪漫主義的為愛癡狂、旁逸斜出的碎片化書寫，將歷史創(chuàng)傷混亂化、平庸化，話語間的層層裂隙和斷裂，無疑是有損主體歷史的主線、主流和本質的。

如果放棄對歷史現(xiàn)場的回溯、對正義的尋找和承擔，會讓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失去方向、重量和道德感，我們需要在政治化的民族共同體中去尋找齊格蒙特·鮑曼意義上的“善意的手”。相較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涉及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書寫，更應該尊重歷史。“沒有‘中國性’和‘人民性’，是要使人犯錯誤做壞事的，要使人失去做中國人的原則的，要使人變成洋奴與家奴的”(26)馮乃超：《聰明誤——從蕭乾的述懷〈遺書〉說起》，《馮乃超文集》下卷，中山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53頁。歷史是客觀的真實存在，我們尊重記憶、敬畏歷史。通過多種途徑盡力保存歷史記憶，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待歷史應持的正確態(tài)度。國家公祭儀式也指明：“保存歷史記憶、彰顯國家意志”(27)陳金龍：《南京大屠殺紀念：國家公祭的價值解讀》，《光明日報》2014年12月24日。，告慰逝者，永勵后生。南京大屠殺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事件，30萬遇難同胞不僅僅是一串數(shù)字，它是中華民族難以愈合的殷紅傷口。

在南京大屠殺諸多創(chuàng)作中，《南京血祭》(原名《南京》)是特殊的一部作品。作者阿垅本人就親歷的南京戰(zhàn)事展開敘事，既是作家，又是當事人，作品達到了經(jīng)歷與情感的高度融合，是能夠帶領讀者重回歷史現(xiàn)場的親歷式寫作，同時，堅定的歷史立場內在于作者的主觀意識。故而在作者筆下，我們看到的是由暴虐失倫的侵略者、戰(zhàn)爭殘酷折磨下的人民和不屈戰(zhàn)斗的士兵所構成的一幅壯闊的戰(zhàn)爭畫面，這在我們已知的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里，是難得而珍貴的鉤沉和補遺——在屈辱和絕望之外，仍有勇敢和承擔。阿垅不是被戰(zhàn)爭暴力所籠罩的弱者，他不僅書寫被血染紅的土地，更寫充滿著英雄主義、革命主義戰(zhàn)斗詩篇，這樣的歷史意識指導下的寫作，和“非虛構寫作”的意涵不謀而合。

作為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史上的第一部全面展示戰(zhàn)時情景的作品，《南京血祭》有效實現(xiàn)了非虛構寫作的求真理想，保存了歷史記憶。阿垅是一位詩人、作家，曾入黃埔軍校第十期學習，畢業(yè)以后在國民黨第88師任見習軍官及少尉排長，直接參加了淞滬會戰(zhàn)，在閘北跟戰(zhàn)友一起死扛了73天；后因負傷退下了火線，在養(yǎng)傷期間寫過《閘北打起來了》《從攻擊到防御》《斜交遭遇戰(zhàn)》等當時傳誦一時的戰(zhàn)地紀實報告。該書完稿于1939年，正因為作者親歷戰(zhàn)場，他對1937年對南京的描述是十分與眾不同的，真實而鈍重，具有強烈的在場性、親歷性和見證性。作品中展現(xiàn)著日軍侵略期間整體社會的人物群像，眾多的人物展示著說不盡的災難和無言的痛苦。而在情節(jié)安排上，并沒有貫穿的線索，但這并不是作者寫作技巧的缺失和創(chuàng)作訓練的不足，是作者放棄了用人物貫穿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法，轉而選擇用“情感”來串聯(lián)、用戰(zhàn)爭的發(fā)展來貫串。“我固然相對的放棄了用人物把一篇小說的情感貫串起來的做法，但是我卻企圖把這個情感用事件貫串起來，用戰(zhàn)爭貫串起來，而求它的完整。”(28)阿垅：《南京血祭》，第227頁。阿垅認為這是一次嘗試，但小說出乎意料地在表現(xiàn)力上十分充盈。

實際上，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常見于南京大屠殺題材。眾所周知，戰(zhàn)爭題材文學書寫常常是對戰(zhàn)爭歷史的再現(xiàn)和對戰(zhàn)爭本身的反思。戰(zhàn)爭作為人類的悲劇和災難，戰(zhàn)爭文學不僅要再現(xiàn)苦難同時又要有所升華，激發(fā)人民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對真善美的追求。但是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承載著中華民族沉重的戰(zhàn)爭災難和歷史記憶，往昔遭受的苦痛和虐殺尚未為世界所廣泛認知或了解，用一種反思戰(zhàn)爭、反思人性，追求真善美的筆法并不合時宜，因為就戰(zhàn)爭文學書寫的“文以載道”而言，尚未到達該階段。因此，《南京血祭》的親歷式、非虛構式、控訴式書寫，顯得彌足珍貴。

在阿垅的視野中，抗日戰(zhàn)爭并非某一個英雄的功績，也并非少數(shù)人的壯烈行為，抗戰(zhàn)是屬于全體中國人民的。正是在這種情感結構和民族國家觀念的關照下，他筆下的個體生命，有慘烈、有悲壯、有憤怒、有骨氣；日軍極度的獸性和殘暴，極度刺激了士兵和民眾的民族認同感和民族仇恨的噴發(fā)。中國人民在殘暴的侵略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血肉涂地，即使被毀滅卻永遠不會被征服的錚錚鐵骨。所以我們在書中看到了正面戰(zhàn)場的士兵在戰(zhàn)場上拼死作戰(zhàn)，“他們突然從敵人后面出現(xiàn)。三挺捷克式輕機關槍在樓屋上架好，構成了交叉火網(wǎng)。一些士兵爬上屋頂去預備手榴彈，有的把步槍裝滿子彈架在窗口，有的上了刺刀埋伏在巷子里。這時，一個手榴彈爆炸了，步槍立即射擊起來。敵人一下子給打矇了，驚慌的潰退下去。”(29)阿垅：《南京血祭》，第150頁。這正是戰(zhàn)爭的真實，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期間官兵們的迂回作戰(zhàn)和奮勇殺敵應當予以表現(xiàn)。負責搶堵光華門缺口的是憲兵隊伍，這支隊伍是看了“憲兵學校招生”的廣告來的，基本上由從初中到大學的學生組成，在戰(zhàn)斗的危急關頭，他們也像戰(zhàn)斗兵一樣用血肉鑄成了堡壘：

敵人已經(jīng)陷于絕望，但還在用大炮和機關槍向缺口和缺口附近射擊。他們掮著沉重的沙包，無法快走，而剛填上一包，往往又被炮彈轟成一個需要二十個沙包來填的缺口。有的人倒在半路上，有的連人帶包一起填在缺口上，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一連人又一連人，漸漸的用血肉把缺口填塞起來。敵人仍舊轟擊著，更換了口徑較小的炮，聲音比攻城炮尖銳，爆煙體積縮小。終于，敵人仿佛已經(jīng)知道，用血肉阻塞起來的地方是無法撼動的。射擊漸漸軟弱下來。(30)阿垅：《南京血祭》，第155頁。

作家展現(xiàn)的戰(zhàn)爭畫面是全景式的：不僅是官兵們的奮勇抗敵，用血肉之軀搶堵光華門，民眾也在城破家亡之際激發(fā)起強烈的民族仇恨，涌起了殺敵的決心：“他們四下逃竄，胡亂放槍。中國民眾拿著門閂、棍子，閃在破墻角里，蹲在破房屋中，等敵人跑到面前，突然跳出，高高舉起門閂來，當頭打下，或者從背后趕上，用棍子打斷他們的腿，也打斷了自己手中的棍子……”“我總要殺你一個”(31)阿垅：《南京血祭》，第214頁。——在阿垅的筆下，展現(xiàn)了社會各個群體的抗爭，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期間全社會的肌理，以具有非虛構創(chuàng)作特點的筆觸再現(xiàn)恥痛交加的民族受難，以及一個民族在危亡時刻綻放的奮勇激昂。民族受難伴隨著民族覺醒，也預示著中華民族最終戰(zhàn)勝日本侵略者的決心和偉力：

上海的炮聲應當是一個信號。這一次中國人民真正團結成一個整體了。我們把個人的一切完全交出來維護這個‘整體’的生存。這個‘整體’是一定會生存的。整體的存在，也就是我們個人的存在。我們?yōu)橹覀兠褡宓纳骐m然奮斗到粉身碎骨，我們也決不會死亡，因為我們還活在我們民族的生命里面。(32)巴金：《一點感想》，《巴金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49頁。

阿垅看到了中國人民即使粉身碎骨，激發(fā)出的卻是高度的民族認同和勝利的信心：“沒有人比抗戰(zhàn)著的將士更偉大！沒有作品比抗戰(zhàn)本身這史詩更偉大！”(33)阿垅：《南京血祭》，第221頁。，這與當時德國留駐南京的大使館政務秘書羅森、英國人埃德溫·豪伍德的判斷是一致的：“首先可以從中得出這一結論，一定是中國人的抵抗已使日本人不知所措。一個民族在經(jīng)受多年的痛苦和不斷的屈辱后最終起來反抗外國入侵者，對于熱愛自己國家的中國人來說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34)《羅森給德國外交部的報告》(1938年2月7日)，德國外交部政治檔案，2722/1096/38，轉引自張生等著：《南京大屠殺史研究》，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頁。“此舉不可估量地強化了中國全民族趕走侵略者的決心。”(35)埃德溫·豪伍德：《可怖的南京記錄——“沒有比這更能堅定中國人的抵抗”》，《大不列顛與東方》第51卷，1938年7月21日，第64頁，張生編：《外國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第197頁。中華人民的民族仇恨化作血肉長城，在炮火的洗禮中找到了民族復興的力量，也激發(fā)著對個人和國家遭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悲痛以及對民族的強烈認同。這也正是《南京血祭》反復召喚的戰(zhàn)斗和勝利的決心，這種高昂的勝利激情在彼時硝煙彌漫的中國，驅動力無疑是民族情感。

南京的一戰(zhàn)所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一方面從南京的失陷開始，一方面又在南京的失陷完結了。而徐州的一戰(zhàn)，使中國在軍事上從潰敗和混亂的泥潭里振作起來；武漢的一戰(zhàn)，使中國收獲了有利于持久戰(zhàn)的寶貴的穩(wěn)定；豫南、鄂北的一戰(zhàn)，和最近洞庭湖畔的爭奪，勝利的晨光已經(jīng)開始熹微地照著中國的軍旗了。這些，都是鐵一樣有力的事實。(36)阿垅：《南京血祭》，第217頁。

阿垅以高度的歷史意識細致地描摹戰(zhàn)場，十分巧妙地將南京陷落之后的小型勝利連綴到一起，這原本是連續(xù)的歷史，但呈現(xiàn)在文中卻別有意涵，使得作品在充分展示了日軍驚人的暴虐和戰(zhàn)爭的殘酷之后，并不僅僅停留在最壓抑、最低谷苦難敘事，而是將其延展至勝利敘事，將軍人和百姓永不消逝的希望和抗爭展示出來。為何如此？何不放棄？因為在城破家亡之際仍然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在阿垅筆下，祖國是如此可愛，作者詩情綻放，深情描繪了鄉(xiāng)野之美：

春耕的時候，在杜鵑的啼聲里，在霏微的煙雨里，穿著蓑衣的農(nóng)民和甕著鼻子鳴叫的牛，散布在原野上，黑色的有香味的泥土不斷的從犁下翻出，那樣肥沃，那樣膏腴，田中的銀液一樣的雨水，潤澤著泥土，和它膠和起來。青年們唱著農(nóng)歌，為了工作，也為了愛情。而陌上的少女，手中拈著隨便采來的紅花和白花，把花觸在嘴唇上，含情而又含羞的向田中的人笑；赤著的腳踏在青青的嫩草上，忽然又慍怒的踢起泥水向田中的人潑去。秋收的時候，市場上到處是喻作“黃金”和“白銀”的谷和米，江上米船麇集著，江水把它們快樂的低昂在金鱗的波浪里。(37)阿垅：《南京血祭》，第210頁。

書中多次出現(xiàn)類似描寫，在見證式的戰(zhàn)爭敘事中出現(xiàn)高度抒情的文字，看似與主題的美學風格不符，實則真真切切是作者的真情流露。“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正因為江山如此多嬌，人民熱愛這片土地；熱愛生活卻無辜被侵略被殘害，則更能夠反襯侵略者的丑惡，以及整個民族對侵略者巨大的仇恨，最終激發(fā)起抗日精神的勝利綻放，正所謂：“擄掠南京城，蹂躪民眾，日軍在中國人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仇和恨。這種仇恨日積月累便會形成東京表示要盡力從中國根除的抗日意志。”(38)《攻占南京肆意屠戮》(F·提爾曼·杜丁發(fā)往《紐約時報》的特訊)，張生編：《外國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第113頁。阿垅的歷史敘事在歷史的“真”統(tǒng)攝下，戰(zhàn)爭中的“善惡”“美丑”對比立現(xiàn)。

《南京血祭》在當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舉辦的長篇小說征文中獲獎，以其非虛構性和見證性，拓寬了文學真實反映戰(zhàn)時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領域，作者全知敘事潛在的俯瞰視角，陡然拓寬了文學視野，文學作品在戰(zhàn)時的精神指向和價值體系得以凸顯：

文藝在抗戰(zhàn)動員中所貢獻的力量是很大的。它的廣泛和持久的堅韌力，如同春天的草芽，無聲無息的向四面八方生長開去，就是有石塊的重壓，步武的踐踏，它也仍然會曲曲折折的生長起來。它生長到了鄉(xiāng)村，生長到了前線，生長到了后方，動員著廣大的民眾，鼓舞著士兵。于是，又在它生長的地方吸收著養(yǎng)料，準備著更美麗的開花結實的將來。(39)歐陽凡海：《論文藝動員的成果缺點及其任務》，《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文學運動)第 1 冊，重慶出版社1989 年版，第392頁。

我們在《南京血祭》中，看到了兩種心理的對立和統(tǒng)一，一是目睹南京一戰(zhàn)百姓無辜受屠、軍人落敗受戮造成的迷惘和恐懼；另一種則是堅信中國軍民保家衛(wèi)國的血性和對祖國必勝堅定不移的信念和意志。兩種心理結合成就為詩性的語言表述和非虛構的敘事形態(tài)，頗為完美地進行了由災難敘事到勝利敘事的轉變，是南京大屠殺題材文學書寫強有力的先驅作品。《南京血祭》對這段歷史的文學再現(xiàn)，是對思想性和藝術性的雙重追求。

三、留存歷史記憶 喚醒歷史意識

《南京血祭》以情感貫穿的非虛構寫作，并不是機械地復述或者模仿歷史洪流，相反，它以獨有的介入方式觸摸、重構著歷史。歷史上一個個遠去的身影在文字中立體鮮活起來，歷史在文學中復活，用語言虛構和講述的文字里填滿意義，并飛出不死的民族精魂。因此，《南京血祭》作為南京大屠殺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品，其創(chuàng)作手法富于前瞻性及對當代的啟發(fā)性。

新時代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何為？“昭昭前事，惕惕后人”“國行公祭，祀我殤胞”。對于經(jīng)歷過民族歷史的巨大創(chuàng)傷，見證過極端苦難的中華民族來說，該如何書寫歷史記憶，要如何再現(xiàn)歷史創(chuàng)傷，無疑是抉擇，也是考驗。南京大屠殺對于當代書寫者而言，面對的是別樣的困境，對于這樣的民族巨創(chuàng)，如何去追憶和再現(xiàn)歷史，如何重返血色彌漫的浩劫現(xiàn)場？這些困境不僅制約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更限制著敘事內容的選擇、再現(xiàn)尺度的選擇。真實史料已經(jīng)形塑了我們的認知，日軍侵略暴行的極端罪惡和反人類、反人性，譬如百人斬、萬人坑、屠村、屠城、奸淫、燒殺與辱尸，無不在一個最原始而又直接的感官層面設置了恐懼與憎恨。因此，假如敘寫方式不加細考，直接加以描繪，反而有可能降低其真實性，因為南京大屠殺的恐怖除了幸存者口述和第三方的記錄以及幸存的影像之外，南京大屠殺的恐怖絕非人類想象力可以完全涵蓋的，它在生與死兩界之間卻更在其之外。南京大屠殺是日軍侵華戰(zhàn)爭暴行的一個縮影，侵略者揮舞的屠刀，在中華大地上，殘害、侮辱和踐踏的遠遠不止那30多萬同胞。在我們需要銘記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之時，南京大屠殺的創(chuàng)傷記憶傳承將成為一個錨點，返回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現(xiàn)場、留存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記憶，是建構創(chuàng)傷文化符號第一步，更是輻射整個近代民族創(chuàng)傷的出發(fā)點。

南京大屠殺作為極端事件，對生命戕害程度之重、對民族情感的傷害之深難以言表，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文學再現(xiàn)敘事，涉及的往往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學問題，還有諸多問題需要考量，例如對政黨政治的評判、戰(zhàn)爭問責等問題，書寫文學又應當以何種手段與風格來表現(xiàn)劫難和創(chuàng)傷，都是需要考量的問題。正是由于這類題材的政治性和重要性，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文學敘事常常面臨著真實與虛構、文學與政治、記憶與遺忘等多重訴求。故而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不僅是呈現(xiàn)現(xiàn)場、還原真相，更是需要內置一種主觀化的“立心”意識，時刻意識到再現(xiàn)這段真實歷史的目的與意義。正視歷史記憶與國家情感認同之間的關聯(lián)，構塑和重寫文學記憶應當以當代中國國家認同為價值旨歸，清楚地為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賦予一定的形象、意義，分辨其特征、價值。在當下重新思考歷史與文學的倫理承擔，正是釋放和檢討文學的幻魅力量，而文學書寫的記憶潛能，正是倫理承擔的重要切入點。《南京血祭》通過對過往創(chuàng)傷歷史對再現(xiàn)，記憶得以重現(xiàn)，心靈得以在場，真正讓不同時代的讀者真切感受到歷史事件中的痛苦與殘酷，在閱讀的過程中對那段未曾經(jīng)歷過卻不能遺忘的歷史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使讀者感受遇難者同胞在城破家亡之際內心深處的驚悸與恐懼，對逝者深切緬懷、深切哀悼，形成“不忘歷史、珍視和平”的記憶共同體，認識到自己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與同胞擁有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繼而產(chǎn)生一種砥礪前行的愛國豪情。

如前所述，南京大屠殺文學書寫需要用情感貫穿文本、用非虛構的筆法再現(xiàn)，去構塑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整體記憶”和“整體的歷史記憶”。我們需要在個體情感結構之外去尋找歷史細節(jié)的豐富性，撿拾遺漏于時光褶皺中的遺珠和碎金，不斷呈現(xiàn)個體之間和代際之間記憶差異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從而逼近“歷史當事人”的感覺世界，逼近歷史的現(xiàn)場。而建立一種時代民族精神，需要重點審視南京大屠殺題材文學書寫與抗日精神之間的關系，具有重建集體記憶與構建國家認同情感的重要作用，正如阿垅所言：“抗戰(zhàn)，它和神光一樣，是那樣神圣，那樣崇高，那樣光輝，那樣不朽啊！”(40)阿垅：《南京血祭》，第219頁。

德里達在《柏拉圖的藥》中將“寫作”比喻為“毒藥”(pharmakon)，因為與真正的、活生生的記憶和真實相比，文字(書寫)固然可以幫助人們追求真實、增進記憶——是為一劑“良藥”；但事實上，正因為有了文字這一替補品可以依賴，卻從摹仿真實、增進記憶走向徒具形似、加速遺忘。(41)戴登云：《解構的難題：德里達再研究》，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169—170頁。就此而論，關涉歷史題材的寫作更需恒定內在“立心”意識，明晰文本意義，讓緘默無聲的過往在文字中不斷回歸，銘刻歷史之殤。非虛構寫作是文學的求真，對真實的追求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在動機，是作家在追索歷史記憶過程中所彰顯出來的獨特敘事策略，其傳達了作家主體強烈的再現(xiàn)真實的意愿。對歷史的真實描繪，是非虛構寫作前提與基礎，而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者主體的立場、視角、情感與觀念，它是統(tǒng)攝創(chuàng)作的基石。通過非虛構寫作，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人情感與觀念對敘事起主導作用，作者帶有明確的自我意識和修復歷史的敘述特征。它既展示了作家經(jīng)歷與感受的復雜狀態(tài)，同時又與個人追求、時代價值產(chǎn)生共振。通過“在場”的視角，非虛構寫作聚焦于戰(zhàn)爭期間的各個層面的人群，書寫著他們的夢魘、傷痕和困境，以見證式的敘述，展現(xiàn)了歷史的切面，同時也保留了歷史記憶、豐富了歷史細節(jié)，進一步地，成為對歷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喚醒。

新時代的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一座橋梁，跨越遺忘的深淵，抵達那并不遙遠的85年前，去到那侵略者冰冷的刺刀浸透了國人鮮血的時刻，去到那水深火熱、民不聊生的關頭，再現(xiàn)不愿做亡國奴的中華民族開始的空前覺醒，再現(xiàn)他們不分年齡、性別、階層、民族、黨派，共同激發(fā)的血戰(zhàn)到底的決心和必勝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