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晴
顧頡剛(1893—1980)未曾出國留學,但仍受西方和日本的普世主義文明論、文明史書寫之影響,配合中國校勘與訓詁的學術傳統,探索出“層累演進”這一偏于實證和應用的文本分析法。①李銳《經史之學還是西來之學:“層累說”的來源及存在的問題》(《學術月刊》,2009年第8期)認為顧頡剛的“層累說”更多地體現了西方學術研究的視角。賴國棟《再論“層累說”的來源——兼談歷史與故事的距離》(《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第2期)將“層累說”的生成歸納為三方面:戲曲、歌謠和民俗學研究;進化論等西方近代科學思想;前人辨偽學和今古經文家學說。呂微《顧頡剛:作為現象學者的神話學家》(《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2期)直接稱顧頡剛是一位現象學和后現代學者,強調其“層累說”與胡塞爾、海登?懷特在思想上的相似性。“層累演進”這一指稱強調顧頡剛自成系統的研究方法,包括內在邏輯高度一致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②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讀書雜志》,1923年第9期。和“歷史演進”③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的轉變》,《歌謠》周刊第69號,1924年11月23日。分析法,且該研究方法在文學、史學、法學等多個領域共享。史學領域多將顧頡剛的民間文學成就視為史學研究的輔助,④李長銀強調顧頡剛接受了近代中國學人的史學方法。參見李長銀:《“層累說”起源新論》,《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李長銀:《“史學上的中央題目”:“古史層累說”再探討》,《社會科學論壇》,2019年第3期。張京華則認為“層累造成說”應屬民俗學領域,顧頡剛以民俗學模式代替歷史學研究,又以歷史學家身份營建民俗學科,結果給兩者都帶來后遺癥。張京華:《“層累造成”還是“層累闡釋”——孟姜女故事與顧頡剛的民俗學研究》,《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彭春凌認為顧頡剛從神話傳說“所講述的時代和地域”進入“被講述的時代和地域”,進行的是20世紀占主流的社會生活史研究。彭春凌:《“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生成與轉向:顧頡剛的思路及困難》,《云夢學刊》,2007年第1期。包括顧頡剛自己也如此認為⑤據顧頡剛自述:“我對于歌謠的本身并沒有多大的興趣……我的研究文學的興味遠不及我的研究歷史的興味來得濃厚。”顧頡剛編著:《古史辨》“自序”,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5—77頁。但他又肯定史學研究需要民間文藝的視野:“歷史上和古典文學上的許多問題必須用民間文藝的眼光方可得到解釋和證實。”顧頡剛:《我在民間文藝的園地里》,《民間文學》,1962年第3期。;民間文學領域則稱頌其家鄉歌謠搜集、孟姜女傳說研究在方法論上的開拓性。⑥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奠定故事演變的研究范式,研究貢獻在于方法論意義。參見陳泳超:《顧頡剛關于孟姜女故事研究的方法論解析》,《民族藝術》,2000年第1期;戶曉輝:《論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的科學方法》,《民族藝術》,2003年第4期;彭春凌:《“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生成與轉向:顧頡剛的思路及困難》,《云夢學刊》,2007年第1期;等等。此后討論故事變異、風俗變遷的論文成為民俗學、民間文學的主流,中山大學時期、西南聯大時期、乃至改革開放以后,民間文學演變的研究仍是學術增長點。事實上,學科邊界并非意味著研究對象和方法論的完全區隔,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在面對文本(如史料、傳說、戲曲、寶卷等)時,都需要合理選擇“切開”文本的科學視角和理論工具,顧頡剛的古史辨、孟姜女等研究都貫穿著“層累演進”分析法的邏輯。這一分析法是將科學辯證的學術思想落實于文本研究的具體實踐,也是文本發生、發展規律的科學總結,符合中國現代學術走向,因而受到民俗學、文學、歷史學等諸多領域的關注。可以說,顧頡剛的學術思想在當時是超前的,其學術方法既受到西方理論的影響,也源自清末思想家對儒學的批判。
1923至1924年,顧頡剛先是提出層累造史的觀點,接著發表考證傳說變遷的文章,這兩項成果皆因觀點的新穎和方法論的創新引發學界熱議。鐘敬文稱“《古史辨》最大的價值,是在他的方法而非本身的成績”①鐘敬文:《校后附寫》,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4頁。,即顧頡剛開創了一條科學研究歷史敘事文本的路徑;洪長泰也稱,在1920年代的中國,“顧頡剛是認識到方法論重要性的極少數學者之一”②[美]洪長泰:《到民間去——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1918—1937》(新譯本),董曉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7頁。。西方史學、漢學界對此也多有關注,施奈德認為顧頡剛從“整理國故”中發現文本的社會生產內涵,這種進化論的思考方式超越了康有為的“只破不立”③Laurence A. Schneider,“From Textual Criticism to Social Criticism: The Historiography of Ku Chieh-kang,”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1969(4).;洪長泰從民間文學搜集與研究的方法論層面分析顧頡剛的治學方法,論及歐洲民族主義對中國民間文學的影響。汲取歐洲民族主義經驗而興起的中國民俗學或民間文學,成為顧頡剛“層累演進”分析法生成的語境前提。
基于20世紀初期中西文化交流的整體語境與個體情境,在思想上,顧頡剛如何敢于“疑古辨偽”,將三代以前的歷史視為神話傳說?在方法上,顧頡剛如何想到對“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神話及傳說進行“實驗解剖”?本文試圖從國家意識形態、知識階層的文化取向、實證主義研究思潮、教育和情感經歷等因素出發,論析顧頡剛“層累演進”分析法生成的時代背景和寫作動因,從而解釋其學術思想和研究方法的革新與中西文明交融中產生的國家民族主義、歌謠運動、進化論與實驗主義教育、平民文學之間的復雜關系。可以看到,該研究方法的生成與其家庭背景、接受的國學教育密不可分,也與“新文化運動”后期倡導“平民文化”和“新詩”的時代背景相關。中國民俗學發端之時“自由的民族主義”④“自由的民族主義主張的自由、平等、博愛和人權是浪漫的民族主義的理性目的和邏輯條件。”戶曉輝:《重識民俗學的浪漫主義傳統——答劉宗迪和王杰文兩位教授》,《民族藝術》,2016年第5期。特質,是滋育“想象的民間”之溫床,知識分子想象的“民間”與“民族”之間的張力⑤“五四”時期,包括顧頡剛在內的知識分子看向“民間”,完成對“民族文化”的重新建構以補充“國史”,“抽空了的”歌謠作為救亡圖存的“文化符碼”激起歷史、地理與文化共同體的想象,并融入國族版圖之中。程夢稷:《從“新國風”到“歌謠學”——顧頡剛吳歌研究的回顧與思考》,《民俗研究》,2022年第1期。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影響下,社會革命和激進政治改變了“民族”內涵,“民族”又從“民間”中獨立出來,以“壓倒民間”之勢蛻變為國民政府意識形態的血緣論和宗族論。袁先欣:《設想“民族”的前提——楊成志云南調查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的民族主義》,《開放時代》,2022第3期。,更將《孟姜女故事研究》《吳歌甲集》推向經典化。
再造國民的意識形態和“眼光向下”的文化取向影響了顧頡剛整理民間文學材料的方式和思考的維度。一方面,造“國民”(nation)這一全新的政治主體需借鑒歐洲民族主義經驗,承繼赫爾德民族主義精神遺產的中國現代民俗學恰逢其時。另一方面,知識群體“眼光向下”,將俚俗謠諺、曲藝納入學術研究范圍,褒獎才子佳人之外的“平民文學”,以服務于“造國民”①將清朝治理下的傳統“臣民”改造為現代民族國家的“國民”,“國民”與“國族同胞”都是指具有“同性質”的眾人。王明珂:《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的文化實踐。
19世紀末,歐洲政治思想、文藝理論、小說、戲劇作品等不斷被介紹到中國,知識界基于鴉片戰爭以后救亡圖存的國情現實,在理解西方“浪漫民族主義”(romantic nationalism)時,根據反殖民的需要將其轉變為“造國民”的“國族主義”運動。梁啟超首先將中國國力衰靡的議題引到民族主義的討論上,認為“速養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是抵御歐洲列強“民族帝國主義”的當務之急②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全編》第2冊,上海:廣益書局,1948年,第194頁。,歐洲之所以發達“史學功居其半”,進而提出在“國族相結相排之時代”需要一種為國民而作史的“新史學”,打破舊有的“君史”敘事并與“人種”進化相勾連。③同上,第32、46—47頁。晚清改良派和立憲派知識分子批判中國史學傳統,從歷史文本篩選契合國族精神的書寫,糅合為民族英雄神話④如愛國抗敵的岳飛、鄭成功,明末反清大儒黃宗羲、王夫之,巾幗英雄花木蘭、秦良玉等被編入晚清“民族英雄”系譜的書寫中,成為國族想象的符號資源。沈松僑:《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想像》,《“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3期,2000年。,在“重構”與“發明”中編纂歷史教科書,將“歷史”化為國族主義敘述策略的一部分,以振興國魂。夏曾佑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啟發顧頡剛注意古史、帝王傳說與社會進化的關聯,顧頡剛回憶,“他(夏曾佑)說明了神話在古代史中的地位,并舉出巴比倫、希伯來和我國云南彝族的許多神話例子來和我國傳統的古史相比較,又用非洲、美洲、澳洲的土人的漁獵社會和亞洲北方、西方的土人的游牧社會來說明社會進化有一定的程序,暗示黃帝時代不可能一下子就進入高度的文明。”⑤顧頡剛:《我在民間文藝的園地里》,《民間文學》,1962年第3期。因而將民間文學納入史學研究的范疇,搜集神話、傳說來發展夏曾佑對“傳疑時代”和社會進化的思考。
造“國民”這一政治文化實踐還需借鑒歐洲民族主義經驗。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界迫于應對民族危機、維護民族尊嚴的需要,不斷吸收外來知識并與中國傳統對接,將其轉化為塑造新民的話語資源,德國知識分子發起的國族運動成為參照對象。周作人留學日本,接觸柳田國男等人的民間文學思想,間接了解到德國民歌搜集運動⑥18世紀70年代,法國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聚集了狂飆突進的反叛力量,被德國浪漫主義者視為文化霸權,德國浪漫的民族主義運動提倡搜集民間詩歌以重拾民族精神,反對法國人的思想侵占。劉曉春:《民俗與民族主義——基于民俗學的考察》,《學術研究》,2014年第8期。,1908年周作人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文論之失》文中提及德國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英人珂爾埵普(Courthope)⑦珂爾陲普(William John Courthope,1842—1917),英國詩人、文學批評家,著有六卷本《英國詩歌史》,他認為詩歌可以反映民族歷史和自由主義思想。曰:‘文章之中可見國民之心意,猶史冊之記民生也。’德人海勒兌爾(Herder)字之曰民聲。吾國昔稱詩言志。”⑧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陳子善、張鐵榮編:《周作人集外文》(上冊),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第37頁。赫爾德將民歌視為自然之聲、人民之詩,搜集民歌以重振民族精神,1778年完成六卷本《民歌》(Folk Songs),1807年命名為《詩歌中各族人民的聲音》(Voices of the Peoples in Songs)出版。受赫爾德影響,格林兄弟(Jacob Ludwig Carl Grimm and Die Gebrüder Grimm)收集、整理、改編了大量的德國民間故事,于1812年出版《兒童與家庭故事集》(Kinder-und Hausm?rchen)。赫爾德、費希特(Johann G.Fichte,1762—1814)①1806年拿破侖大敗普魯士,費希特發表《告日耳曼國民書》宣揚日耳曼文化、語言、習俗是人類聯通自然的高級文明形式,激發德國民眾的國族精神。20世紀初,《日耳曼祖國歌》《德國男兒歌》等在中國《新民叢報》刊載,國家主義思想呈蔓延之勢,至1910年代末,文化的國家主義受到重視,《東方雜志》《醒獅周報》等譯介、引用費希特思想中偏于民族主義和民族解放的一面,以教育國民、提升民族自信心。等人倡導援引史料推動國族運動,激勵學人效仿,其“直觀的感性快樂”的藝術美學觀也影響了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后續的文藝教育方案,知識分子將歌謠視為民族心聲之表述,滲透到此后的“審美生活與政治主張”之中。②馮慶:《赫爾德:啟示與啟蒙之間》,《詩書畫》,2016年第3期。周作人在日本購得清代兒歌《天籟集》,回國后便開始搜集兒歌,1914年在紹興縣教育會辦通訊月刊發布征集兒歌的通知,但收效甚微,1917年遷居北京后,結識劉復、錢玄同、沈尹默等,參與歌謠研究會,任《歌謠》周刊主編,推進了歌謠參與“文學革命”的廣度和深度。后顧頡剛與周作人共事,不同于周作人以“故事教育”追求人性和精神的超越,顧頡剛的志趣在于倡學立說、利用民間文藝服務社會,二人在提問和解題方式上大不相同。③參見施愛東:《故事概念的轉變與中國故事學的建立》,《民族藝術》,2020年第1期。
“造國民”的具體途徑是“反正統”并看向“民間”。新文化“反”的是占統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看向的“民間”是自由吐露心聲的民眾生活,民族情緒和愛國情感亦成為影響學術方向的首要坐標。德國、芬蘭、日本的民俗學發展史顯示,民族或國家在戰爭和殖民的刺激下會訴諸于傳統,從中挖掘維系民族認同的根基性資源,詢喚振興民族精神的內在力量,以實現戰斗力的提升或解殖。“五四”時期中國的民族主義既非俄國民粹主義,也與德國將民族主義發展到納粹時期強調的日耳曼單一民族主體不同,但思想界“內外交合的變革,其目的都與民族主義緊密聯系,核心主題就是民族的生存與興盛”④毛巧暉:《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修訂版),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54頁。。知識階層批評過去對民眾的忽視和壓制,從行動上關注民眾的文學,發起“眼光向下的革命”,將來自“民間”的民眾之聲作為喚醒民族精神的材料。《新青年》《歌謠》周刊等刊物從民間傳統提煉出與西方傳統的相通之處,“為新文學的發展與成熟尋找形式與內容上的文學資源”,⑤盧文婷:《周作人與顧頡剛:“五四”民俗學的雙重變奏——〈歌謠周刊〉中的德國浪漫主義影響》,《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中國現代民俗學也經歌謠運動的發起逐漸成型。如洪長泰所言,“正是這個要改變中國、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的新使命,令民間文學運動與其他運動不同,也可能比其他運動更為出色。”⑥[美]洪長泰:《到民間去——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1918—1937》(新譯本),董曉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6頁。
1918年2月1日,由劉復、錢玄同、沈兼士、沈尹默發起的北京大學歌謠征集處成立,《北京大學日刊》刊登劉半農執筆的《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⑦《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2月1日,第1版。,同年5月20日開設“歌謠選”欄目,陸續刊登征集的歌謠(由劉復負責編訂),教師、學生、各省廳教育團體紛紛搜集歌謠并寄送。1922年1月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⑧國學門下除歌謠研究會之外,還有風俗調查會、方言研究會、考古學會、明清史料整理會。成立,同年12月17日歌謠研究會創立并發行《歌謠》周刊,《發刊詞》提出搜集歌謠有學術和文藝兩個目的:學術上作為民俗學重要資料留存,以備專門的研究;藝術上由文藝批評的眼光加以選擇,編出一部“國民心聲的選集”引發將來“民族的詩的發展”。⑨《發刊詞》,《歌謠》周刊第1號,1922年12月17日。“民族的詩”即是塑造新民的文學與文化,歌謠運動得到北京主要發表西方文藝理論、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晨報副鐫》、上海專辟歌謠欄目的《時事新報》“余載”版和傳播人類學派觀點的《婦女雜志》等諸多刊物的響應,一時間“平民文學”被推上正統之位。顧頡剛正是在這種時代氛圍下,產生搜集整理民間文學的思想志趣,在新文化運動后期加入民間文學的研究。
1917年顧頡剛妻子吳夫人肺病嚴重,隔年,顧頡剛神經衰弱,休學回鄉。①顧頡剛:《古史辨》“自序”,第一冊,第37頁。養病期間他見《北京大學日刊》每日登載歌謠,便從家中小孩口中搜集,托人到鄉下采集,輯錄約300首,編成《吳歈集錄》一書。1921年10月,時任北京《晨報》文藝稿件撰述的郭紹虞向顧頡剛約稿,顧頡剛以筆名“銘堅”發表蘇州歌謠,將方言加上注釋,注重音韻學、文字學和風俗方面的信息,《晨報》連續登載吳歌三個月之久。另外,《歌謠》周刊編輯常惠多次催促顧頡剛寫稿付印,《歌謠》第64至84號連續半年刊登吳歌,共計100首。②劉錫誠:《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上冊,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年,第190頁。1924年,顧頡剛任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助教、《歌謠》周刊編輯,在從事學術工作的同時以考證和求真的態度關注歌謠和故事,在校訂和編輯歌謠的工作中意識到文本的各類變體,為其故事“演進”的分析積攢了材料。據其自述,“云南、廣西的讀者也遠道來函,供給民間歌曲,使得我擴大視野,認識這個故事在全國各地的面貌。”③顧頡剛:《我和歌謠》,《民間文學》,1962年第6期。
歌謠學運動的發生不僅是對儒家禮教的反抗,也是復興本土傳統的一種努力。“禮失求諸野”,人文科學領域大力引入西方知識范型作為參照,同時重視本民族文藝傳統,回到傳統中的“非正統”源頭尋找民族精神,作為儒家禮教象征的孔子,也因整理《詩經》成為第一個利用民歌探究民眾思想的偉人。顧頡剛在《崔東壁遺書序》討論了孔子的歷史觀:“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不足征’的,是史料,所謂‘吾能言’的是傳說。”④顧頡剛:《崔東壁遺書序》,崔述撰著,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頁。繼而認為“戰國以前的古史是‘民神雜糅’的傳說”⑤同上,第6頁。,開始對中國歷史層累的問題進行系統思考。1921年,顧頡剛經胡適介紹,為商務印書館編纂《現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在第一編“總說”的“歷史演進”一節,開宗明義表明認識歷史不能只依賴文字資料,書本以外的事物也都是歷史的材料,同時不能只關注英雄成敗的歷史,而是要顧及民族、社會、政治、學術四方面。⑥《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第12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頁。也就是在這一時期,他開始從史學視角分析大禹神話、孟姜女故事。
“五四”時期的知識青年并非是均質的群體,他們在接觸西方民主思想、無政府主義、革命派或改良派的理論并親歷一番實踐后,重新對自身學術道路加以選擇,因而這一群體在后期發生了分化。在實證精神與浪漫主義人文素養之間,顧頡剛、胡適不同于陳獨秀、周作人、魯迅等人,其學風和研究方法進一步走向了實證,服務于造國族的“中國的文藝復興”⑦胡適1933年7月在芝加哥大學“哈斯克講座”演講中使用“The Chinese Renaissance”(中國的文藝復興)一詞,認為“五四”運動的“文藝復興”即中國文化的復興,宋代的程朱理學、唐代詩歌的興起、禪宗佛教改革都是中國文藝復興的階段,新文化運動是充分復蘇整個民族人文情感和理性精神的文藝復興運動。余英時則認為,“五四”運動的實際更接近法國啟蒙運動的政治激進主義。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第50頁。本文所述“造國族”的文藝復興運動,強調“五四”既有復蘇人文精神的一面,也有政治激進的一面存在,因此即使是最初站在“脫政治”立場的顧頡剛也被迫卷入。運動。
新文化運動科學思辨的學術風氣,文學進化發展觀的盛行,為顧頡剛“層累演進”分析法的生成提供了語境前提。19世紀末,中國知識分子傾慕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和工業文明,提倡向西方學習,變革落后的技術生產,同時注意到文化在增強民族認同、激發民族精神中的作用。當時,西方或日本人撰寫的世界文明史、中國文明史、介紹和譯述希臘羅馬神話的作品不斷引入國內出版,這些作品以達爾文進化論為理論基礎,在方法上推崇實證,注重材料搜集和考證。如白河次郎、國府種德《支那文明史》,高山林次郎《世界文明史》和《西洋文明史》,薩幼實編譯的《東洋文明史》等。①劉錫誠:《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上冊,第22—31頁。顧頡剛11歲在書鋪購買《西洋文明史要》,讀《新民叢報》,1916年準備北大文科考試時,閱讀了心理學、社會學相關的西方著作,對其后來的實證研究起到啟蒙的作用。
嚴復翻譯英國生物學家、哲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它論文》(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同時將斯賓塞的理論引入中國以糾正赫胥黎“人治”戰勝“天行”的適者生存之理,轉而用“物競天擇”的鐵律喚醒國人。②趙稀方:《翻譯與現代中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6頁。赫胥黎在科學史和思想史上的貢獻未被國人理解,《天演論》宣揚的“優勝劣敗”則迅速得到響應,知識分子開始以文化進化的觀念解讀民間文學作品,借歐洲經驗喚起“人類思想演化的歷史以及這樣一種運動的歷史”③[意]朱澤佩?科基雅拉:《歐洲民俗學史》“緒論”,魏慶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7頁。。李伯元認為“俗語文化”的流行是文學進化,梁啟超強調文學進化的關鍵是“古語文學”變為“俗語文學”,胡適認為文學進化是“文明進化之公理”,民間文學成為向國民灌輸維新思想的工具。
胡適留學時受到西方實證哲學的思想訓練,在赫胥黎和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學術引導下,確立新文化運動的目的是再造中國文明④胡適認為,文明是“一點一滴的造成的”,“民國六年以后的新文化運動的目的是再造中國文明,而再造文明的途徑全靠研究一個個的具體問題。”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何卓恩編選:《胡適文集?自述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3年,第116頁。,應當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一點一滴地“改進”文明。這也是杜威“實驗主義”提倡的真實可靠之進化。胡適認為,赫胥黎、斯賓塞“演化論的哲學”⑤“演化論的哲學”是胡適闡釋赫胥黎、斯賓塞的進化觀點時使用的小標題。胡適:《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胡適文存》第2卷,北京:華文出版社,2013年,第229頁。可應用于中國歷史和神話傳說的研究,因而將“文學進化”視為“文學革命”的重點,⑥“歷史進化有兩種:一種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種是順著自然的趨勢,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叫做演進,后者可叫做革命。演進是無意識的,很遲緩的,很不經濟的,難保不退化的。……革命不過是人力在那自然演進的緩步徐行的歷程上,有意地加上了一鞭。……這幾年來的‘文學革命’,所以當得起‘革命’二字,正因為這是一種有意的主張,是一種人力的促進。”胡適:《白話文學史》“引子”,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年,第3—4頁。提出極富操作性的“歷史演變法”:
(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后出現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么樣子的傳說
(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漸演進,由簡單變為復雜,由陋野變為雅馴,由地方的(局部的)變為全國的,由神變為人,由神話變為史事,由寓言變為事實
(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①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后感》,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一冊,第193頁。
胡適在論述演變法時將母題(motif)術語引入國內,為民間文學的文本分析提供切面的思考模式和實操工具,成就了董作賓的《看見她》。1936年,胡適在《歌謠》周刊《復刊詞》中強調,整理歌謠是為“新文學”開辟園地,將歌謠搜集視為文學進步,與詩體解放的“文學進化觀”融為一爐,影響到弟子顧頡剛的史學研究。顧頡剛回憶道:
適之先生帶進了西洋的史學方法回來,把傳說中的古史制度和小說中的故事,舉了幾個演變的例,使人讀了不但要去辨偽,要去研究偽史的背景,而且要去尋出它的漸漸演變的線索……②顧頡剛編著:《古史辨》“自序”,第一冊,第78頁。
胡適的觀點提醒顧頡剛將歷史視為一種書寫而非權威,某種程度上延續了宋代鄭樵和清代崔述、姚際恒等人的疑古思想。因胡適多方追尋崔述的著作,顧頡剛1931年赴河北訪古收獲了崔氏墓碑碑文、崔述遺著,后花費十余年整理《崔東壁遺書》,想要“把二三千年中造偽和辨偽的兩種對抗的勢力作一度鳥瞰,使讀者明白東壁先生在辨偽史中的地位,從此明白我們今日所應負的責任”③顧頡剛:《崔東壁遺書序》,崔述撰著,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冊),第1頁。。胡適評價崔述“剝古史的皮僅剝到《經》為止,還不算徹底”,指出顧頡剛所研究的是“那一層一層的皮是怎樣堆砌起來的”。④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后感》,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一冊,第192頁。崔述“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其世愈后則其傳聞愈繁”成為顧頡剛層累史觀的前身。⑤學界已有分析,參見陳岸峰:《疑古思潮與白話文學史的建構——胡適與顧頡剛》,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31頁;路新生:《崔述與顧頡剛》,《歷史研究》,1993年第4期;等等。顧頡剛關于崔述思想的論述,見《古史辨》《顧頡剛讀書筆記》等。此外,最恨“空言著書”,注重實驗的鄭樵也是顧頡剛自北大畢業后的研究對象,鄭樵強調“《詩》《書》可信,然而不必字字可信”,⑥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冊,第11頁。其批判精神感染了顧頡剛。
因而,崔東壁啟發顧頡剛“傳、記”不可信,姚際恒啟發他“經”不可信,鄭樵則教會他融會貫通,引起了他對《詩經》的懷疑⑦顧頡剛認為《詩經》是當時的音樂團體配合著各種樂器來唱的樂歌,非空口唱的歌,樂工收集了歌曲,保留了歌譜和文字,應“從樂工們的工作狀況來推想《詩經》的真相”,并發表《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地位》《論詩三百篇全為樂歌》等,搜集蘇州歌謠輯成《吳歌甲集》。,“敢于打倒‘經’和‘傳、記’中的一切偶像”。⑧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冊,第12頁。顧頡剛醉心于古史研究,對疑古派的批判精神大為贊同,從而不滿足于故事的某一種文本或文體,為歌謠、故事的演進研究(作為他歷史研究的輔助)奠定基調。
新文化運動的時代背景和學術語境對顧頡剛“層累演進”分析法的形成固然重要,但這項開拓性的事業也是其家庭教育、思想志趣和個人經驗等多重因素造就的,需根據顧頡剛本人在學術和情感經驗中的能動認識來論析其學術理路。
顧頡剛生于書香門第,了解書義甚早,6歲時已能讀些唱本小說和簡明古書。從小接受系統的啟蒙教育,家教森嚴,其父是強學會①強學書局,中國清末維新派創立的政治團體,1895年8月由康有為首倡,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出面,在北京正式成立。江蘇分會會員。沉悶的讀書生活外,祖父、祖母、家仆講的神話故事是其樂趣源泉,故事“累積”過程也由此被他注意。顧頡剛在《古史辨》“自序”中回憶:
祖父帶我上街,或和我掃墓,看見了一塊匾額,一個牌樓,一座橋梁,必把它的歷史講給我聽,回家后再按著看見的次序寫成一個單子。因此,我的意識中發生了歷史的意味,我得到了最低的歷史的認識,知道凡是眼前所見的東西都是慢慢兒地積起來的,不是在古代已盡有,也不是到了現在剛有。這是使我畢生受用的。②顧頡剛編著:《古史辨》“自序”,第一冊,第6頁。
顧頡剛迷于戲,曾從蘇州跑到上海去聽,1912年進入北京大學讀預科后,更是大看特看,導致課業成績的下滑。看戲的興趣令他關注起一個故事因時因地因人而變遷的現象,萌生作《戲劇本事錄》考證戲曲演變的想法。1918年,北京大學發起歌謠征集運動,因病休學在江蘇老家的顧頡剛在搜集歌謠時意識到文本的變異性,“同是一首歌,兩個人唱著便有不同。就是一個人唱的歌也許有把一首分成大同小異的兩首的。有的歌因為形式的改變以至連意義也隨著改變了。”③同上,第37頁。同時聯想到戲曲、傳說等其他民間文藝形態的變化。在輯錄鄭樵詩論時,關注到孟姜女傳說從“數十言”演成“萬千言”的流變圖景:
1921年的冬天,我為了輯集鄭樵的《詩辨妄》,連帶輯錄他在別種書里的詩論,因此在《通志?樂略》中見到他論《琴操》的一段話:“《琴操》所言者何嘗有是事!……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經傳所言者不過數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這是我對于她的故事的注意的第一回。④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開頭》,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06頁。
詩經研究成為顧頡剛孟姜女研究的直接刺激,同一時段,他的古史研究也在推進。1923年,顧頡剛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⑤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讀書雜志》,1923年第9期。,并在第二年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中印證這一觀點。1924年,《歌謠》周刊向顧頡剛征文,他以三天時間寫出《孟姜女故事的轉變》一文,在《歌謠》周刊第69號上發表,向世人展示了一則有史記載的傳說隨文化中心遷流、受時勢風俗影響而變、憑民眾情感和想象而發展的面貌,引起學界極大反響。劉半農從巴黎來信,評價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是“用第一等史學家的眼光與手段來研究這故事”⑥劉復、敬文:《通訊》,《歌謠》周刊第83號,1925年3月22日。;鐘敬文稱這項研究“竟如剝繭抽絲,毫不紊亂……精心獨到”⑦敬文、劉策奇、紹虞:《關于孟姜女故事的通訊》,《歌謠》周刊第79號,1925年2月22日。;讀者群體也寄送多篇孟姜女相關歌謠、小說、圖畫、抄錄的文獻記載等。這些催使他寫出《杞梁妻的哭崩梁山》《孟姜女十二月歌與放羊調》《杞梁妻哭崩的城》《唐代的孟姜女故事的傳說》等文章。后為《歌謠》周刊編輯9期《孟姜女專號》,專門刊登孟姜女歌謠、唱本、寶卷、圖畫等,并出版《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三冊)。顧頡剛認為傳說是“民眾們一層一層地造成之后而給士大夫們借去使用的”①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三冊自序》,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16頁。,進而將孟姜女傳說從春秋《左傳》記載的“杞梁之妻”“不受郊吊”,西漢以前的“悲歌哀哭”,西漢后期的“崩城”,到唐代出現的“孟姜女”和“范郎”,宋初的“尋夫送衣”的歷時演變做考證式梳理;并進一步作地域系統的比較研究,總結出故事流變規律,“故事是沒有固定的體的,故事的體便在前后左右的種種變化上”②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刪去之一部分》,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02頁。,即人物、情節、主題、思想的變化。
除歷史地理比較研究外,顧頡剛注重不同時代民眾思想情感對文本流變的影響。杞梁妻的哭崩杞城和梁山的傳說發生在漢魏,是因漢魏民眾“酷信‘天人感應’之說”;孟姜女送寒衣的傳說發生在唐末,是因唐代民眾“滿裝著‘夫妻離別’的怨恨”,故郭紹虞“傳說的轉變多由于文人虛構的作品風行以后的影響”這一論斷有失偏頗。③顧頡剛:《〈送寒衣的傳說與民俗〉按語》,顧頡剛編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213—214頁。基于《歌謠》周刊時期的學術語境,知識分子“看向民間”自然秉持“圣賢文化”與“平民文化”的二元觀,顧頡剛在知識階層與民眾的比較中,發現禮俗相異導致的故事相異:
杞梁妻的故事,最先為郊吊,這原是知禮的知識分子所愿意頌揚的一件故事。后來變為哭之哀,善哭而變俗,以至于痛哭崩城,投淄而死,就成了縱情任欲的民眾所樂意稱道的一件故事了。④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刪去之一部分》,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03頁。
清代顧炎武在《日知錄》和《游歷記存》中討論過該故事的變遷,結論為“諸史并無婦哭城崩事”“孟姜女哭長城,所在附會”,將故事視為不足信的歷史。⑤王煦華:《顧頡剛先生對民間文學、民俗學的研究及貢獻》,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383頁。顧頡剛指出這類視角的弊病,“他們要把同官和澧州的不同的孟姜女合為一人,要把前后變名的杞梁妻和孟姜女分為二人,要把范夫人當作孟姜女而與杞梁妻分立,要把哭崩的城釋為莒城或齊長城……”,因而“只能推翻它們的史實上的地位而決不能推翻它們的傳說上的地位。”⑥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刪去之一部分》,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02頁。顧頡剛以傳說的眼光看歷史,通過對文獻的耙梳發掘孟姜女的種種變體,關注到與其觀點相似的思想家的論斷。如東漢初年的王充“歡喜用理智去打破神話”⑦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的轉變》,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2頁。,啟發他將古史記載的傳說視為輪廓,再結合小說、戲本等不同類型的文本,找出“傳說中的古史的真相”,“而不至再為學者們編定的古史所迷誤”⑧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刪去之一部分》,顧頡剛著,王煦華編:《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第105頁。。
古史辨偽、吳歌搜集、孟姜女故事轉變的研究工作相互交織,共同催生顧頡剛的“層累觀”走向成熟,啟發他以“歷史演進”分析法解剖傳說、辨偽古史,并梳理出文本流變的線索。1929年后,胡適受時勢影響轉而“信古”,顧頡剛發文批判①1930年顧頡剛發表《論〈易?系辭傳〉中觀象制器的故事》批判唯心論的“觀象制器說”,受到胡適“不該推翻”的來信,成為二人學術分歧的開始。見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冊,第23頁。,轉而多與錢玄同討論古史問題,以堅守其“辨偽”陣地。錢玄同強調崔述《考信錄》、康有為《偽經考》、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訂》等這類“辨偽的名著都是研究國學的人應該先看的書”②錢玄同:《研究國學應該首先知道的事》,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第103頁。,令顧頡剛頗為贊同。直至晚年,顧頡剛仍計劃整理十萬字的《孟姜女故事研究》續編、撰寫長篇《孟姜女考》,遺憾的是該計劃終未完成。③顧頡剛晚年保存著有關孟姜女的大量資料,提出明代修長城引發的人民怨苦對這一時期孟姜女故事的發展有重大影響,但因其年邁無法動筆,也未尋到合適人手,許多新的研究想法均未實現。參見汪玢玲:《素業專精 誨人不倦——回憶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汪玢玲民俗文化論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1—72頁。
相較于英國民俗學發端的“遺留物”范式,中國現代民俗學濫觴期更接近德國浪漫主義民俗學塑造與建構民族英雄、重振民族精神的歷史范式。黃帝因戰勝百族被奉為創建大國的英雄,秦始皇因撻伐異族而功績顯赫,岳飛、鄭成功也成為抵抗外侮的俠義家。知識界在對抗與接受外來思想、反殖民以及應對西方現代性的語境下,將目光投向“民間”,汲取“反正統”的民眾文化之養分來救國。
在這種情境下,擁有扎實國學基礎的顧頡剛在胡適指導下學習崔述、鄭樵、姚際恒等人的疑古思想,塑造了其辨偽的思考;在與錢玄同的討論中提出“層累造成”的古史觀,解決歷史與傳說雜糅的問題;在古史辨偽、吳歌搜集、孟姜女故事轉變研究工作的相互交織中,進行文本流變的實操,推進了方法論的發展;在浪漫主義、民族主義激起的中國民俗學和實證主義思潮中不斷提升古史辨派的學術地位。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層累演進”分析法是時代使命、社會思潮、個體經驗共同影響的結果,為當時及后世的文學、史學、政治學等研究領域提供了辯證看待民間文學與歷史關系的科學觀念,以及解剖歷史敘事文本的具體路徑,其方法在21世紀推崇實證的學術氛圍中逐漸走向了經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