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杰 馬凱


摘要: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總和生育率為1.3,跌破1.5的國際人口警戒線,低生育問題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人口生育意愿降低是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從“生育時間荒”的理論視角探討人們生育意愿降低的內在機制發現,物化的時間、被加速的社會、被低估的生育價值和商品化的養育是形成生育時間荒的重要機制。通過對23884份青年群體調查問卷數據分析,結果表明學歷越高,青年求學時間拉長,生育意愿相應降低,會加劇生育時間荒。時間的轉移支付對青年生育意愿具有正向影響,能夠有效緩解生育時間荒。因此,要提振青年生育意愿應從以下幾方面入手:一是完善公共服務體系,保障青年生育權利;二是精準設立激勵措施,提高青年生育時間期待;三是構建社會市場照顧體系,騰挪更多生育時間;四是倡導新型生育文化,轉變對生育的時間評價。
關鍵詞:生育意愿;生育時間荒;青年人口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4-3160(2023)05-0103-13
引言
人口是國家穩健可持續發展的基礎性因素,人口問題事關全局和國家長期發展戰略安排。2023年5月6日,二十屆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指出,當前我國人口發展呈現少子化、老齡化、區域人口增減分化的趨勢性特征,必須全面認識、正確看待我國人口發展新形勢[1]。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我國十四億多人口整體邁進現代化社會,規模超過現有發達國家人口的總和,艱巨性和復雜性前所未有。作為人口大國,我國通過計劃生育使人口發展快速從“高出生、低死亡、高自然增長”轉變為“低出生、低死亡、低自然增長”的階段。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總和生育率為1.3,跌破1.5的國際人口警戒線[2],低生育問題是中國面臨的最大“灰犀牛事件”之一。作為政策上的回應,《關于優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決定》于2021年6月頒布,為實施三孩生育政策積極配套支持措施提供政策依據。截至目前,學界對三孩生育政策的實施及其效果持續關注。一方面,學者對三孩生育政策總體持歡迎態度,肯定三孩政策可以有序推進人口結構的持續調整與人口長期均衡發展戰略的實施[3]。另一方面,對三孩政策的實施效果持保留態度,認為此次人口新政不但不會誘發出新的出生高峰或出現明顯的政策性三孩堆積現象,而且對我國出生人數與生育率的影響也將十分有限[4],不會形成持續遞增趨勢[3]。在社會經濟持續發展背景下,較低的生育意愿、快速的城鎮化和教育水平的不斷提高都將持續深刻影響中國未來的出生人數[5]。僅從全國總和生育率調查指標保守估計,中國絕大部分地區已經全面進入低生育率陷阱[6]。人口負增長大勢已定,總人口負增長是長期低生育率的必然結果[7]。隨著中國老齡化少子化程度不斷加深,青年人口隨著生育低迷而減少,年齡結構的變化是史上未有之大變局,也是當下中國社會最重大、最深刻的人口變化,必然引發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領域的變遷[8]。
一、當前的學術解釋及問題:審視生育意愿降低的多重視角
維持中國人口規模,保持人口穩定成為當前今后一定時期中國人口政策主要著力點。在低生育率社會中,生育意愿是理解生育行為的關鍵變量[9],在當前人口政策較為寬松的情況下,生育意愿基本上反映了育齡夫婦真實的生育訴求[10]。準確把握人們的生育意愿,是制定人口生育配套政策的前提和基礎。我國學者也從不同方面就人們生育意愿降低的原因和影響因素進行了分析,主要形成了以下幾種觀點。
一是生育成本論。成本的“壓力山大”是影響年輕夫婦生育意愿的主要原因,這是當前學界的普遍看法。隨著生育理性的覺醒和高漲,中國人的生育早已經進入成本約束型的階段[11]。目前持續低迷生育率的關鍵因素是生育、養育和教育成本太高,形成了“生不起”“養不起”的問題[12]。機會成本是生育過程中,生育個人和家庭不得不為生育行為而放棄的其他方面的收益,如生育對女性職業發展的影響等?!岸⑸庇绊懼?0后”“90后”高知女性職業發展,包括初次就業、職業中斷、職業晉升以及再次就業等。
二是生育政策抑制論。以獨生子女為主要內容的計劃生育政策在歷史上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中國的總和生育率從1970年的5.72快速下降到1979年的2.75,10年間下降幅度超過一半,無論是下降幅度還是速度都遠超其他國家和地區[13]。1992年“38萬人生育率調查”首次發現中國的生育率已經明顯低于2.1的更替水平[14]。這種以服務和服從人均GDP增長的人口控制的配制行動,雖然快速地控制住了我國人口規模,降低了生育率,但是,按照人口發展的規律性,一旦人口長期經歷低生育率水平,必然帶來諸如人口老齡化加劇、勞動力人口縮減、出生人口性別異常、家庭少子化、家庭結構簡約化等人口結構性矛盾,這些矛盾將成為影響現在和未來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15]。
三是生育價值觀轉變論。隨著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不斷提升,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極大滿足,開始有了更高的價值追求,晚婚晚育少生優生正成為當代婚育主體的一種文化符號[16],晚婚是理解生育率下降并達到極低水平的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0后”個體化意識增強,生活得更加“自我”,并希望通過努力奮斗為孩子獲取資源、樹立榜樣[17]。當整體社會心態處于過度追求生育質量和精英教育時,年輕父母無法逃離“雞娃”與攀比的內卷教育大潮,自然就會降低對孩子數量的需求[18]。結合“第二次人口轉型”特征,中國低生育是經濟、社會和文化觀念共同作用的結果,呈現出生育自決、追求個人成就、核心家庭、個人自主性增強等特征[19]。
四是育齡婦女結構抑制論。育齡婦女作為生育的主體,其人口結構的變化對生育率具有直接影響。王廣州等通過數據分析認為,年齡別育齡婦女有配偶比例迅速下降、受教育程度較高的育齡婦女未婚比例迅速提高、育齡婦女年齡結構迅速老化等因素導致低生育率的人口學和社會學機制的形成且保持穩定[12]。郭志剛等也通過數據分析證實在低生育水平時期中女性晚婚對降低生育水平有重大影響作用[20]。
以上觀點從不同視角為當前低生育意愿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啟發,為探討人口結構優化提供了豐富的研究基礎。同時,也應注意分析生育意愿降低的內在原因之不足,比如,生育成本論沒有辦法解釋富裕群體同樣生育意愿不高,甚至存在主動降低生育意愿的現象。計劃生育政策在過去一段時間內確實對人口快速增長起到“剎車”作用。而隨著政策由限制生育轉向支持生育,由抑制生育轉向鼓勵生育,計劃生育政策一直在動態調整,不斷完善[15]。生育價值觀轉變從文化角度解釋了人們不愿意生育的原因,但是對生育價值觀轉變的內在動力闡釋還有待進一步闡明。隨著人口少子化和老齡化現象的日益全球化,對低生育意愿及其成因的研究持續成為國內外學術界尤為關注的理論熱點。本文在以往研究基礎上,嘗試探求一種解釋人們生育意愿低的內部邏輯。依照社會事實范式的研究路徑,時間更多地被視作社會學研究日常生產生活實踐的維度與經驗切口[21]。學界一般將“時間”歸為“生育成本”中的一個因素,這的確幾乎是眾口一致的觀點。但本文仍將“時間”單列出來研究,是為了將“時間”這一因素的特殊之處進行深描——所有生育成本之中,對當下育齡男女尤其是大都市的育齡男女而言,時間是最稀缺和最昂貴的,一個愈發值得關注的現象可以引為佐證:盡管育齡男女或者其家庭擁有足夠的金錢,但育齡男女出于對“時間”的珍視仍然還是不愿意多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時間并非一種用金錢來衡量的生育成本,而是擁有新婚育觀青年男女更為看重的“價值”。因此,本文嘗試引入“生育時間荒”的概念來探討人們生育意愿降低的內在動因。
二、一個新的理論視角:生育時間荒改變青年生育意愿
(一)“時間荒”與生育意愿
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與個人的日常生活節奏之間存在著緊密關聯。相關調查顯示,七成市民感嘆時間比以前過得快,四成市民感覺時間不夠用,多數市民更加惜時[22]?!?96工作制度”“碎片化時間”的談論以及人們對“時間都去哪兒啦”的感嘆都成為現代人們對“時間荒”最為直觀的感受。早在1977年,Vickery就提出“時間荒”(time-poor)對貧窮的影響[23]。Schor則分析了美國人所產生的“時間荒”源于“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對人們的影響。工人空閑時間的不斷減少是因為資本主義體制內部的結構性誘因[24]。而人們企圖通過消費來拔高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為了滿足消費而不得不延長工作時間以提升工資收入,同時過度工作需要放松,人們往往通過消費的形式達到放松的目的,如點外賣、外出旅游等,又增加了日常開銷,從而陷入了“工作然后消費”的隱性循環[25]。
當前國內學者對“時間荒”并沒有形成共識,有的學者采用“時間貧困”的表述[26],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不同群體對時間利用上。比如,有學者通過研究女性時間利用,發現城鎮女性工作時間的剛性加劇了工作與家庭的沖突[27]。已婚農村女性是最容易陷入時間貧困的人群[28]。李露露等直接采用“時間荒”概念,從性別視角出發,分析了創業活動和私人生活如何同構青年女性創業群體的“時間荒”問題[29]。就國內學界而言,王寧較早系統闡釋了“時間荒”的定義和產生機制,認為“時間荒”指的是由于在制度性的工作時間內無法完成所分配的任務,或難以達到人們所要達成的目標(如增加收入、晉升),人們不得不延長工作時間,從而擠壓自由時間的現象[26] 。新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個人崇尚自由競爭和對社會地位的渴望與爭取,使得他們陷入主動型的時間荒中。綜上所述,“時間荒”的本質是個人自由支配時間的減少,時間成為個人最為稀缺的資源。學者在對“時間荒”的論述過程中,都涉及以下內容:因為“時間荒”,人們為了滿足自我發展的需求,往往會通過減少對孩子的陪伴和減少生育的行為來獲得更多的個人時間支配,在經濟社會大環境的影響下,個人有意識地減少生育的行為,其實是下意識對現代社會發展的順從和馴服。高失業率和不穩定的就業合同導致年輕女性在早期階段就需要獲得技能以提高競爭力,這使得她們不愿意將時間主要投入到生育目標上。關于“時間荒”理論的解釋,目前學者主要圍繞個人可支配時間的缺失來討論其對生育的影響。但是,單純的時間計算并不能完全說明這直接導致了低生育。“時間荒”理論是把生育時間納入個人休閑時間中去,把生育作為個人事務,生或者不生完全是生育個體根據自己工作時間和休閑時間統籌規劃或者妥協的結果。其最大的缺陷是忽略了生育時間的社會價值,忽視了生育的社會公共屬性。
(二)時間與生育時間荒
時間是人類尋求生命意義的載體,是人們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通過經驗積累而建構出來的用于記錄、標志生命的刻度概念。時間一經建構,便對人類生產生活產生巨大影響,規劃著整個人類歷史的進程。正如涂爾干所指出的:“時間是一種由社會所建立的制度,用以促成集體行動的發生,同時這種制度也會構筑出有相應韻律的社會集體生活。”[30]古代人類發明了歷法,深刻改變了人類生產方式,為人類生活提供了遵循。工業社會,時間更是生產發展、社會財富創造極力爭取的資源,馬克思通過勞動二重性及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揭示了資本家的貪婪。在后工業時代,時間仍然被視為獲得更好工作效果的手段。進入現代社會,時間更是成為稀缺資源,“時不我待”成為今天人們競相追逐的目標。當代社會的未知性增加了不可估量的風險,這導致人們越發恐懼因生活變化而產生的不安全感,從而更加珍惜時間對改變未來人生軌跡的重要幫助。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爭取時間;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切文明史,就是一部時間被異化的歷史、一部時間反噬于人本身的歷史[31]。人類建構了時間概念,同時也被時間所掌控。社會越是發達,人們對時間的渴求就越是迫切,同時時間對人們的異化也就越明顯,甚至影響到人類自身的存續。
生育作為人類存在和延續的基礎,生育時間是人類再生產順利進行的必要保障。在沒有新的生育路徑和技術出現以前,生育時間是人類公共時間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現代化社會發展,生產力的進步突破了以往自然時間和標準時間結構對人們的限制,人們對時間的掌控至少表面看來越發靈活,彈性工作時間成為當下被人們普遍接受的新的時間結構。今天學界普遍認同這一觀點,即人類歷史當中時間結構的改變主要是從最早的自然時間結構經過標準時間結構而成為今天越來越顯著的彈性時間結構。靈活化工時的影響也已經擴展到性別平等、照料安排以及相關公共服務等方面,并與身份、社會關系和慣習相聯系,成為衡量生活質量的重要指標。以需求和結果為導向的彈性工作時間表面上給了人們一定的自由選擇工作時間的需求,同時又不自覺把人類引入另外的時間桎梏。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臨時性增加工作成為普遍現象,工作時間逐漸入侵到人們的生活和生育領域。生育根據自然法則應該在一定的年齡段內完成,特別是對女性來講,生育存在窗口時間,過遲生育,為人們留下可以正常生育的時間就越來越短,而晚婚晚育文化的傳播,從認知層面再次剪短人們的生育時間。生育窗口時間隨著社會的發展被壓縮得越來越窄,導致生育時間被整體性縮短,生育時間擠出效應明顯,造成“生育時間荒”。
(三)生育時間荒形成機制
1.物化的時間和生育價值的跌落
現代社會經濟在科技的支撐下得以迅速發展,生產效率不斷提升,效率的提高為時間賦予了更大更多的資本價值?,F代化的特征之一就是理性化,亦即人們以可預測、可計算、有效率的方式來掌握一切事物[32]。現代社會對生命的壓制是將時間理解成物質來實現的,人逐漸在這一壓制狀態中被異化,人的感覺結構必然扭曲——本來屬于情感范疇的時間最終唯有通過物化來呈現,情感時間被物化時間替換。生育作為人類繁衍的手段,其男女結合生育下一代的方式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改變,一個人從出生到成才的過程隨著社會物質的極大豐富非但沒有提高效率,這個過程所需要的時間反而不斷延長。人口再生產效率的低下,在物化的時間面前,價值只跌不漲,人們減少或者不生育成為被社會普遍認同和理解的行為。生育關系人類存續本來無價,但是生育時間被物化時間所污染只能不斷退縮。
2.被提速的社會和被擠壓的生育時間
現代社會人們感受到時間在加快,也正因此,人們發出“時間都去哪兒啦”的感嘆。哈特穆特·羅薩在《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一書中提到社會加速、科技加速呈現出時間被壓縮,社會變遷加速造成“當下”時態不斷萎縮,生活步調加速導致時間匱乏[33]??旌桶l展的強調是重新將生命時間納入國家和社會發展中重新編碼,而且需要對個人生命時間的內部結構重組,讓人們的更多精力和能量都對應社會快速發展這一端口。而這種“快”的表現則是在誘惑、好奇、焦慮、不安乃至矛盾、沖突的復雜性中所呈現出的節奏狀態。在移動互聯時代,智能移動設備一方面極大促進了工作的延展性,另一方面也給勞動者帶來了大量的隱性工作時間,勞動者越來越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勞動時間和私人時間的邊界愈發模糊[31]。社會的提速導致時間稀缺成為常態,而生育依然需要維持“慢”的節奏,養育的過程甚至出現減速現象。最大化利用和投資時間成為青年的理性選擇。青年為了追求更高的經濟收入,實現更好的就業,增加工作時間和學習時間,無疑都會擠壓生育時間。
3.被低估的生育價值和職業女性時間的沖突
在時間有傳統與現代時間或社會與個人時間之分的背景下,重視和強調社會時間或有價值的社會時間時,個人的時間往往被擠占與犧牲,因為其價值不能被量化、不能顯示出社會價值。女性孕育依然是生育實現的根本依托,依賴于女性的親自在場。而當前,隨著女性權利的增加,女性就業率普遍提升。女性職業時間被納入公共時間,享有以工資收益等形式的“價值”賦權。而生育雖然事關人類繁衍的重大歷史命題,但是隨著現代化的發展,女性生育權利卻向著私人領域發展,生育時間的社會價值被嚴重低估或者故意忽視。育兒和工作都是時間密集型勞動,傳統大家庭結構的瓦解和當前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參與和競爭,使得育兒家庭承受著來自育兒和工作兩方面的時間短缺壓力[34]。無形中女性職業時間對生育時間產生擠出效應,導致女性生育時間荒。
4.商品化的養育和生育的焦慮
現代社會時間就是一種權利,誰獲得了對社會時間解釋和運作的權利,誰就擁有了對生命的控制。社會并不擔心剩女嫁不出去,只擔心婚配事件無法商品化。商品化的養育方式,也越來越多限制人們生育的意愿。養育商品化從孩子的出生到就業伴隨始終,如臍帶血存儲、月子中心、奶粉添加、幼兒培育、課外輔導等等,其中教育商品化對人們生育的影響最為深刻?,F代化社會對人才需求激增,對孩子教育的要求越來越高。隨著教育資源的不斷豐富,人們公平獲得教育的機會得以普及,對孩子教育的要求也在教育普及中“水漲船高”,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成為家長們現實的追求。教育“內卷”是教育優質資源爭奪的現象化體現,也為教育商品化提供了市場空間。“贏在起跑線上”是當前教育商品化最直接的廣告語?,F代家庭每增加一個孩子,其所花費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多一張嘴,多一雙筷子”的傳統養育所花費的時間,勢必會擠壓青年再生育或多生育的時間,造成青年不想生、不敢生的情況。
三、多種模型的測量:調查研究設計和數據分析
(一)分析框架和假設
從上文可知,生育時間荒是生育時間擠出效應的結果,同時受到現代彈性工作時間的影響,工作時間入侵生育時間成為現代社會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并且在各種社會觀念的影響下逐漸內化為個人價值觀影響著人們的生育選擇和生育意愿。為了驗證生育時間荒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本文將時間分為顯性時間和隱性時間,顯性時間主要為能夠明確展現時間刻度的行為,如年齡、接受教育的時間。隱性時間主要是時間作為基礎條件蘊含其中,但在實際的敘事中不提及的時間,如女性職業發展。通過分析具體時間對生育意愿的影響,來探索時間擠壓生育時間的狀況,為生育時間荒理論提供數據支撐。據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1:競爭是保證彈性化工作時間高效運作的重要機制。而內卷競爭本質上是同質性地擠占其他生活時間的工作時間最大化,這種工作競爭的壓力問題,可能對于一線城市更為明顯[35],這就意味著城市青年工作時間擠壓生育時間的可能更大,城市青年生育意愿會低于農村青年。
假設2:青年階段是生育的黃金時期,在中國,受婚育文化影響,婚內生育依然是主流選擇。隨著青年年齡的增長,青年生育意愿會先提升,但是越靠近生育時間窗口關閉階段,青年生育意愿會呈現下降趨勢。
假設3:人口流動和異地就業會明顯增加人們的時間付出,并擠壓青年的生育時間。
假設4:人們對教育的時間投資是對社會發展水平的適應,隨著受教育年限的增加,人們的生育推遲和對生育的認識也發生變化,晚婚晚育成為接受高等教育者生育意愿降低的最好理由。因此,受教育程度越高,越會擠壓生育時間。
假設5:經濟壓力、教育焦慮等折射出的是人們對時間利用的緊迫感,經濟壓力、教育焦慮傳導出的效果就是人們必須在工作賺錢、子女教育等方面付出更多的時間,會擠壓青年的生育時間。
假設6:通過社會支持的時間的轉移支付,能夠明顯改善對青年的生育時間的擠壓,因此通過保姆、父母帶孩子等方式,能夠提升青年人生育意愿。
假設7:價值觀念是人們對事物的價值評價,在實際生活中,不同的價值觀念通過物化的時間作用到青年具體行動中,因此,認為養兒防老、有孩子家庭才美滿等正向價值觀念是對生育時間的投資,有利于拓展生育時間,緩解生育時間荒,提升青年生育意愿,而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女人應該為自己而活等價值觀念實際是對生育時間的減持,讓生育時間塌縮,降低青年生育意愿。
(二)數據來源
本文數據來源于廣東省“智慧團建”系統開展的“廣東青年關于三孩生育態度及需求調查”。該調查覆蓋廣東省21個市的青年群體,收集生育意愿、生育影響因素、政策期待等信息,樣本在青年群眾中具有代表性。此項調查總樣本數為44825。根據研究需要,本文選取已就業青年為樣本,剔除在讀的青年學生數據和缺失值,最終保留樣本數為23884,其中女性青年占比57.77%,男性青年占比42.23%,平均年齡25歲。數據處理采用SPSS統計軟件。
(三)測量方法
1.因變量
本文的因變量是被訪者生育意愿,在問卷中對“如果政策允許,您打算生育幾個孩子”這一問題進行測量,根據受訪者選項,把打算生育孩子個數“0個”編碼為無生育意愿,“1個”編碼為低生育意愿,“2個及以上”編碼為高生育意愿。
2.自變量
本文的核心變量為“時間”,從顯性時間、隱性時間、時間轉移支付、時間評價四個維度加以操作化。(1)顯性時間維度包括受教育時間指標,通過問卷中“您的最高學歷”操作為“學歷”,高中及以下賦值為1,大專賦值為2,本科賦值為3,研究生賦值為4。(2)隱性時間包括“經濟壓力”“教育焦慮”等兩指標,選擇是賦值為0,選擇否賦值為1。(3)時間轉移支付維度通過測量誰負責帶孩子指標來測量,選擇“自己帶”賦值為1,將“保姆、其他、不知道”等合并默認“雇傭市場”賦值為2,將“由男方父母帶、由女方父母帶、雙方父母都可以帶”合并為“父母帶”賦值為3。(4)時間評價維度通過“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女性應該為自己而活”“沒錢不要生育”“養兒防老”“有孩子的家庭才美滿”“女性為生養孩子付出也有社會價值”“生育是對社會應盡的責任及義務”等7個指標。選擇“很不認同”賦值為1,“不認同”賦值為2,“比較認同”賦值為3,“非常認同”賦值為4。
其他控制變量還包括性別、年齡、戶籍、流動人口、就業狀況等(表1)。其中將戶籍所在地“本省之外”的樣本定義為流動人口,當前所在城市“本市之外”的樣本定義為異地就業人口。
本文使用了有序Logistic回歸分析。第一步,建構只包含控制變量的Logistic回歸基準模型。第二步,在基準模型的基礎上加入顯性時間、隱性時間、時間轉移支付維度,構建模型2。第三步,在模型2的基礎上加社會評價維度,構建模型3。
(四)數據結果分析
如表2所示,模型1只納入了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數據顯示,相較于女性,男性的生育意愿相對強烈,是女性生育意愿的1.468倍,在政策允許的情況下愿意多生育。
彈性工作制度滿足青年自由需求的同時,競爭又會把青年卷入工作中來,工作入侵青年自由時間就變得更為普遍,城市青年生育時間荒相較農村更加顯著。相關數據顯示,戶籍所在地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城市戶籍青年生育意愿相較農村戶籍青年減少幅度為0.594倍。假設1得到證實。
對于生育力來說,40歲婦女的自然生育率遠遠低于20歲,40歲及以上生育的可能性很小,因此40歲未婚意味著可能終身不育[12]。由此可見,生育時間的窗口在達到40歲以后會逐漸關閉。由于青年階段是人們生育的最佳年齡階段,隨著青年性成熟、婚姻和工作穩定,生育意愿會有一段上升期,但是在達到一定年齡后又會逐步下降,直至生育時間窗口關閉。相關數據顯示,年齡對生育意愿存在顯著正向影響關系,年齡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343倍。部分證實了年齡對生育的影響。由于被調查青年主要集中在35歲以下,所以,沒有35歲以上數據對年齡的負向作用進行驗證。
相關數據顯示,流動人口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減少幅度為0.754倍。異地就業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870倍。假設3得到證實。
模型2是加顯性時間、隱性時間和時間轉移支付三個維度的回歸結果。相關數據顯示,學歷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學歷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804倍,假設4得到證實。
教育焦慮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教育焦慮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756倍。經濟壓力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經濟壓力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622倍,假設5得到證實。
社會支持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關系。社會支持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133倍。假設6得到證實。
模型3是在模型2基礎上加入時間評價維度的回歸結果。數據顯示“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866倍?!芭藨摓樽约憾睢睂ι庠府a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666倍。“沒錢不要生育”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減少幅度為0.651倍?!梆B兒防老”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102倍?!坝泻⒆蛹彝ゲ判腋C罎M”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982倍。“女性為生養孩子付出也有社會價值”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220倍?!吧菍ι鐣M的責任及義務”會對生育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關系,增加一個單位時,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為1.259倍,假設7得到證實。
四、總結與建議:解決生育意愿與時間矛盾的進路
本文在學界對生育意愿、時間荒、時間社會學等研究的基礎上,嘗試提出“生育時間荒”的概念,以時間為視角,討論分析了生育時間荒的形成機制,為低生育意愿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本文認為生育最本質的人類繁衍屬性沒有發生改變,生育時間是人類延續必須付出的時間,應該被當成人類時間的重要組成部分?!吧龝r間荒”的產生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資本對時間的掌控從而導致的生育時間的壓縮和坍塌?!皼]錢生孩子”“孩子教育壓力”“無人照看孩子”等本質上是“生育時間荒”在繁衍后代這一社會過程的折射??梢酝茰y,在社會經濟效率沒有得到普遍提高的情況下,“生育時間荒”將常態化存在,生育時間在現代化時間結構下還會繼續減少,人們生育意愿和實際生育會持續降低并維持在低水平。
關于未來“生育時間荒”的研究發展方向:本文對“生育時間荒”的探討主要基于現有人們生育意愿研究基礎上進行的論證,通過實證分析,就“生育時間荒”產生的機制做了初步的、嘗試性的、也許是全新的一種探索。未來可以通過研究不同職業群體之間“生育時間荒”的呈現機制,鄉村青年人口“生育時間荒”的產生機制等,可以進一步豐富“生育時間荒”理論。
基于以上討論,本文從破解“生育時間荒”切入,從生命全過程、家庭全周期、社會全要素一體化推進這一具有“時間性”的視角出發,就提振青年生育意愿,激發青年生育動力建議如下。
(一)完善公共服務體系,保障青年生育權利
進一步完善生育支持公共服務體系,切實讓青年生育時間得到保障。第一,倡導積極健康的生育文化,營造關愛女性生育、發展的友好社會氛圍。積極探索建立緩解家庭和職業沖突的制度安排。在配套政策的制定與實施過程中,應注重引入社會性別視角,對女性員工較多及在生育友好方面積極作為的用人單位給予補貼或稅收優惠政策。第二,要引導男性在子女養育中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推動實現家庭養育責任和時間由夫妻共擔。三,要完善生育保險制度。鼓勵和支持發展商業生育保險,通過更多的保障措施,形成“生育時間也是全人類永續發展時間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理念,為“生育時間”賦予更本原、更崇高的社會價值。
(二)精準設計激勵措施,提高青年生育時間期待
一要完善實施父母育兒假,針對不同生育主體采取精細化措施。在城市可考慮側重提供育兒假、托兒服務、更大力度的稅收優惠等激勵政策;在農村可考慮側重孕產婦健康保障、家庭育兒津貼補助、隔代照料補助等政策。二要加大建設嬰幼兒活動場所及配套設施力度,提高嬰幼兒家庭獲得服務的可及性和公平性。鼓勵企事業單位根據自身條件設立“育兒照顧”空間,解決青年人上班和父母陪伴成長的雙向時間需求。三要發展普惠托育服務體系,普及公立幼兒園建設,鼓勵和支持有條件的幼兒園招收2~3歲幼兒,逐步破解“沒時間接送和照顧孩子”等現實問題。
(三)構建社會市場照顧體系,騰挪更多生育時間
生育是一項系統工程,嬰幼兒照顧是青年人口生育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進一步完善嬰幼兒照顧體系,需要從育兒家庭的社會支持和保姆市場完善著手。一要倡導和鼓勵有條件的老人有足夠的時間和技能參與育兒,支持社區為老人育兒提供一定時間的專業知識培訓。完善社會保險跨省轉移支付,解決老人異地就醫、養老的后顧之憂,減少老人為照顧孫輩而兩地奔波的時間成本。二要完善保姆市場,實行保姆資格準入制,提高保姆在單位時間的服務質量,加強對保姆行業的監管和監督,為更多青年生育家庭提供高質量的社會服務。
(四)倡導新型生育文化,轉變對生育的時間評價
生育時間的社會評價越高,越有利于青年樹立正確的生育觀。積極倡導新型生育文化,引導適婚青年形成正確的婚戀觀和家庭觀,鼓勵、保護和提升適婚青年的婚育熱情。一要積極宣傳正面向上的婚戀價值觀,引導青年樹立正確的戀愛觀,組建和諧包容的婚姻家庭。二要加強和改進互聯網算法的濫用,減少算法對青年推送生育的負面信息,幫助青年客觀正確認識生育的價值和影響,減輕青年因懼怕失去對時間的占有而產生的焦慮感。三要為青年生育家庭在房屋購買、租賃中延長優惠時間,例如可嘗試出臺面向育齡青年購租房屋的長周期還貸、低息等金融優惠政策,從時間經濟成本上有效減輕青年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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