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興
(江蘇師范大學語言科學與藝術學院,江蘇徐州221009)
作為一種認知范疇,“程度”是人腦對客觀世界中事物屬性、狀態等呈現出的不同程度等級序列的抽象概括。當程度范疇投射到語言中便獲得了對應的語言形式和意義,形成一種語義范疇,作為語義范疇的“程度”在世界語言中普遍存在,一些語言中的程度范疇還可由高度語法化的形態標記表達,這類語言中的程度范疇可以看作是一種語法范疇。
形容詞和副詞是程度范疇表達的主要載體,副詞表達的程度義具有較為凸顯的客觀性,主要對事物屬性在“量”上做出客觀的定級區分,而形容詞表達的程度義則更具有主觀性,主要在修飾性和描寫性上對事物屬性進行精細化區分。相較于副詞,形容詞還可以通過復雜的形態和多變的重疊方式對程度義進行精細化的區分,因此在形態系統較為發達的語言中,程度等級序列的內部成員均有相應的形態標記或表達手段與之對應。以撒拉語為代表的阿爾泰語系語言具有復雜的形態變化系統,形容詞通過綴接不同的形態標記或不同類型的重疊方式對事物屬性及狀態的不同程度進行精細化的區分,一些弱化程度標記甚至擴展出程度義之外的其他功能。程度義表達手段的多樣性、程度標記的強形態性以及形態標記的功能擴張性是阿爾泰語系語言的普遍共性特征,程度范疇在撒拉語及親屬語言中可以被視為一種顯赫范疇,同時也是形容詞的重要語法范疇之一。本文主要考察撒拉語及其他親屬語言形容詞程度范疇的形態句法特征,對以撒拉語為代表的黏著語言形容詞程度等級序列進行系統描述,并對程度范疇與傳統描寫研究中的級范疇進行重新界定和區分。
傳統語法研究認為撒拉語及親屬語言的形容詞具有級語法范疇,且級語法范疇主要通過一些形態標記和分析性手段表達。捷尼舍夫(1976)、林蓮云(1985)、韓建業(1989)將撒拉語形容詞分為原級、比較級、最高級三個不同等級,米娜瓦爾·艾比布拉(2010)將撒拉語形容詞級范疇分為原級、減弱級和加強級三類,馬偉(2015)根據撒拉語性質形容詞語義程度差異進一步將撒拉語形容詞區分為原級、比較級、最高級、過量級等四個不同等級。[1][2][3][4][5]根據上述記錄描寫材料,學者們將撒拉語中的-rɑχ/-rex標記界定為級范疇中的比較(減弱)級標記。
實際上“級范疇”概念來源于印歐語,且與比較結構及比較范疇密切相關。典型的差比結構具備四個基本構成要素:1)比較主體;2)比較參項;3)比較基準;4)比較標記。在級范疇顯赫的語言中,級范疇意義多有專用的表達形式,例如英語中語法化程度較高的比較級形態標記-er和最高級形態標記-est,以及強分析性的平比級標記as、比較級標記more以及最高級標記most,且這些標記多附著在充當比較參項的屬性形容詞上,并具有句法上的強制性,不能夠隨意省略。例如:
英語(Sidney Greenbaum 1996)[6]:
1)Frank is taller than Paul.(比較級)
2)Frank is the tallest of the boys.(最高級)
3)Frank is as tall as Paul.(平比級)
在英語這類級范疇顯赫的語言中,形容詞的級范疇標記是參與表達比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且需要強制性標明在由形容詞充當的比較參項上,同時這類“級范疇”概念已專屬于有具體比較對象的平比級、比較級、最高級等次范疇類別。
傳統描寫語法著作普遍將撒拉語形容詞形態標記-rɑχ/-rex界定為“比較級標記”,若-rɑχ/-rex是比較級標記,那么在句法功能上應該與英語的比較級標記相同,必須滿足以下幾個條件:1)比較結構中的必有成分;2)強制性出現在差比結構中的比較參項上。撒拉語典型的差比結構表達方式如下:
天空 昨天—從格 今天 好 后知口氣系詞—現在時
今天的天氣比昨天好。
5)u men-den kid?i.(韓建業 1989:73)[8]
他 我-從格 小
他比我小。
鐵 石頭—從格 硬 后知口氣系詞—現在時
鐵比石頭硬。
從上述差比結構4)-6)可以看出,撒拉語差比結構中的比較參項形容詞均無任何形態標記,形容詞以光桿形式出現,而差比意義則是由比較基準后的從格標記體現出來的。也就是說在撒拉語典型的差比結構中,充當比較參項的形容詞并沒有類似英語中的強制性的“比較級”標記。那么撒拉語中的 -rɑχ/-rex究竟表達什么意義?應該歸屬于哪一類范疇?我們可以通過其他親屬語言反觀撒拉語-rɑχ/-rex的表義及句法功能。
撒拉語-rɑχ/-rex標記也廣泛分布在其他親屬語言中,由于語音和諧律的制約,該標記在親屬語言中一般以不同的語音形式出現,但在功能上具有一致性。對于該形態標記的功能問題,已有學者進行過一些探討。力提甫·托乎提(2012:142)指出受到印歐語言語法書的影響,有些學者把減弱級形式說成是形容詞的比較級,張定京(2018:165)也認為這是一種誤解,而哈米提·鐵木爾(1987:102)早就糾正了這一說法,認為維吾爾語中兩個事物的比較是通過從格標記表達的,與形容詞后的-rɑq/-rεq標記沒有必然聯系。[10][11][12]以上學者已注意到-0rAQ標記的功能不是表達一種比較級意義,且該標記的有無不會影響到比較結構的表達,但對其范疇的歸納仍存在爭議,似乎未能脫離形容詞的“級”范疇,只是從命名上將其修改為“減弱級”,延用傳統語法研究框架,視其為“級”范疇的一個成員。因此針對-0rAQ標記需解決如下幾個問題:1)該形態標記的功能問題;2)該形態標記的范疇歸屬問題。實際上在親屬語言的典型差比結構中-0rAQ是否出現在作為比較參項的形容詞后,并不影響差比句的表達。試比較下列例句:
維吾爾語(楊承興 2002:60)[13]
這 路 那 路—與格 相對 近—弱化程度
這條路比那條路近一點。
這 路 那 路—與格 相對 近
這條路比那條路近。
西部裕固語(陳宗振 1985:69)[14]
8a)bu tiorden ɡol tiorden-den jɑx?i-rɑq dro.
這 皮袍 那 皮袍—從格 好—弱化程度 系動詞
這件皮袍比那件皮袍好一些。
8b)bu tiorden ɡol tiorden-den jɑx?i dro.
這 皮袍 那 皮袍—從格 好 系動詞
這件皮袍比那件皮袍好。
例句7b)、8b)中的比較參項形容詞上無任何形態標記,但這完全不影響兩個例句為合法的差比結構表達,而“比較”意義主要通過比較基準名詞上的形態標記或一些后置詞表達。比較參項上的形態標記-0rAQ與“比較”義的表達并無關聯,該標記的功能主要是對比較參項形容詞所表達的屬性的不同程度做精細化的區分。相較于比較參項上的“級”形態標記,類似-0rAQ這類形態標記并不強制用于差比句中,且在功能上與“級”標記也存在較大的差異性。例如:
塔塔爾語(陳宗振、伊里千 1986:63)[15]
這 裙子 厚—弱化程度 間陳系詞
這裙子較厚一些。
哈薩克語(張定京 2018:167)[16]
近-弱化程度 坐-祈使式 祈求語氣助詞
你坐近點兒唄。
在上述使用-0rAQ標記的例9)和例10)中,并未出現比較對象實體,這也進一步說明-0rAQ標記并不是表達比較意義的某種形態手段。因此在句法上,也可以將-0rAQ標記與“級”范疇標記特別是比較級標記進行區分。
綜上,我們可以將-0rAQ標記在功能上與“級”范疇標記相區別,該標記主要表達形容詞屬性意義在程度上的差異性,且在小句中無需出現具體的比較對象實體,與比較范疇關聯不大。另外,該標記在典型的差比結構中不具有強制性,因此與典型“級”范疇標記的句法功能存在顯著的差異性。本文認為將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中的-0rAQ標記納入“程度范疇”更為合適。
受印歐語系語言語法研究的影響,形容詞具有級范疇在整個阿爾泰語系語言研究中似乎是一種定式的思維模式,還有一些語法學家提出副詞也具有級范疇,其實不然,通過對黏著標記-0rAQ形態句法的分析,級范疇與程度范疇在語義和形態句法功能上均存在一些顯著區別。劉丹青(2017:534-535)指出,“級”的概念已專用于有比較對象的比較級、最高級等形式,無比較對象的程度義不宜稱為“級”,比較范疇是與其他實體相比或與主體自身的不同時空狀態相比,而程度范疇是與該屬性社會公認的平均程度相比。[17]陶璦麗(2014)認為,程度是指某個量處于相應級次序列中的某一層級,是量的層級表現。[18]而蔡麗(2010)則認為,程度范疇與數量范疇是并列關系的兩個范疇,它們體現了人們感知客觀事物的兩種不同方式。[19]從上述學者的界定可以看出,“程度范疇”與“級/比較范疇”的關聯度不大,而與“量范疇”存在交融性,程度范疇更注重對形容詞屬性意義的精細化區分,且在一些程度范疇顯赫的語言中,屬性的不同程度可能會采用不同的編碼形式表達,相較于級范疇,程度范疇的編碼形式更為豐富。
值得注意的是,在傳統的描寫語法著作中,學者們也注意到形容詞的一些同程度義表達相關的語言現象,即形容詞的減抑形式和增強形式(程適良&阿不都熱合曼,1987:48;陳宗振,2004:141-143;陳宗振&伊里千,1986:63;林蓮云,1985:44;胡振華,1986:41-43),此外還有學者提到形容詞的表愛與指小形式(程適良&阿不都熱合曼,1987:49、陳宗振,2004:143;宋正純,2015:70;阿達來提,2020:84)。[20][21][22][23][24][25][26][27][28]例如西部裕固語jɑhsl(綠)+-misrek→jɑhslmisrek(淡綠的)、Gzl(紅)→Gzldɑn Gzl(通紅的,紅彤彤的),柯爾克孜語ɑq(白)+-ltr→ɑltr(稍微白一些的),烏孜別克語?t?t?iq(酸)+-qin?→?t?t?iqqin?(酸酸的)、tori(直)→topp?tori(直直的),塔塔爾語syzk(澄清)→sypsyzk(清澈透明的),撒拉語le?ɡi(細)+-t?ux→le?ɡit?ux(細細的)等。但學者們始終未能對上述語言現象進行定性分析,對形容詞一些形態標記的范疇歸屬問題也沒有進一步分析說明。若從語義的角度來看,上述語言中形容詞后的形態標記均是對形容詞所表達屬性意義的某種程度的精細化區分,而這種區分可以采用形態、重疊或一些分析性手段表達,與印歐語中典型“級”范疇的語義、形態及句法功能均存在差異。
綜上,本文認為形容詞的級范疇和程度范疇是兩種不同的語法范疇,兩種范疇在語義及形態句法上均存在差別,應該區分開進行討論。與英語等印歐語系語言不同,撒拉語等阿爾泰語系語言是一種程度范疇顯赫的語言,程度范疇的表達手段十分豐富。以下幾條標準可以將形容詞的級與程度進行區分,級范疇判定標準如下:1)級范疇專用于平比級、比較級和最高級;2)級范疇有強制性的形態標記,需在由形容詞充當的比較參項上標明;3)是比較結構中的必有成員;4)在比較結構中級范疇標記、比較主體、比較基準需同時共現;5)級范疇客觀性凸顯。程度范疇判定標準如下:1)程度范疇與比較結構并無直接的關聯性;2)程度范疇標記在比較結構中無需強制性出現;3)程度范疇標記及表達手段要比級范疇更為豐富;4)程度范疇是對事物屬性的不同程度進行精細化區分;5)程度范疇主觀性與客觀性并存。
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對形容詞的屬性至少可以區分出強化程度、弱化程度以及主觀評價程度三大類。其中強化程度和弱化程度還有主觀性與客觀性的區分,具有主觀性的程度范疇多使用黏著形態標記或重疊手段編碼,而客觀性程度主要通過分析性的詞匯句法手段進行區分,不同的程度副詞使形容詞的客觀程度量呈現在不同的等級序列上。
1.形態手段
撒拉語主要通過形容詞后的黏著形態標記-t?ux表達強化程度義,例如uzin(長)→uzint?ux(長長的)、le?ɡi(細)→le?ɡit?ux(細細的)、sɑr(黃)→sɑrt?ux(黃黃的)等,在馬偉(2015:199)的語法專著中該形態標記的語音形式被記錄為üx,但作者將這一形態標記界定為弱化比較級中的一個成員。[29]實際上,形容詞綴接üx標記后無論是在表達的程度義還是在修飾性功能上均體現出一定程度的增強,例如油的üx(油油的)、x?t?(硬)üx(硬硬的)等。若從語音的相似性入手,一些親屬語言中有類似的形態標記與撒拉語的üx相對應,但在功能上差異較大,例如土耳其語中的-CIK/-CAK和土庫曼語中的-ja/-je/-jyk/-jik/-jak/-jek等與強化程度表達無關,更被看作是一類表小的主觀程度標記。
類似撒拉語形容詞的這類強化程度標記在其他親屬語言中不多見,在現有的記錄材料中僅發現圖瓦語中的兩類強化程度標記-kir/-kyr/-kr/-kur和-i?ɡir/-?kr,例如izix(熱)→izixkir(很熱的)、ɡk(白)→ɡki?ɡir(非常藍的)等。
2.重疊
重疊是阿爾泰語系語言形容詞表達強化程度的重要手段,且一些語言中的重疊形式較古代語言更為復雜多變。青海撒拉語一般不通過重疊手段表達形容詞的強化程度,但在新疆撒拉語的記錄描寫中有通過重疊手段表達強化程度意義的實例。以下幾種重疊類型是阿爾泰語系語言形容詞強化程度的常見編碼模式。
(1)回音型部分重疊
回音型的部分重疊主要是顏色詞表達加強程度的重要手段,一般通過在形容詞首音節后綴接輔音p(如果首音節是輔音結尾,則先省去該輔音后再綴接p),然后再重疊該形容詞的原級形式構成。烏孜別克語和塔塔爾語在形容詞首音節后還可綴接輔音m(1)西部裕固語的這種形式往往還伴隨各種語音變化,因西部裕固語沒有文字,一些詞匯的語音形式也沒有統一標準,在口口相傳的語言中不可避免出現一些語音變體現象,例如Gɑrɑ(黑色)的主觀偏大量形式有GɑpGɑrɑ/GɑvGɑrɑ/Gɑvɑrɑ/GɑlGɑrɑ/Gɑlɑrɑ等,語音變體形式多出現在一些發音部位相似的輔音上。。這類強化程度形式所表達的意義同漢語中的狀態形容詞(例如:綠油油、雪白等)相類似,均表達一種主觀強化程度,且回音型的部分重疊形式尤其適用于表顏色的一批形容詞,且表達形式固定,普適性較強,更傾向于一種語法手段。例如烏孜別克語kk(藍)→kmkk(碧藍的)、維吾爾語qɑrɑ(黑)→qɑpqɑrɑ(漆黑的)、塔塔爾語jε?il(綠)→jεmjε?il(碧綠的)、圖瓦語kzl(紅)→kpkzl(紅紅的)等。一些典型的性質形容詞也可以通過回音型重疊方式表達程度的增強,例如西部裕固語jɑ?(新)→jɑpjɑ?(嶄新的)、塔塔爾語ɑrq(瘦)→ɑpɑrq(瘦骨嶙峋的)、哈薩克語tyzw(直)→typtyzw(筆直的)、柯爾克孜語mɑjdɑ(碎的)→mɑpmɑjdɑ(零零碎碎的)等,性質形容詞通過回音重疊方式后修飾描寫性明顯增強。青海撒拉語中很少使用回音型的重疊方式表達強化程度意義,但在新疆撒拉語中形容詞的回音型重疊形式普遍存在,例如Gzil(紅)→GpGzil(紅紅的),該表達形式同語言接觸有一定的關聯。
(2)語音交替型部分重疊
此外,一些語言還可通過語音交替重疊的手段表示形容詞程度的增強,即形容詞詞基與詞基為基礎的變音成分組配后一同表示該形容詞程度的增強,這種形式也可稱作變音重疊。例如維吾爾語εɡri(彎的)→εɡri-byɡri(彎彎曲曲的)、西部裕固語?irmɑ(破爛的)→?irmɑ-?urmɑ(破破爛爛的)等。這一形式由于普適性較弱,只能算作是一種構詞手段,但這種構成狀態形容詞的手段是阿爾泰語系語言中比較特殊的一類。
(3)借助其他成分重疊
除部分重疊手段外,一些語言還可借助從格等形態標記,即通過“形容詞-從格+形容詞”的形式表達形容詞的主觀強化程度。例如,維吾爾語eɡiz(高)→eɡizdin eɡiz(高高的)、西部裕固語uzun(長)→uzundɑn uzun(長長的)、圖瓦語kzl(紅)→kzldɑn kzl(紅紅的)等。需要注意的是,撒拉語中形容詞也有這種重疊形式,但這種借助從格標記的重疊并不表示主觀強化程度,而是客觀最大量的一種表達手段,例如bixi(高)→bixiden bixi(最高的)、kid?i(小)→kid?iden kid?i(最小的)等。
西部裕固語中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重疊方式,即借助連詞bɑ/be/mɑ/me(也)以“形容詞+bɑ/be/mɑ/me+形容詞”的形式重疊,例如ɑq(白)→ɑq bɑ ɑq(雪白的)、ɡk(藍)→ɡk be ɡk(湛藍的)等,也可先將形容詞末尾的輔音變換為輔音p后再借助bɑ重疊,例如duz(直)→dup bɑ duz(筆直的)。這一形式的普適性相對較弱,只適用于個別性質形容詞,且有ɑqbɑq(雪白的)、ɡkbek(湛藍的)等語音凝固的詞匯化形式,因此更傾向于一種構詞手段。
(4)完全重疊
除部分重疊,一些語言還可通過完全重疊形容詞詞干的手段表達強化程度意義。具備完全重疊形式的形容詞主要是一些典型的性質形容詞,重疊后可以構成狀態形容詞,描寫色彩增強。例如維吾爾語semiz→semiz-semiz(胖乎乎的)、西部裕固語doGr(圓的)→doGr-doGr(圓溜溜的)等。
3.詞匯—句法手段
通過詞匯—句法手段表達程度意義在撒拉語及親屬語言中普遍存在,即通過形容詞短語中的不同程度副詞對形容詞屬性進行程度量上的區分。相較于形態和重疊手段構成的主觀程度,由程度副詞表達的程度意義更凸顯程度的客觀性,且能夠對形容詞的不同屬性進行精細化的分離。撒拉語的程度副詞系統較為豐富,對形容詞強化程度的區分呈現出一條等級序列,至少可以區分出最大量zuy(最)、極大量jɑ?ɡur(實在)/joho(更加,越)、偏大量rii(非常,很)/moχulu?、χudu(非常,特別)、過量te(太)。(2)新疆撒拉語中的極大量程度副詞還有表極大量的ε?(最)以及偏大量的fɑmɑ(特別),這些程度副詞是同周圍親屬語言及漢語方言接觸的產物。
1.形態手段
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形容詞的弱化程度主要通過黏著形態標記編碼,且弱化程度標記的類別豐富,形態變化復雜。綴接弱化程度標記的形容詞表示該形容詞所表達的程度義較原型形容詞在描寫性、修飾性、生動性等方面低,同時也低于社會公認的平均程度。下表1列舉了撒拉語及親屬語言形容詞弱化程度的形態標記。

表1 撒拉語及親屬語言形容詞弱化程度形態標記及示例
除圖瓦語外,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中普遍存在-0rAQ弱化程度標記,且這一形式的普適性較強,適用于多數性質形容詞,可以算作較為典型的弱化程度語法標記。而其他弱化程度標記大多僅適用于顏色詞類及個別性質形容詞,其普適性遠不及弱化程度標記-0rAQ,更傾向于是一種構詞成分。
值得注意的是,弱化程度標記-0rAQ在個別語言中還進一步擴展出其他功能,使用弱化程度標記-0rAQ后顯得說話人的語氣、態度等更加溫和,更加凸顯一種委婉的語氣。例如:
11)維吾爾語(楊承興,2002:60):
obdɑn-rɑq izdε-p beq-i?.
好—弱化程度 找—嘗試體—祈使式2單
請你再好好找找。
12)哈薩克語(張定京,2018:167):
快—弱化程度 成為—假設式—謂人稱2單 祈求語氣
你就快著點兒吧。
弱化程度標記雖然在阿爾泰語系語言中分布廣泛,但受語言接觸、語言演變等因素的制約,一些形態標記在不同語言中使用的活力及普適性存在差異,正如馬偉(2015:198)指出-rax形式在目前撒拉語中使用頻率很低,老年人在偶爾使用,-(A)mtux的使用頻率也很低,主要是運用在一些顏色詞上。[30]而-0rAQ標記在維吾爾語、哈薩克語中具有極強的普適性,甚至在一些副詞后也可以綴接該形態標記,且在語言發展演變中該形態標記還擴展出表委婉語氣等功能,語法化程度更高,可以看作是程度范疇的一類專用語法標記。
2.詞匯—句法手段
撒拉語的弱化程度更傾向使用詞匯—句法手段表達,程度副詞主要對形容詞屬性的低程度量進行客觀區分,例如bid?i suχ(稍冷)、ɡder ɑz(有點少)等。另外這類形容詞短語后還可同時綴接弱化程度標記-mtuχ/-rmtuχ/-mtuχ,構成一種句法和形態組合的綜合手段,主要對顏色詞的程度進行更加精細化的處理,例如bid?i ɡxemtux(稍藍)、ɡder sɑrmtuχ(稍黃)等。
程度副詞在其他親屬語言中也普遍存在,例如維吾爾語sεl eɡiz(略高)、哈薩克語s?l ɑrtq (略多一點)、塔塔爾語sεl jɑqn(稍近)等,通過詞匯句法手段表達的弱化程度意義其客觀性更強。一些語言通過復合法構成的顏色詞也可以表示一種弱化程度,例如維吾爾語ɑt? je?il/sus je?il(淡綠)。
除強化程度和弱化程度外,一些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形容詞還區分一種主觀評價程度,此類程度范疇主要通過黏著形態標記表達。相較于強化程度和弱化程度,主觀評價程度的主觀性更強,凸顯說話人對其陳述事物的喜愛度和親昵度。與其他幾種程度相比,表主觀評價程度僅在個別語言中有所區分,例如:烏孜別克語kit?ik-kin?(小小的),維吾爾語omɑq-qinε(蠻可愛的),西部裕固語sems-ne(胖乎乎的),圖瓦語d?ɑɑ-kɑj(新新的)。

本文從形態句法的角度探討了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形容詞程度范疇的類型及編碼形式,對形容詞屬性所呈現出的不同等級序列進行了描寫。此外,以形態標記-0rAQ為切入點,對級范疇與程度范疇的語義、形態及句法功能進行了界定并提出了相應的判定標準。而撒拉語及其親屬語言形容詞的級范疇不凸顯,“級”范疇意義主要通過一些詞匯手段表達,但以撒拉語為代表的阿爾泰語系語言特別注重區分形容詞屬性的不同程度,可以通過黏著形態、重疊、詞匯—句法等手段對形容詞的屬性程度進行精細化的區分。通過對所掌握語料的分析,撒拉語及親屬語言的形容詞主要區分弱化程度、強化程度及主觀評價程度三種類型,其中弱化程度和強化程度內部又具有主觀性與客觀性的區別,主觀性的程度主要通過不同的黏著形態標記以及復雜多變的重疊手段表達,而客觀性程度主要通過程度副詞來進行區分,客觀程度內部呈現出最大量>極大量>偏大量>過量>偏小量的程度漸變等級序列。
通過與其他親屬語言的比較研究,撒拉語在表達形容詞的程度范疇時也呈現出一些個性特點:1)強化程度在青海撒拉語中較少使用重疊形式表達,主要通過專用的強化程度標記-t?ux表達,強化程度標記在其他親屬語言中較為罕見;2)撒拉語表達弱化程度的一些形態標記在現代口語中使用頻率低,多使用{程度副詞+形容詞}的分析性手段表達,而一些親屬語言中的弱化程度標記使用頻率高,且出現功能擴張,可以看作是表達弱化程度的一類語法形態標記;3)撒拉語中沒有專用的主觀評價程度標記,一些同親屬語言語音形式相似的形態標記并不具有指小表愛的功能;4)撒拉語形容詞有一個專用的最高級形態標記,這在其他親屬語言中不多見。最后,通過對撒拉語為代表的阿爾泰語系語言形容詞程度范疇的初步探討可以構擬出這樣一條規律,即在形容詞程度范疇顯赫的語言中可能沒有專用的級范疇形態標記,級范疇意義主要通過程度副詞或一些綜合性手段表達,且程度范疇的編碼類型要比級范疇更為復雜和豐富,反之在級范疇顯赫的語言中,對形容詞屬性的不同程度的區分可能不敏感,這類語言中的形容詞很少使用一些形態標記或重疊手段來對形容詞的屬性意義進行精細化的區分。當然這一論斷還需在更多不同類型的語言中繼續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