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啞啞的詩 [組詩]

巴啞啞

有一次，我父親說起豹子的事。

那時是夏天，我們在山上走，

路邊是松樹、野桃樹、黃櫨木。

我從城市回到這里，和父親在山間

徒步。草木茂盛，整座山在鳴唱。

父親說，從前這山里豹子

出沒，有一只落在人設的

陷阱里，被關進鐵籠，準備運到山下。

消息傳來，村里的少年紛紛跑去

等在豹子要經過的路口，想親眼

一見猛獸的真容。

我父親也是其中之一。

但一直到天黑，他們什么

也沒有等到。

豹子最后回了山中，還是去了

某個遙遠城市的動物園？

幾十年后，這個問題

還在我父親心里。

我記得山林忽然神秘起來，

仿佛一些視線從密林的深暗處

朝我們一瞥。也許那只豹子

也在其中。

在一本書里我讀到

一個美國人環地中海旅行

進入西班牙后

他開始和遇見的人攀談

打聽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問題

他問餐館的老板

問在田野里干活兒的農民

也問那些體面的老頭老太太

“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那時你在做什么？”

被問的人常常陰了臉

但沒有人誤會他說的“那時”

是什么時候

是啊好不容易熬過來了

他們不愿再提起那段除了熬

什么也不能做的日子

這個旅行家真是個促狹鬼

但我最近常常想起他

想起他的兩個問題

好像我以后早晚也會被問到

“那時你在做什么？

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回到一個簡單的事實

今晚

讓我們

把月亮的存在

還給月亮自己

不要被它的光迷惑

不要借著它的眼幻想

盛世河山

夢魘中的人們

抬頭看看那些冷寂的

環形山吧

用伽利略的望遠鏡

看看那上面的石頭

想一想，宇宙之力

如何托舉它在黑暗中浮游

穩定，勻速

穿過了所有人類

存在的時間

戰爭與和平，短暫的清明

與反復的癲狂

沒有一位皇帝可以命令它

沒有任何一場戰爭

使它失色

今晚讓我們

借著這顆巨石的光亮

重新思量自身

這粒塵埃的重量

回到一個人站在大地上

這個簡單的事實

比如說，星星

我從不會忘記它們的存在

黑暗使它們更加閃耀

即使與之相比，我擁有的時間

短如一瞬，內心的光若有若無

比如說，石頭

它們粗糙的面容帶著冷漠的尊嚴

大于一切人世的榮耀

有時它落滿雨滴

有時一只小鳥站在上面

整理它灰藍或潔白的羽毛

比如說，秋天的柳樹

和天空一樣古老、新鮮

清晨和黃昏，風梳理那些正落葉的枝條

它們順從，如水草順從水流

如果這是落葉的時辰

就讓葉子慢慢飄落

比如說，湖水和岸

波動，匯聚，變化以及不變

這是世界最古老的游戲

而認識自己就是從紛繁的事務中

脫身，用雙腳走向

一面湖水的映照

如果今天

河流開始閃光

白楊樹的枝條

在高處，在風里

晃動

從灰中，綠

忽然涌出

空空的林間空地

浮動芬芳的粒子

二月蘭的紫影

如果古老的星座

時鐘般精準

再次經過頭頂

風降落，將你

用漣漪包圍

記憶因此涌來

帶你回到

某個遙遠之地

如子宮，如種子

黑暗的深處

你將報以什么

你將報以什么

如果春天

再一次降臨

總是只聽到它的聲音

在白楊樹枝丫的最高處

回響。空幽如一座深谷。

循聲望去——

密綠的葉間陽光閃爍，

群星游動。

最多，一個黑色的身影

正在飛離。幾個音符

拋落于身后，漣漪在空中

散開。

比鐘聲還要古老

的鐘聲，回蕩在

樹木建造的綠教堂中，

在一年中恒星的白色火焰

最明亮，最靠近我們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