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震
譚鑫培是清末民初最有影響的京劇演員,其獨樹一幟的唱腔及唱法被稱作“譚腔”。譚鑫培也是最受慈禧賞識的演員之一,但“內廷供奉”之類說法及傳說并非史實。譚鑫培曾在上海創下當時京劇演員最高的演出收入。《伶界大王事略》和《譚鑫培全集》是譚鑫培身后社會對其人其藝的記憶和追憶。
關于譚鑫培其人,已有不少書籍和論文有過論說。以下試從前人較少具體分析的其在清代宮廷和上海商業劇場演出的傳說與史料入手,對有關史實稍作探討。
關于譚鑫培與清廷的關系,在晚清和民國曾有許多似是而非的說法和傳說,如1917 年出版的《伶界大王事略》中稱譚鑫培進入宮廷演出后,清“內務府承迎太后意旨,即拔充(譚鑫培)內廷掌班,食三品俸祿”。①所謂“內廷掌班”和“食三品俸祿”其實都是子虛烏有之事。還有流傳較廣的譚鑫培曾為“內廷供奉”的說法,學者丁汝芹已著文指出其只是民間的“溢美之詞”,并非實授的宮廷職銜。②在清廷掌管宮廷演劇的機構“升平署”檔案中,譚鑫培(被寫作“譚金培”)的名字實際是被分別列在“民籍學生”“教習”和“外邊教習”的名單中的。③關于慈禧太后等清廷貴族對譚鑫培的賞識和偏愛,還有所謂“奉旨吸(大)煙”、遲到受賞、親王跪求等傳說,也都是查無實證或夸大其詞的軼聞。前兩者見于《伶界大王事略》,所謂“奉旨吸煙”可能是從宣統三年(1911)上海《申報》一則不到百字紀事“小叫天無煙不唱戲”演繹而來。④后者見于民國年間多種京劇書刊,谷曙光教授已有論文指出其有違歷史真相。⑤當然,譚鑫培在清末一直得到慈禧的另眼看待確是事實。據收入《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中的清宮檔案,其中有六次明確記錄了譚鑫培演戲受賞銀兩的數目,從十四兩到二十四兩不等,是受賞銀兩最多的兩位演員之一(另一位是孫菊仙)。⑥總之,譚鑫培無疑是最受慈禧賞識的京劇演員之一,但“內廷供奉”之類說法及傳說軼聞卻并非史實。
譚鑫培晚清和民初曾六次赴上海商業演出。雖然起初并不很順利,中間亦有波折,但創下了當時京劇演員最高的演出收入記錄。⑦
1901 年譚鑫培第三次赴上海演出達半年之久。他先應桂仙(又稱三慶)茶園之邀演出一月,然后改在丹桂茶園演出一月,最后又到天仙茶園演出。前后換了三所茶園,酬金不斷提高,從每月兩千元增至兩千四百元到兩千六百元。對其不斷更換演出場所,上海報紙多有報導和議論。⑧譚的做法曾引起茶園間糾紛,甚至提告,但都經調解平息。因為根據其與桂仙茶園簽訂的第一份合同,一月期滿之后,“若有意見不合,準在申另就他班演唱。”⑨譚鑫培改換演出茶園并未違背合同,⑩由此亦可見譚鑫培為獲得報酬的最大化而與茶園周旋的商業頭腦。
1912 年譚鑫培第五次赴上海“新新舞臺”演出。此次赴滬演出最值得注意的是譚鑫培被稱作“伶界大王”以及譚后來又因故聲明取消這一稱號。為吸引觀眾,“新新舞臺”老板授意在宣傳海報上將譚鑫培的名字前冠以“伶界大王”四字,這便是純屬商業運作的“伶界大王”稱號的由來。但譚在一次反串演出《盜魂鈴》之豬八戒未從高臺翻下,?場中叫倒好者被劇場經理等毆打羞辱,招致各小報群起攻之,并論及譚不應稱“伶界大王”。譚鑫培于是“登報取消大王尊號,以謝社會”。?
1915 年譚鑫培最后一次到上海演出。此行原系譚鑫培到浙江普陀禪寺進香,應其女婿夏月潤之兄夏月恒之請到其經營的“新舞臺”演出十余天。演出期間,上海最大的報紙《申報》不但連續刊發十四篇“紀譚鑫培”的短文,而且發表十五篇譚鑫培演出劇目的評論。?名為《譚叫天南來十日記》的長篇劇評,對譚鑫培在《空城計》《洪洋洞》《李陵碑》等劇目中的表演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評論,對唱腔及念白更是從舞臺演出的角度逐字逐句、一字一腔進行分析,?譚鑫培在上海的影響達到高峰。?
1917 年5 月譚鑫培去世當月,上海文藝編譯社即編輯出版了《伶界大王事略》。1940年,譚鑫培去世20 多年后,劉菊禪編撰的《譚鑫培全集》出版,分別顯示了譚鑫培在當時及去世多年后的影響,亦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社會對譚鑫培的記憶。
此書于譚鑫培逝世當月在上海出版。?署名為“吳秋帆編輯”。全書不分章節,看起來是由四十五段長短不一的文字或小文章拼湊而成(前有一小段“緣起”),各段內容之間或有或無關聯。根據各段內容分類,其中有關譚鑫培生平的有十四篇,其中五篇分別記述譚鑫培五次到上海演出。關于譚鑫培舞臺藝術的五篇,譚鑫培與其他演員比較及合演之戲八篇,譚的影響兩篇;有關譚鑫培個性六篇,家庭兩篇,與權貴關系三篇。還有八卦類的“小叫天艷史”兩篇,“奉旨吸(大)煙”和“違禁買(煙)土”各一篇。另有“包金”一篇,講述譚鑫培演戲酬金,介紹其幾次在上海演出的報酬。
此書中有關譚鑫培舞臺藝術的內容僅占全書的五分之一,卻有不少篇幅涉及其家庭事務、譚與權貴的交往、以及所謂“奉旨抽鴉片及違禁買鴉片”和“小叫天艷史”之類夸張、道聽途說或子虛烏有的傳說軼聞。其中較有史料價值的內容是對譚鑫培五次到上海演出的記述。不過譚鑫培赴滬演出實際共有六次,書中不但少記一次且次序有誤,未記其1910 年第四次赴滬演出,并將第五次和第六次赴滬誤記為第四和第五次。?在漏記的第四次赴滬演出期間,譚鑫培第一次錄制了兩張唱片,即百代公司錄制的《賣馬》和《洪洋洞》。書中對譚鑫培赴滬演出的具體過程還要與其他資料,如上文已提及的當時對此亦有報道的《申報》《世界繁華報》以及收入《菊部叢刊》“劇學論壇”和“梨園掌故”中的文章相對照閱讀,從不同視角的敘述把握全貌。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小叫天之社會惡魔”一篇比較詳細地敘述了上文已提到的譚鑫培在上海演出《盜魂鈴》遭人喝倒彩,當事人被打,報紙報道后引發眾怒。事件以譚登報聲明取消大王稱號告終,無意中形成對書名“伶界大王”的反諷。
生活在上海的京劇教師劉菊禪1940 年編寫出版了《譚鑫培全集》。《全集》由十七項五花八門的內容,加上六段譚鑫培唱腔樂譜匯集而成。它們分別是“譚鑫培之略歷、譚鑫培家譜表、譚鑫培升平署承值雜記、譚氏入署承值戲目概記、譚鑫培成名原因、譚鑫培戲份、譚鑫培之票價、譚鑫培虛榮心之一斑、臨場抓詞、譚氏研究音韻之由來、譚氏生平之嗜好、名人所評譚鑫培之藝術、譚氏仗義記、鑫培武劇拾零、譚孫劉合作佳劇、譚戲之特點、譚氏壽終記”等。其中篇幅相對較長的“譚戲之特點”簡要介紹了譚鑫培擅長的十五出戲;“譚氏入署承值戲目概記”記錄了譚鑫培九十九次入宮演出的劇目名稱及為其配戲的演員;篇幅較短的“譚鑫培之戲份”和“譚鑫培票價”亦有一定史料價值。而“譚鑫培升平署雜記”主要是講慈禧給譚賜名、改名、遲到得賞以及奉旨抽大煙之類;“譚鑫培生平之嗜好”則是講譚的“鼻煙、蟋蟀和大煙”三種嗜好!上述十七項內容與我們一般印象中的全集相去甚遠。名曰“全集”,其實是一本參雜著大量軼聞的匯編。不過這部與《伶界大王事略》性質類似的《譚鑫培全集》恐怕能吸引更多的讀者,也會有更大的市場和商業效益。此書以四張譚鑫培的劇照開始,然后是譚鑫培的簡歷、家庭、入宮廷演戲及成名原因,是后世演藝明星傳記沿襲的寫法。書中對譚鑫培唱腔和表演的分析主要根據編者劉菊禪對早年觀看譚鑫培演戲的追憶,對譚腔和譚的表演也不乏溢美與夸張之詞。但它以《譚鑫培全集》為名,其中既有譚腔譜(雖然不全),亦有對譚戲表演特點的概述和譚成名原因之分析,加上對譚鑫培深得慈禧太后及皇親國戚賞識等傳說故事的渲染,客觀上恐怕也有助于強化譚腔在京劇中的“經典”地位。
書中的“譚氏入署承值戲目概記”,實際是一份具體記錄了譚鑫培1897-1903 年六年間入清宮演出劇目表,很有史料價值,惜未注明資料來源。書中“譚戲之特點”,分別介紹了譚鑫培擅長之戲的特點和絕活。對《李陵碑》《打棍出箱》《八大錘》《珠簾寨》《空城計》《天堂州》《四郎探母》《盜卷宗》《擊鼓罵曹》《奇冤報》《御碑亭》《南陽關》《戰太平》《戰長沙》《翠屏山》等十五個劇目的唱念特點及表演絕活都有具體形象地逐段介紹,并提到《定軍山》《洪洋洞》《連營寨》《八義圖》《坐樓殺惜》《狀元譜》等戲的表演。編撰者劉菊禪“童年習藝”,熟悉舞臺表演,對譚戲特點的分析準確而具有專業水平。書后所列根據譚鑫培唱片記錄的譚腔樂譜(采取工尺譜和簡譜并列的形式),亦是專業水準,惜較簡單,且缺三張唱片的樂譜。
不過此書內容的商業化特點也很明顯。“譚鑫培升平署承值雜記”記錄了不少譚鑫培入宮演出的傳說軼聞,除了《伶界大王事略》中“奉旨吸煙”之類,又有“流血諫太后”、“譚貝勒之由來”等以訛傳訛或出自民間想象的傳說。而這類傳說很可能是書中最吸引讀者的內容。
以上只是傳說與史實和關于譚鑫培的兩部書籍幾個側面對有關譚鑫培的社會記憶的敘述和分析。除了上述有關皇家的文化權力和商業劇場的影響之外,舶來的留聲機和唱片的輸入以及新聞出版的發展,也極大地促進了譚鑫培及其唱腔的流行。?當然,由譚鑫培高超的唱念及表演藝術和旺盛的創造力凝結而成的譚腔與譚派表演藝術,無疑是譚腔和譚派藝術成為京劇音樂及表演藝術經典的根本原因。
注釋:
①吳秋帆編輯《伶界大王事略》,文藝編譯社印刷發行。收入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鳳凰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 頁。
②丁汝芹《譚鑫培清宮演戲》,收入吳江、周傳家主編《一代宗師:譚鑫培先生誕辰150周年紀念文集》,京華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8~178 頁。在收入《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及其續編的1901 至1911 年間出版的報紙和書籍中,提到譚鑫培等名角進宮廷演出大多稱其“供奉內廷”(四處),一處稱其“入內廷供奉”,指其入宮廷演出這一活動或行為,僅有一處稱小叫天等“為內廷供奉”。這可能是將譚鑫培稱作“內廷供奉”說法的由來。以上資料分別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四冊,第36、47、95 頁,《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第六冊第54 頁,第二冊第512、513 頁。清末上海新式劇場“新舞臺”成立時,曾約定“廢除‘內廷供奉’‘京都超等名角’等虛銜”,亦從另一角度說明“內廷供奉”是與“京都超等名角”類似的虛銜。(《京劇百科全書》“新舞臺”條目,林明敏撰稿,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 年版,下冊,第896 頁。)
③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二冊,鳳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502、517、541 頁。
④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第四冊,鳳凰出版社2011 年版,第634 頁。
⑤谷曙光《梨園文獻與優伶演劇——京劇昆曲文獻史料考論》中《那桐與譚鑫培:追尋一樁梨園軼聞的真相》一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1~177 頁。
⑥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二冊,第419、447、448 頁。學者丁汝芹《譚鑫培宮廷演戲》一文和出版于1999 年的《清宮內廷演戲史話》中都提到譚鑫培光緒三十四年(1908)在清宮演出后曾得到過六十兩賞銀。見《清宮內廷演戲史話》(紫禁城出版社)第255 頁,惜未具體說明資料出處。
⑦其中前兩次頗不順利,第一次反應平平;第二次中途患病一場,病后體虛演武戲大為減色,提前回京。但1901、1912 和1915 年三次演出情況大為改觀。
⑧上海《世界繁華報》在譚鑫培此次上海演出期間,先后刊發23 條有關譚鑫培演出的消息。如桂仙茶園與譚鑫培的“合同照錄”“丹桂與小叫天糾葛述聞”等等。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四冊,第148、149、152、153、154、155、156、157、159、160、161、162、164、165、166、171、172、173、175、176 頁。
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四冊,第152 頁。
⑩但其第二次離開其女婿夏月潤之兄夏月恒管事的丹桂茶園改到天仙茶園演出,使“伶界中人均芥蒂其交友之無恒也”。詳見上海《世界繁華報》1901 年12 月4 日“丹桂與小叫天糾葛述聞”及《伶界大王事略》中之“第三次到滬之小叫天”和《菊部叢刊·梨園掌故》中之“譚鑫培來滬之回溯”(二),以上資料分別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續編第四冊第156 ~157 頁,《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第6 ~7 頁,第三卷,第422~423 頁。
?關于譚演出《盜魂鈴》有人叫倒好的原因,也有評論為譚鑫培辯解。見《申報》1912年12 月1 日“紀譚鑫培”。見徐元勇、孫黃澍編《<申報>音樂史料輯錄與研究》,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 年版,第179 頁。
?見《伶界大王事略》中“小叫天之社會惡魔“,《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第21~22 頁。1918 年出版的《菊部叢刊·劇學論叢》對此事也有回顧。見《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第195、199 頁。
?見《申報》1912 年11 月17 日至12 月22 日“自由談·劇評”欄目。亦可參見《<申報>音樂史料輯錄與研究1912-1915》,第166~194 頁。
?《譚鑫培南來十日記》分別收入楊塵因編纂的《春雨梨花館叢刊》第一、第二集,惜未注明報刊及作者。《春雨梨花館叢刊》收入《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第440~453,519~526 頁。
?對譚赴上海商業演出,以前較少有人專門論及,特稍作梳理分析。
?此書收入《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民國卷》第四冊。
?參見宋學琦《譚鑫培藝術年表》,刊《戲曲研究》第15 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5 年版。
?詳見拙作《早期京劇唱片、樂譜的記錄及記憶:譚鑫培唱腔的“物質化”“文本化“及“經典化”》,《戲曲藝術》2023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