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亮 李大為 許寅楓 蘇盈楹
①北京師范大學知行書院(珠海) 519087 E-mail:zhuliang@mail.bnu.edu.cn ②南開大學濱海學院 ③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 ④北京師范大學未來教育學院 △通信作者 E-mail:ldw2000@126.com
基層警務及輔助人員持續開展著治安管理、預防和打擊違法犯罪等高強度、高風險的專業性任務。長久以來,警務人員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焦慮、抑郁等負性情緒反應[1]。不僅如此,我國警務人員心理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在1994至2017年間我國警務人員心理健康水平在逐漸下降[2]。同時,其心理健康水平低于普通人群[3],焦慮與抑郁等因子均高于2006年的全國正常成人常模[4]。若不及時干預焦慮抑郁等負性情緒,不僅會損害警務人員生理心理健康,還會影響其組織氛圍和工作效率[5]。為科學有效地干預警務人員焦慮抑郁心理問題,有必要探討警務人員焦慮抑郁的影響因素及其作用機制。
根據“素質-應激交互作用模型”,焦慮抑郁的產生受個體的壓力知覺和自身素質共同影響[6]。過往研究證實了壓力知覺對于焦慮抑郁的預測作用,面對應激事件,個體壓力知覺水平越高,越容易產生焦慮抑郁[7]。同時壓力感與睡眠關系理論模型指出,壓力、睡眠、情緒反應各個因素之間均為雙向交互作用的關系,睡眠在壓力與情緒反應之間充當調節者的角色[8]。而在實際的干預工作中,焦慮抑郁等負向情緒很難直接干預,因此本研究將從壓力知覺與失眠狀況來探討其對于焦慮抑郁的影響。
實證研究表明,失眠是壓力知覺導致個體產生焦慮抑郁情緒的關鍵中介因素[9],即壓力感過強會引發失眠問題,失眠會進一步誘發焦慮抑郁等負性情緒[10-11]。面對突發事件,警務人員處于高負荷的狀態下容易導致睡眠質量較差[12],而平日高壓力的工作要求容易導致睡眠不足以及睡眠中斷,造成失眠問題,同時伴有焦慮抑郁等負性情緒[13-14],提示著警務人員失眠在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之間可能存在中介作用。
此外,應急事件中睡眠中斷或睡眠不足是客觀存在的負性刺激,對警務人員來說是難以回避的[15],即失眠改善措施可能因為客觀因素而失效。然而目前根據警務人員工作特點探討處于失眠困境下如何減少焦慮抑郁水平的研究尚有不足[16],因而有必要探討警務人員失眠程度與焦慮抑郁作用機制中的保護性因素,以減少因失眠誘發焦慮抑郁的概率。
基于積極心理學的心理彈性模型[17],如果睡眠質量、健康生活方式、工作福利等保護性因素無力抵抗危險生活事件的沖擊,就會產生系統失調。面對系統失調,心理彈性高的個體不僅適應良好,自身精神系統可以恢復到原來的水平甚至進一步提高,心理彈性低的個體則可能適應不良,放棄原有的理想信念甚至采取危險應對方式[18]。研究發現,失眠對焦慮抑郁的影響受到心理彈性的調節[19-20]。即心理彈性相對較低的個體,更可能因失眠產生焦慮抑郁[21]。由此推測,警務人員的心理彈性在失眠與焦慮抑郁之間起調節作用,即當警務人員睡眠質量等保護因素無力抵抗壓力應激事件的沖擊打破原有動態平衡時,心理彈性低的個體可能適應不良出現焦慮抑郁等心理問題,心理彈性高的個體則容易成功應對。
基于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H1:壓力知覺正向預測焦慮抑郁;H2:失眠在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即壓力知覺不僅直接預測焦慮抑郁,還可以通過失眠間接預測焦慮抑郁;H3:心理彈性在失眠與焦慮抑郁之間起調節作用,即心理彈性越高,失眠對焦慮抑郁的影響越小。具體模型如圖1所示。

圖1 研究假設模型
在某市公安指揮室及14個派出所單位中進行抽樣,共計1220名在職警務人員參與調查,排除無效問卷后納入有效問卷1172份(96.07%)。為了避免自我報告的問卷法帶來的共同方法偏差,依據各量表計分方式求得總分之后進行數據標準化,并按照2.5個標準差進行控制,最終得到有效數據955份。包括:男性700人(73.3%),女性255人(26.7%);輔警415人(43.5%),民警540人(56.5%)。本研究施測已征得該市公安局心理中心同意,并由兩名文審員進行統一審核修訂,所有研究對象均知情同意。
1.2.1 壓力知覺 壓力知覺量表(CPSS)由14個項目組成,包括失控感和緊張感2個維度。采用5點計分法,總分0~56分,總分越高,代表個體的壓力知覺程度越嚴重[22]。本研究中該量表整體一致性系數為0.83。
1.2.2 焦慮抑郁 醫院焦慮抑郁量表(HADS)由14個項目組成,包括焦慮和抑郁兩個維度。采用4點計分法,各維度總分是0~21分,以8分作為焦慮或抑郁的臨界值,得分高于8分表明有焦慮或抑郁癥狀。2個維度相加的總分即焦慮抑郁的得分,總分是0~42分,總分越高,代表個體的焦慮抑郁程度越嚴重。既往研究結果顯示該量表可應用公共部門職業人群篩查,其有較好的信度和效度[23-24]。本研究中該量表整體一致性系數為0.91。
1.2.3 失眠程度 失眠嚴重指數(ISI)由7個項目組成。采用5點計分法,總分是0~28分。0~7分表明沒有臨床上顯著的失眠癥;8~14分表明閾下失眠癥;15~21分表明中重度臨床失眠癥;22~28分表明重度臨床失眠癥。既往研究結果顯示其有較好的信度和效度[25-26]。本研究中該量表整體一致性系數為0.95。
1.2.4 心理彈性 心理彈性問卷(RS-14)由14個項目組成,包括個人能力和積極認知兩個維度,采用7點計分法,總分是14~98分[27]。本研究中該量表整體一致性系數為0.94。
1.2.5 質量控制 各單位心理輔導員前期先行測試并接受培訓,后組織全員測試集中施測。采用統一的指導語向警務人員詳細解釋問卷的填寫方式及注意事項,若警務人員對問卷中問題理解存有疑問,由輔導員當場解答。研究對象使用軟件掃描二維碼填寫電子問卷,調查人員通過問卷系統后臺核對問卷信息,檢查所填問卷是否有邏輯錯誤以及漏填項,及時修正并篩選出每題填寫時間3s以上的數據,以確保問卷信息的完整性及有效性。
采用SPSS 23.0對數據進行統計分析,通過獨立樣本t檢驗、單因素方差分析檢驗核心變量在各協變量中的差異程度,并采用Pearson相關分析四者的相關性。
采用一元線性回歸檢驗壓力知覺對焦慮抑郁的總體效應。應用Process插件中介調節效應模型分析失眠程度的中介效應以及心理彈性的調節效應,為避免連續變量多重共線性的影響,連續性變量提前進行中心化處理。
采用Harman單因子法對共同方法偏差進行檢驗,結果發現特征值大于1的公共因子數共7個,第一公因子解釋了總方差的33.44%,低于40%的臨界值,因此本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28]。
對核心變量在人口學變量上的情況進行了差異性檢驗:在壓力知覺、焦慮抑郁、失眠程度方面,男性公安的得分顯著高于女性公安,民警的得分顯著高于輔警;結合LSD事后檢驗得出,工作20年及以上的公安在壓力知覺、焦慮抑郁、失眠程度上顯著高于工作20年以下的公安;工作20~29年的公安心理彈性顯著低于其他工作年限的公安;有一個子女的公安相較于沒有子女和兩個及以上子女的公安更容易焦慮抑郁,見表1。

表1 人口學變量在核心變量上的差異
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顯著正相關,失眠程度與焦慮抑郁顯著正相關,壓力知覺與失眠程度呈顯著正相關,見表2。

表2 各變量描述統計及相關(r)
根據溫忠麟等學者的觀點,先檢驗失眠程度在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間的中介作用,再檢驗心理彈性的調節作用。使用標準分數以得到標準化系數[29]。
首先以壓力知覺為自變量,焦慮抑郁為因變量(控制性別、編制、工齡、婚姻狀況、子女情況)進行回歸,結果表明壓力知覺對焦慮抑郁有顯著正向預測作用(β=0.684,SE=0.02,P<0.001),即壓力知覺對焦慮抑郁的總體效應顯著。然后采用SPSS 23.0的PROCESS程序(模型4)檢驗中介效應,Bootstrap檢驗抽樣次數為5000,控制性別、編制、工齡、婚姻狀況、子女情況。結果表明,壓力知覺正向預測失眠程度(β=0.65,SE=0.05,P<0.001),壓力知覺和失眠程度同時預測焦慮抑郁時,壓力知覺(β=0.57,SE=0.02,P<0.001)和失眠程度(β=0.17,SE=0.01,P<0.001)均有顯著預測效應。校正的Bootstrap檢驗表明,失眠程度的中介效應顯著,間接效應值為0.11,95%的置信區間為[0.08,0.14],中介效應占總效應(0.68)的16.29%。
然后,采用PROCESS的模型14檢驗心理彈性的調節效應,結果表明失眠程度和心理彈性的交互項對焦慮抑郁的預測效應顯著;壓力知覺和心理彈性的交互項對焦慮抑郁的預測效應顯著,系數、標準誤和置信區間如表3所示。上述結果證明了:①壓力知覺對焦慮抑郁的預測總效應顯著;②壓力知覺對失眠程度的預測顯著;③失眠程度和心理彈性的交互項對焦慮抑郁的預測效應均顯著,因此有調節的中介效應存在。

表3 有調節的中介效應
其次,PROCESS會輸出判定指標INDEX,INDEX顯著說明在調節變量的不同水平上中介效應的差異顯著。上述模型的INDEX為-0.02,置信區間為[-0.034,-0.005],置信區間不包含0,再次說明有調節的中介效應顯著。
為了更完整地驗證失眠程度與心理彈性的交互作用,即有調節的中介作用,依據Preacher等人的研究,基于條件間接效應檢驗程序對整合模型進行了再次檢驗。當心理彈性處于不同水平時,壓力知覺經失眠程度對焦慮抑郁的間接關系均顯著,即失眠程度在壓力知覺對焦慮抑郁的中介效應顯著,見表4。

表4 心理彈性調節下失眠程度在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的間接效應
面對失眠困境,相比于心理彈性較低的警務人員,心理彈性較高的警務人員焦慮抑郁水平更低。證實了心理彈性在失眠與焦慮抑郁之間起調節作用,即心理彈性可以降低失眠帶來焦慮抑郁負性情緒的風險,調節效應圖見圖2。

圖2 心理彈性對失眠程度與焦慮抑郁之間的調節效應
警務人員由于其工作的特殊性和嚴肅性,服務對象廣泛、處理事項繁雜,肩負著諸多社會責任,其職業的高壓性已成為不爭的事實。本研究在前人基礎上,以警務人員的心理健康狀況為切入點,驗證了警務人員群體下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的關系以及失眠的中介作用,首次通過數據確認了心理彈性在壓力知覺以失眠為中介對焦慮抑郁影響的后半路徑上的調節作用,希望以此作為理論基礎,尋找改善警務人員心理健康狀況的有效途徑。
研究結果表明,在性別方面,男性警務人員的心理健康狀況低于女性,主要表現為較高的壓力知覺、較高的失眠程度與較高的焦慮抑郁傾向。同時,在警種編制上,民警的心理健康狀況低于輔警。這與前人對于警務人員心理健康上性別差異的研究結果一致[3],以性別為亞群體,女性警察心理健康的狀況與發展趨勢優于男性警察。結合Shim等人的研究通過進一步分析不同警種心理健康的差異驗證了李艷青等人研究中的假設推論:導致不同性別警務人員心理健康狀況存在差異的根本并不是性別,而是不同警種編制中的性別差異,如女性警察多服役于內勤、機關崗位,工作內容、工作強度與工作挑戰不同,從而引起的心理壓力不同[13]。
從工齡的角度分析,結果顯示工齡以20年為一個分水嶺,工作20年及以上的警務人員在壓力知覺、焦慮抑郁、失眠程度上的心理健康狀況低于工作20年以下的警務人員,且呈現倒U型曲線,這與過往研究結果一致[30],出現這種結果的原因是處于該警齡的警務人員大多處于壯年時期,作為公安隊伍的中堅力量,負責更具有挑戰性的任務,長期面對復雜的工作任務,容易產生職業倦怠感[31]。
此外,從家庭的角度分析,不同子女情況的警務人員的心理狀況有所差異。這可能是因為他們承擔著更多的家庭責任與家庭事物,在處理工作生活的同時還會面臨來自子女的多重挑戰[32]。
由此,公安心理中心工作人員應當以上述一線警務人員、工齡較長和家庭復雜的警務人員為重點人群展開工作,及時介入并持續關注其心理健康狀況,以更精準地開展心理中心健康咨詢工作。
本研究發現,警務人員的壓力知覺可以正向預測其失眠程度及焦慮抑郁水平,該結論與Luo等人研究一致[33],較高的壓力知覺水平的個體傾向于報告較高的焦慮抑郁水平,并伴隨著失眠癥狀的出現,警務人員群體也并不例外。失眠程度在壓力知覺與焦慮抑郁之間的中介效應成立,失眠程度作為中介因素影響著警務人員的心理健康狀況,即警務人員感知到的壓力越大,睡眠質量就越差,其焦慮抑郁的程度越深。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可能與警務人員的工作具有任務重、時間長的特點,會對其造成較大的身心壓力,存在包括失眠的睡眠障礙[34]。
因此,公安心理中心應當對警務人員的睡眠狀況予以重視,并采取措施進行干預,如睡眠質量監督及預警;正念療法[35]等措施都被證實是改善睡眠狀況以提高心理健康狀況的有效措施。
本研究確認了心理彈性在壓力知覺以失眠為中介對焦慮抑郁影響的后半路徑上具有調節效應。在出現失眠狀態時,具有高水平心理彈性的警務人員可以維持較低的焦慮抑郁水平,該結論與Hughes等人的觀點一致[36],即具有更積極的壓力應對能力的個體在睡眠較差的情況下可以免受更大的心理困擾。高水平的心理彈性包括出色的個人能力和良好的積極認知[27],個人能力強的個體可能可以緩解失眠情況帶來的身心負荷,而積極認知可以作為心理彈性的保護性因素[37],促進個體心理健康的維持。
心理彈性已被證明受到一些個人因素(如家庭組成、工作關系等)及環境因素(社會支持、榜樣)的影響[38]。一些個人特征,如希望、自我效能感可以幫助個體提高心理彈性[39],而內心的平衡感與沖突、艱難的工作環境則不利于個體心理彈性的維持[40]。由于警務人員的工作性質的關系,工作任務與作息規律在某些特殊情境下難以改變,因此公安還應找到一些緩沖失眠引起焦慮抑郁等不良影響的保護性因素。結合研究結果,公安心理健康干預系統需要重點開發諸如心理彈性等保護性訓練模塊,使警務人員在較為艱辛的工作環境中可以自主開展心理調適工作,以更好緩解特殊情境下難以休息帶來的不良影響。
綜上,本研究著眼于警務人員的心理健康,發現壓力知覺對其焦慮抑郁水平有負面影響,失眠程度在二者間起到中介作用,心理彈性會調節失眠對于焦慮抑郁的影響。期望由此為公安機關心理從業者進行心理輔導、危機干預等工作予以幫助和啟發,明晰工作重心;在關注警務人員個人特質的同時結合個人背景選擇有效方案實施工作,卓越工作成效。
本研究還存在一些局限以及可以改進之處,有待后續研究進一步探討與完善。
第一,受客觀條件限制,本研究的數據收集是通過被試填寫自陳量表,尤其是對于失眠程度的測定,沒有使用可以獲得客觀生理數據的睡眠測量方法。隨著智能設備的精進,多種生理指標可以通過設備檢測,如對日常壓力的檢測等。未來研究可以結合成熟的技術與設備對研究變量進行細化指標的探索與分析。
第二,本研究屬于橫斷研究,一方面,橫斷數據的收集限制了進一步分析失眠情況的原因和持續時間的可能;另一方面,無法確定各變量之間的時間性。同時,缺少對警務人員過往經歷的追蹤,尚不清楚睡眠情況受早期工作生活影響還是新產生的問題。結合疫情情況,未來可以在本研究基礎上進行追蹤研究,了解疫情對警務人員心理狀況的影響,還可以進一步探索這些變量隨時間的穩定性與可變性,擴展目前的研究結果,以更好地展開干預。
第三,本研究的數據收集僅源自一座城市警務人員的相關情況。由于各地域經濟發展的差異,警察的警力配置、薪資待遇等各不相同,警務人員心理健康情況也有差異[3]。研究結果的推廣要因地制宜,后續研究亦可擴大數據收集面,結合不同區域、不同任務節點的樣本進行補充,以進一步加強本研究結果的解釋性及推廣性。
此外,大多數心理彈性相關的研究都側重于直接從日常生活或某壓力事件入手,少有研究關注重復或長期的壓力對個體心理健康狀況的影響,未來研究也應當選取特定的慢性壓力作為研究對象。而考慮到警務人員承擔較多社會責任與工作壓力的特殊性,相關研究還可以擴展至諸如一線醫務人員、基層公務員、軍人等相關群體。
(致謝:感謝參與調研的公安局領導和警務人員的大力支持與配合,使得本項研究順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