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晝

楊欣有駕車恐懼癥,可她還是報名交了學費,以一周兩次的頻率,義無反顧地去駕校挨教練罵。
自信被摁在地上摩擦無數回后,她總算熬過科目二,卻在科目三上折戟三次。“加油,楊欣,你可以的。”她暗暗為自己打氣,只要這次考過,再完成擅長的科目四,這場“酷刑”就將完美結束。
如果林納看到,應該會贊許地朝她點頭,甚至會來個熱烈的吻。從美國訪學一年半回來后,林納整個人越來越西化,約會餐廳也從火鍋店換成了西餐廳。按他的話來說,這是提前養成習慣,畢竟在他人生規劃中,三十五歲之前必須移民加拿大。
加拿大的華人難道不吃小炒肉嗎?那他們的人生真是無聊啊。楊欣想。
但眼下更慘的是自己。這是楊欣預約的第四次科目三考試,還好,車子啟動,直線行駛,變更車道……一切都很順利,沒有忘系安全帶,燈光模擬未出錯,只需靠邊停車正常發揮,便能順利通過。
她甚至看到勝利女神在朝自己招手,可下一秒,女神就被撞翻在地。
那是一輛顏色騷包的越野摩托,帶著夸張的引擎聲,一路橫沖直撞跑到楊欣車子前面,搶占了她預想的停車位。
楊欣一緊張,慌亂的老毛病就發作,原本要剎車減速,卻不小心踩了油門。幸虧安全員眼疾手快,及時出腳,可依然讓后座待考的人一陣驚呼。“考試不合格,請考生……”在機械的語音播報中,本次考試宣布結束,她直接愣了。
“愣什么,還不下車準備補考。”安全員不耐煩地沖楊欣說。
一股火氣在楊欣心里醞釀發酵,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只不斷膨脹的河豚。在考官和其他學員的驚詫下,楊欣趁摩托車主照鏡子耍帥的間隙,一把掄起對方的頭盔,砸到地上。
哐當一聲,頭盔四分五裂,車主呆了。
對方盯著破碎頭盔,過了幾秒鐘,才嘀咕一句,“哦豁,質量這么差勁啊。”
摩托車主叫她賠償頭盔,五百塊,他說,“雖然質量不怎么樣,但確實花了一千多買來的,算上折舊,外加你幫我消除了安全隱患,要你五百不過分吧。”
楊欣討價還價,壓到了三百,加了微信,把錢轉給了他。對方還在啰嗦,“哎呀,你這種馬路殺手,還是別學開車了,就當為社會安全出一份力氣。”
真是看不出,這人臉蛋有幾分好看,卻是個碎嘴。楊欣懶得辯駁,丟了一句“我本來也不開”,轉身便去準備補考。
考試通過后,她換身衣服去找林納,順便給他帶一杯師大正門對面咖啡店的美式咖啡。林納最愛喝那家的咖啡,說口感清爽。楊欣嘗不出區別,所有美式在她嘴里都沒區別,苦得要死。可她習慣扮演一位貼心聽話的女友,就連駕校報名,也是依林納的想法。
林納喜歡鼓勵楊欣學習各種事,沖浪、瑜伽、英語、藝術鑒賞,當然也包括開車。他說:“以后我們出了國,不會開車你連接送孩子和買菜都會麻煩。”這句“接送孩子”戳到了楊欣,她決定背水一戰。
兩人是高中同學,一路從高二談到大學,直至畢業工作。旁人眼中的楊欣,漂亮、自信、有才華,可她總覺得自己不夠優秀,要很努力才可以追到林納。林納是她的月亮,高大、帥氣、聰明,照亮她學生生涯晦暗的夜空。可惜高考時,楊欣沒發揮好,只考到石家莊一所二本院校,林納卻水平穩定,毫無意外地去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四年時間,她奔波于兩座城市,車票攢下一百來張,被她排列成一顆心,用相框裱了起來,掛在客廳顯眼位置。
她有著自己的小心機,想以此來提醒林納,自己為他付出過多少。
林納像一塊璞玉,在大城市磨礪數年,愈發閃耀迷人,前途更是看好,一路碩博連讀,還去過美國訪學。這讓楊欣有種無形的危機感,她得牢牢抓住他。因此,林納博士畢業來到上海的高校做老師時,她也放棄原本北京的工作跟過來了。
每次看到林納,楊欣都有種隱秘的愉悅,就像早早買定一只好股票,看著它一路高漲,最終全線飄紅。至于那些愛情的酸澀,不要緊,在她心底反復發酵后,總能咀嚼出微弱的甘甜來。
楊欣甚至很想拉著林納,跑到當初反對他們的爸媽面前,去趾高氣揚曬一回恩愛。可她知道,林納不會配合自己,甚至會鄙夷這種小家子行為。
不過此時,林納是笑著的,聽楊欣說過了科目三,他果真給了她一個略帶咖啡苦味的吻,還說忙完晚上帶她去吃大餐。
楊欣不愛吃西餐。
她厭惡那些條條框框,什么左叉右刀,刀尖向上,刀口向內,吃魚時要配白葡萄酒……特別是刀叉,她總覺得沒筷子方便,一點點切來切去,吃進去的能量還沒消耗的多。
但她很喜歡林納,和螢火蟲熱衷追逐黑夜一樣,夜送來一陣風,都能讓螢火蟲歡欣鼓舞許久。
此時,林納就在表揚楊欣,說她厲害,又克服了一個困難。“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困難,得勇敢面對,戰勝它,打敗它,才能迎來新的開端。”他的口吻像是在講臺上講課,而楊欣是他的學生,或者下屬之類。楊欣微笑聽著,漸漸覺得有些寡味。
結果一分神,楊欣手上的刀便滑了一下,碰到盤子底,發出刺耳的一聲。林納微微歪頭,笑了笑,并沒說什么,可楊欣還是從他眼中看到一瞬即逝的嫌棄。
沒過多久,林納電話響了,接起講了兩句后,就對楊欣說:“抱歉,系里臨時有事情,我得回去處理。單我買好了,你慢慢吃。”說完,他輕拍她的手,轉身離去。
楊欣笑著說好,默默吃剛切好的牛排,沒多久,她伸手問服務員要了雙筷子。果然舒適很多,她夾著號稱阿根廷運來的西冷牛排,狠命咬著,像在與命運廝殺一般,黑胡椒汁沾了滿臉。
有人靠過來,遞給她紙巾,她接過擦干凈臉,正準備說謝謝,發現竟是那個騎摩托的男人。沒等她說話,對方就挑了挑眉,“你的假睫毛掉到鼻子上了。”
神經病啊這人!
沒多久,微信顯示“陸博”發來新消息。毫無印象的名字,內容亦只有一首詩:“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楊欣知道,這是詩人舒婷的《致橡樹》,高中語文課本里就有。
她想到對方是誰了,是那個騎摩托的——上次賠錢后一直忘記刪他微信。
這家伙肯定看出點什么了。楊欣起身,走到陸博面前,掃了一眼他身上的制服,“你這么厲害,怎么還在做服務生?”
“職業不分貴賤,”他撇嘴,嬉皮笑臉,“就像愛情不應分高低。你呀,別急著嘲諷我,反正你心里清楚,我說的是事實。”
楊欣確實清楚。
她知道,焦慮、怯懦、猶疑、沖動,本身就是愛情的一部分,可現在,她也逐漸意識到,那不應該是愛情的全部,愛情還應該有更多美好的部分,是溫暖,是慰藉,是安定,是想到對方時心底戰栗的快樂。更重要的是,愛情的內核是尊嚴和自愛啊。
楊欣站在西餐廳,忍不住想,這些東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被自己以愛情的名義舍棄了呢?
又過了些天,林納下班帶回一幅畫,說是美術學院一位同事送的,國內有名的青年畫家。他在家里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地方掛,最終瞄向那幅車票做成的愛心畫。
“這個你收起來吧。”他將愛心畫的畫框遞給楊欣。
楊欣不動,林納察覺到她不開心,依舊將畫框遞給她。
沒等楊欣說什么,他便扭頭,用紙巾擦拭新畫框,嘴里念念有詞,“這些畫升值很快的,過些年說不定能值一套房,這就是藝術品的價值所在啊。”是吧,畫會升值,感情只會貶值,再奮然奔赴,終會一文不值。
楊欣看了一眼那些車票,石家莊至北京,北京至石家莊,每張票幾乎都寫了自己的名字,唯獨只有一張是林納的名字。
她扯了扯嘴角,再次抬頭,發現他正調整那幅畫的擺位。畫很中規中矩,主體是一片湖畔生長的水杉,天上倉皇飛過三五只鳥,倒影落于水面。楊欣想起那句詩,“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這一刻,她突然做了個決定。“我不打算再考駕照了,還有,我們分手吧。”楊欣說。
“什么?”林納回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分手?是因為考駕照的事嗎?這只是小事情,你實在不愿意就算了,我只是覺得駕照還挺有用的。”他難得解釋一回。
可楊欣說:“不是,只是單純累了。”她不想提醒他,自己怕開車,是因為之前的車禍。
有一年國慶,她去北京看他,買不到回石家莊的車票,后來選擇坐了跨市順風車。司機疲勞駕駛,撞到欄桿……還好她只是輕微腦震蕩,住了一周院,沒留下后遺癥。那次是林納唯一一次去楊欣學校看她,宿舍姐妹看到他時流露出的艷羨,讓她開心了半學期。
看著她平靜的面孔,他這次沒多說話,只是收起笑,回了聲“好吧”。
說不定他早就想分手了,楊欣自嘲地想。沒有碎裂的聲音,也沒有疼痛,反而是如釋重負,像是復習了好久,老師突然說考試取消一樣,沮喪中又滿心輕松的感覺。
林納很快搬走,拎著行李回了學校宿舍。楊欣在空蕩蕩的家中搞衛生,看到那一堆車票,她想全部剪碎,可拿來剪刀后,又覺意興闌珊。最終,她拎著那些車票,扔到了樓下垃圾桶,又在附近大學轉了轉,結果在研究生樓門口,看到那個西餐廳服務生。
陸博遠遠招手,向楊欣跑來,儼然是熟悉的朋友。
原來,他被單位送來讀脫崗博士生,做兼職是他消磨時間的方式。楊欣懊惱,她早該想到,三番兩次在大學城一帶遇到他,對方顯然不是老師就是學生。她看著陸博,想到他發來的詩,突然想請他吃頓飯,為了什么,她暫時還沒想到。

為了自己的放棄,為了自己那顆不到黃河就死了的心,為了不用再膽戰心驚考駕照……楊欣躺在床上,竟想到很多由頭。
她說到做到,放棄了考科目四。
害怕開車,那就不要去開,沒必要死磕著一件事不放。念書時,老師常告訴大家,不會做的題目就放到一邊,先把會做的做完,畢竟考試時間有限,如果死磕一道題,只會影響整場考試的發揮。
楊欣記住了,卻在看到高考試卷時陷入執念,總覺得再多算一步,就能得出正解。很不幸,她最終沒能解出那道題,也未能考去北京。
如今,她依舊沒能走出那張考卷。但她已經二十八歲,她對自己說,不會做的題就跳過去吧,先做下一道。人生短短數十載,她不愿意繼續耗下去了。
這是她寶貴的十年青春,現在貿然放棄,無異于在否定那些年的自己,更可怕的是,過年時親戚們談起,她會很難堪,爸媽勢必會馬后炮地說:“我早就說過你倆不合適。”可現在她不想管那些,她只知道,自己即將三十歲,再不沖動一次,就沒有勇氣了。
得知楊欣放棄駕照要請他吃飯,陸博反而說這頓他先請,“畢竟你這是一項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壯舉啊,何況,你還有三百塊在我這里呢,應該大吃一頓,早點花掉。”
他們約在湖邊的燒烤攤子上,這里,人說話聲音很吵,煙霧飄得四處都是,老板拿食材從不戴手套,可這里,有種恣意張揚的生氣,可以讓楊欣將心完全打開,跟著夜鳥飛上天際。
月亮再美,可它不屬于自己,好在群星閃爍,總能有一顆寫著自己的名字。
“來,喝,為了那些過去的不美好!”楊欣伸出手,端起一杯啤酒,試圖像別人那樣爽朗地邀酒。陸博看她笨拙的樣子,卻沒有笑,而是用力點了一下頭,“好,干了。”
他們舉杯相慶,那杯中,晃蕩著漫天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