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彤彤 潘海穎 程 乾
遺產作為族群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承載著族群的集體記憶與身份認同。中國自古以來崇文重教,家規成為血緣族群教育子孫、修身養德的經驗規訓。宋代以來,政府鼓勵家族治理基層,家規族約與國法起到相輔相成的作用。清順治、康熙相繼頒布教民圣諭,直接推動了地方修譜的熱情,目前存世宗規主要為這一時期的延續。傳統宗譜書寫以禮法為核心,其本意為辨別血緣,追尋祖脈。強調禮教國法,注重教化。通過對族人過失相規、德業相勸、患難相恤,以期本族繁盛。宗族規章制度形式多樣,包括家訓、家規、祠堂祭規、墓規等,題名如祠規、宗祠條約、宗規、宗禁、家規、規矩、族約。(1)陳建華、王鶴鳴:《中國家譜資料選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10頁。千百年來,中國鄉土社會形成一套成熟的自我運行機理,宗規作為歷史經驗的總結和文脈傳承,蘊含著修身處世、治家立業的家國思想,成為血緣族群的文化符號和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2015年開始,中央紀委官網開辟“中國傳統中的家規”專欄,轉載各地宗規族約,宣揚中國傳統的優良家風,強調治國始于治家。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對傳統家規的當代意義進行廣泛討論。在新時代的中國本土語境下,傳統禮法觀念對基層治理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古村落開發、文旅融合背景下,在法律政策之外通過喚醒宗族集體記憶規范旅游行為邏輯,為構建鄉村旅游和諧社會,振興鄉村傳統文化提供了新的視角,有助于推動鄉村旅游可持續發展。本文就宗規蘊含的族群記憶對具有血緣關系的宗法族群與外來游客在鄉村旅游中的行為規范效應進行分析。
20世紀以來,一批學者從史料的角度重視宗譜資源的挖掘。關注點經歷了譜牒學、專題史、宗族文化三個階段:以潘光旦(2)潘光旦:《潘光旦文集(8):中國家譜學略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羅香林(3)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影印本,1992年。、多賀秋五郎(日)(4)日多賀秋五郎:《宗譜之研究》,周芳玲等譯,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年。等為代表,對族譜源流、編寫體例、內容、類型的譜牒學研究。以武力新(5)武立新:《中國家譜及其學術價值》,《歷史研究》1989年第6期,第20—34頁。、譚其驤(6)譚其驤:《中國內地移民史——湖南篇》,《史學年報》1932年第4期,第47頁。、劉翠溶(7)劉翠溶:《明清時期家族人口與社會經濟變遷》,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經濟研究所,1992年。、葛劍雄(8)葛劍雄:《中國人口發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曹樹基(9)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等學者為代表,以宗譜為依據,關注移民史、人口史、社會經濟史、宗族史。以瀨川昌久(日)(10)日瀨川昌久:《族譜:華南漢族的宗族風水移居》,錢杭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錢杭(11)錢杭:《宗族建構過程中的血緣與世系》,《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50—67頁。(12)錢杭:《血緣與地緣之間:中國歷史上的聯宗與聯宗組織》,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13)錢杭:《宗族的世系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劉志偉(14)劉志偉:《明清珠江三角洲地區里甲制中“戶”的衍變》,《中山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第64—73頁。(15)劉志偉:《祖先譜系的重構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分析意義》,《中國社會經濟研究史》1992年第4期,第18—30頁。等為代表,超越了對族譜真實性的關注,力求探明編纂者的意識結構及其時代文化。在此期間,史學界圍繞宗譜資料“可信度”的去偽存真進行了廣泛討論。與此同時,旅游學界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遺產“真實性”(16)Dean MacCannell.Staged Authenticity:Arrangements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73,79(3),pp.589-603 .與“建構性”(17)Ning Wang.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1999,26(2),pp.349-370 .(18)王寧:《旅游互動中的本真性:好客旅游研究》,《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第18—24頁。理論,二者可謂殊途同歸。后者進一步擴展到“遺產與記憶”領域研究,著眼于記憶的本質、建構過程、形成的推動力等方面。Connertons提出具身記憶(emobodied social memory),認為具身的建構記憶并將其在特定環境下展演,文本可作為記憶集裝器(container)(19)Connerton,P.How Societies Rememb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Halbwachs提出記憶是人、地方、事物、行為的綜合產物,強調群體在記憶形成中的作用,即具有同質性群體的共同思想。(20)Halbwachs,M.On Collective Mem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Press,1992.Bodnar進一步指出記憶是在權威、同質、教條的官方歷史與地方文化的交叉表達中建立的(21)Bodnar,J.Remaking America:Public Memory,Commemoration,and Patriot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2.。Trouillot認為記憶是選擇性的對部分受社會認可的事實進行敘述。(22)Trouillot,R.Silencing the Past:Power and the Production of History.Boston:Beacon Press,1995.Wertsh從符號學的視角指出記憶是通過文本和表演由他人建構的,并非基于當事者的直接體驗。(23)Wertsch,J.Voices of Collective Remember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Tolia-Kelly指出“家”在個人、集體記憶構建中的作用,并將記憶與家譜聯系,成為地方身份認同的資源。(24)Tolia-Kelly,D.P.Locating Processes of Identification:Studying the Precipitates of Re-Memory through Artefacts in the British Asian Home.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New Series,2004,29(3),pp.314-329.“記憶印痕”理論認為記憶是過去經驗和事件的心理表征,并力圖在過去經驗和當前回憶之間建立起因果關聯。(25)袁菜瓊:《無內容的記憶:維特根斯坦記憶理論探析》,《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第5—15頁。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旅游學者開始關注記憶議題,主要涉及地方意義、身份認同、情感體驗、地方構建等方面。(26)吳炆佳、孫九霞:《旅游地理視角下記憶研究的進展與啟示》,《人文地理》2018年第6期,第20頁。王明珂認為,社會記憶借由文獻等媒介保存和流傳,作為一種文化解釋,成為人類經驗、歷史等構成的文化綜合體。(27)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第138頁。杜春燕、唐雪瓊等認為,具有原型再現與新景重構性質,通過回憶和反思生產,以有形或無形形式展現所有逝去歷史的相關資料都應視為記憶證據。(28)杜春燕、唐雪瓊、成海:《聚焦“記憶”:旅游社會文化影響研究的口述史方法》,《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36—44頁。樊友猛、謝彥君在阿斯曼的基礎上,認為文化記憶是形式化、嵌入集體意識的客觀世界和自身行為,其目的是尋求發展的持續和穩定。(29)樊友猛、謝彥君:《記憶、展示與凝視:鄉村文化遺產保護與旅游發展協同研究》,《旅游科學》2015年第1期,第11—24頁。時至今日,已形成遺產資源化(30)朱竑、戴光全:《文化遺產轉化為旅游產品:理念原則目標》,《旅游學刊》2010年第6期,第6—7頁。、文化遺產可持續發展框架(31)Loulanski T,Loulanski V.The sustainable integration of cultural heritage and tourism:A meta-study.Journal of Sustainable Tourism,2011,19(7),pp.837-862.、文化景觀理論、文化再生產理論(32)徐翠蓉、趙玉宗:《文旅融合研究進展與啟示:一個文獻綜述》,《旅游學刊》2020年第8期,第97頁。等眾多理論。
綜上,對于宗譜與族群記憶的研究已超越了譜牒的史料本身而關注到遺產真實、社會建構與時代表述、編纂者意識與時代背景、文脈傳承等。然而,在鄉村文旅融合的研究熱潮下,宗譜資源承載的集體記憶對族群商業行為的規范性卻鮮有涉獵。本文以宗規文本為研究對象,探討集體記憶對鄉村旅游主客雙方的規范效應。
本文的研究對象均為家規族約的文獻資料,以宗族為單位,共選取58份文本作為基礎資料(見表1)。晚唐以來江南地區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宗族興旺,修譜之風盛行,遵循儒家道德標準與管理規范的宗譜文化至明清時臻于完善。因此地域上,資料選取徽、浙、蘇、贛、湘、粵、鄂等地區,以王、龔、姚、吳、郭、趙、周、陳、金等姓為代表。時間上,自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至1943年的刻本、木字活本、石字活本、鉛印本等代表性家規族約。其編纂者多為族內有威望者,族約內容隨時間修訂。

表1 研究對象與資料來源
1967年,Glaser、Strauss提出扎根理論,作為質性研究方法,其目的是避免代入前期假設,通過直面基礎性材料,對其客觀分析、歸納,尋找概念之間的聯系,通過三級編碼建立理論框架。(33)凱西·卡麥茲:《建構扎根理論:質性研究實踐指南》,邊國英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7—8頁。因而扎根理論的運用分為資料收集與分析、資料編碼、理論生成與檢驗三個環節,自下而上構建理論。(34)Roy S,2006.From the editors:what grounded theory is not.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2006,49(4),pp.633-642.
因本文所用宗規類文本多為文言文寫作,而Nvivo12.0軟件在分析文言文時呈現出固有缺陷,無法直接、全面提取相關概念。因此,在編碼的過程中,采取專家背靠背多輪交互意見和Nvivo12.0并行分析、對比整合的方法進行。首先將文言文資料全部進行白話翻譯,再將其導入Nvivo12.0進行分析。軟件初步編碼的同時,對原始檔案反復分析,多輪對比,提煉出概念,歸納范疇,形成與軟件分析并行的一套編碼程序。最后對兩套編碼程序進行比對配適,確保資料分析的全面性與有效性,初步構建理論模型。在此基礎上,以浙江省諸葛八卦村為例實證分析旅游開發過程中具有同質化的宗族人群在宗譜文化上所承載的共同記憶,以及后者對主客雙方在旅游行為上的規范效應,以檢驗理論的飽和度。
開放性編碼階段,通過Nvivo12.0對58份宗規文本進行語句分析,提取核心概念。由于資料庫數據龐大,且眾多宗規內容雷同度高,因此在概念提取時通過合并節點對重復內容整合,將與本文研究主題關聯度小的節點剔除,保留3個以上參考點,對軟件分析結果與檔案原文反復對比篩選,最終確定守國法、和鄉黨、敦節用等64個核心概念。例如,概念“守國法”在清霍承恩纂修《廣東佛山重修霍氏大宗族譜》中原文表述為“國家立法以治有罪,人茍犯之,難冀幸免,守之在我,則國法無刻不在吾前,七情六欲皆不敢肆矣。夫人身不受刑法之辱,何等安樂……”(35)參見清霍承恩纂修:《廣東佛山重修霍氏大宗族譜》,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世睦堂木刻活字印本,現藏于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概念“禁賭博”在1926年陳星衍修《浙江紹興下方橋陳氏宗譜》中原文記載為“賭博之事,最為危險。近來世風日下,撲克麻雀之類到處盛行,子弟須深思猛省”。概念“友兄弟”在宣統二年姚學邃修《浙江湖州吳興姚氏家訓》中原文表述為“兄弟間偶有不相愜處,即宜明白說破,隨時消釋,勿傷親愛”。在1948年陳布雷編《浙江剡溪蔣氏家規》中原文表述為“夫兄弟同父所生,一體之所分也。故兄當友,弟宜恭。”(36)蔣介石為浙江奉化溪口人,在原有宗譜的基礎上,1948年敦請陳布雷、沙若文編修了《武嶺蔣氏宗譜》。2012年蔣氏族人重新修訂為30卷共180冊,現藏于奉化市檔案館。蔣氏故里現為國家5A級景區。
對基本概念分析比較,以不同概念的內涵為依據,按照類型學思想,依其屬性進一步歸類,將若干概念劃為同一屬性的概念叢,從而通過聚類分析將其初步范疇化。如宗規有關“顧妻兒、嚴閨閣、禁凌媳”概念的描述體現了婚姻關系中夫妻、婆媳、子女等家庭成員之間的行為倫理,可以歸類到“重婚姻”這一范疇中。概念“遵禮法、旌禮節、勵廉恥”體現了宗規中規勸宗族成員遵守傳統禮節、文明禮貌的思想,可以歸納為“禮”這一范疇。最終歸納為22個初始范疇,分別為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仁、義、禮、智、信、人地協調、遵紀守法等。(見表2)。

表2 開放性編碼示意
主軸編碼階段進一步歸納初步范疇的屬性,進行聚類分析,形成更具概括性和抽象度的范疇。如,初始范疇“守祖訓、重祭祀”體現了對祖先的崇奉與紀念,可以進一步歸納為“敬祖”這一范疇。“仁儀禮智信”體現了儒家關于品德修養的“五常”思想,可以進一步歸納為“立品”這一范疇。通過對前一階段各獨立范疇之間的潛在邏輯關聯分析,形成“敬祖、修行、立品、力業、親族、持家、治國、力業、環保、法制”9個主軸范疇。(見表3)。

表3 主軸編碼結果
扎根理論在經過“核心概念—初始范疇—主范疇”三級分析層的歸納過程后,選擇性編碼階段則聚焦于分析9個主范疇之間的內在關聯,提煉出“族群記憶”這一具有統領性的核心范疇(見表4),建構了族群記憶對鄉村旅游地宗法成員行為規范機制的分析框架(見圖1)。

圖1 族群記憶對鄉村旅游主客行為的規范機制(37)注:對于同一旅游目的地空間,從游客的視角為“旅游世界”,從旅游地居民的視角為“世俗生活”和包含于其中的“旅游情景”。由于本文是基于旅游地宗法族群視角,因此在論述中使用的概念均為“世俗生活”和“旅游情景”。

表4 主范疇間的關系結構
1.宗規書寫對族群記憶的表征
鄉土中國以其穩固性和封閉性為顯著特點,然而宗規書寫同時體現出時代性。隨著時代變遷,其書寫形式和內涵不斷豐富,經歷了從傳統儒家范式到近代西化傾向,再到現代旅游元素植入三個階段,書寫體例也不斷變化,反映出集體記憶的時代內涵。
(1)傳統宗規書寫的儒家范式。傳統宗規書寫遵循儒家范式,以敬宗、修行、立品、力業、睦族、持家、治國為主體內容,體現著“修身齊家治國”的理念,在本土語境下形成中華民族自成一系的價值觀念、思維方法和生活式樣。
例如,《湖南寧鄉胡氏族譜家禁》中規定“古人制婚姻,所以重人道、正三綱、明有別也。”安徽宣城高氏家誡對于交友寫到“君子交定必擇之嚴,本之以誠信,將之以敬讓,處之以慎密。” 《湖南常德詹氏續修族譜》寫到“忠君上:天王明圣,宰割山河。天澤冠履,千古不磨。尊君親上,是用作歌”。《湖南茶陵甯氏家規條例、家則》中寫到“圣諭十六條,皆修身齊家之要,義類深切,詞旨曉暢。遵其訓者,可為寡過之階,亦可為作圣之杭。”均體現著儒家三綱五常的觀念。
(2)宗規書寫的近代轉向。近代西學東漸,國民觀念逐漸出現西化傾向。這種變化不僅體現在科學技術、政體經濟等社會上層,同樣在基層鄉村的宗族單元起到影響。宗規族約書寫在遵循儒家思想的基本框架下,融入開放進取的時代觀念,宗規文本成為歷史變遷的符號印證。實業思想、民族主義、民主思想、新式教育、禁止鴉片、社會風向、婦女權利等元素為近代以來宗規中新出現的內容。
例如,1939年修《湖南瀏陽尤氏族譜》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六條規定違反三民主義者,不得選為族長、房長等。1929年修《湖南寧鄉周氏宗譜》家規規定“自改建共和以后,或妄存專制思想,或沿守專制習慣,皆與共和有礙。”1931年《湖南益陽蕭氏族譜》重修時新增譜訓第三十二條以“愛國”為題,“吾國自官家統治,國之主權在君不在民。逮民主肇興,采總統、委員各制,于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勉為國民,休戚與共。”“男女平等”思想體現在女子教育、女性婚姻、女子入宗祠、禁女子纏足。例如,《安徽安慶葉氏族譜》在重修時新增家規,對女性規定“女子有學問,不但善持家政,亦可助夫。我族女子均當七歲入學。”“女子纏足,為我國之陋習”。江浙一帶近代人才輩出,具有新學者不僅追求新式教育,更鼓勵宗族子輩海外留學,并將其寫入宗規族約。如1931年《湖南益陽蕭氏族譜》重修時新增譜訓第二十九條以“留學”為題“前代之學,取之祖國而有余;今日之學,求之歐美而不足…談新學則遠法歐美…鼓勵而獎勸之宜矣。”1925年修《浙江義烏吳氏宗譜》新增家訓規定,小學中學大學肄業者各獎勵二、四、十二元,普通文官考試錄取者獎勵銀十二元,高等文官錄取者獎勵銀二十四元。除了宗規內容的變化外,在書寫體例上由文言文逐漸變為白話文和章節體。
(3)旅游元素在現代宗規書寫的植入。對城市化和工業化的不斷反思,喚醒了當今社會對傳統的鄉愁。當我們站在現代性的焦慮中回望故鄉時,自以為靜止不變、自固一隅的鄉村單元,卻展現出自古以來具有的包容性和新時代自我變革力。改革開放以來,宗規書寫融入社會主義新時代價值觀,體現著鄉村發展中的本土邏輯,其中不乏旅游元素的顯現。在鄉村旅游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許多傳統村落在宗規書寫中加入相關內涵,或者專門針對旅游發展產生新的宗規形式,如依托宗規制作的旅游宣傳文本。宗規不再是紙質文本束之高閣,而是出現在廣場的宣傳欄中,甚至某一姓氏的宗規擴展成為地緣村落下不同宗族、主客之間廣泛認同的鄉約。在旅游情境下,宗規族約不僅成為族群記憶的表征,同時成為旅游資源和文化符號。
2.族群記憶在旅游情境中的顯現
(1)傳統記憶在旅游情景中的顯現。“守祖訓重祭祀、睦宗睦鄰、重婚姻尚節儉”的宗規書寫體現了“敬祖、親族、持家”的思想,在旅游業中塑造了族群成員的家庭觀。儒家“仁義禮智信”的五常思想體現了“立品”的道德追求,在旅游中塑造了族群成員的價值觀。“以農為本”是宗規中“擇一業安身”的傳統“立業”思想,“奉公、息訟”表達了入世的“治國”理念,體現了宗族成員報效社會的事業觀。宗規中“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間相處之道的記載體現了族群成員的交往準則,形成了旅游行為中的人際觀。宗規中“守法遵紀”的書寫勸導族群成員遵紀守法,形成旅游業中的法制觀。
(2)近代記憶在旅游情景中的顯現。近代以來,與儒家倫理相并行,西方思想逐漸為民眾接受,二者相融合形成中國本土思想體系。共同構建了近代中國的價值觀念、思維方法、生活樣式和風俗習慣,其影響深至安土重遷的鄉村基層單元,并以宗規的方式加以記載,形成族群的近代記憶,進一步豐富了族群記憶的內涵。傳統宗規以農為本,近代以來農商并重,及至現代旅游商業與傳統生計方式并行,農旅融合成為宗族成員的立業之本。中國傳統村落世代聚族而居,與村落環境形成人地共生的協調關系,這一思想在近代寫入宗規中,體現出對水土涵養、植樹造林、環境保護、興修水利的重視。隨著旅游企業入駐、游客涌入,環境承載力失衡,宗規書寫中環保思想成為宗族成員處理人地關系的成文規定,形成了鄉村旅游生態可持續的發展觀。近代以來西方民主思想傳入,少數服從多數的集體決議原則也被家規族約采用,為旅游開發中社區參與、村集體決策提供依據。宗規中鼓勵后輩留學、接受新式教育等開放性觀念,推動內聚性的傳統宗族以積極進取、開放包容的心態接納外來游客和文化。
3.族群記憶對主客行為的規范
涂爾干認為,對于旅游者而言,可以分為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脫離非慣常環境的異地旅游屬于后者。Graburn也認為,相比于日常生活的世俗社會,旅游地對于游客而言是與前者相區別的神圣世界。(38)Graburn NHH.The anthropology of tourism.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1983,10(1):9-33.謝彥君等學者從旅游者的視角構建了一個獨立、與日常生活世界相并行的“旅游世界”,存在著時間溢出、漏損和空間移動,(39)謝彥君:《旅游體驗研究—一種現象學的視角》,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頁。展示出暫時和異地兩個基本特性。(40)謝彥君、謝中田:《現象世界的旅游體驗:旅游世界與生活世界》,《旅游學刊》2006年第4期,第17頁。目的地是個體日常社會倫理的一次脫嵌歷程,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的雙重跨度感造就了旅游者眼中的“世俗場景”和“旅游場景”之分。(41)謝彥君、于佳、郭芳芳:《留言簿華語分析:西藏旅游體驗的書寫與表白》,《旅游科學》2019年第3期,第1—20頁。相比于日常生活的世俗社會,村規民約構成了游客在鄉村旅游世界的禁忌感知,生理限制、文化約束則會構成體育旅游世界和民族旅游世界中的禁忌感知,(42)于佳、謝彥君:《禁忌的張力—西藏宗教旅游場中具身體驗的心理動力機制分析》,《旅游學刊》2022年1月網絡首發,第17頁。從而形成旅游行為的具身障礙。(43)謝彥君、胡迎春、王丹平:《工業旅游具身體驗模型:具身障礙、障礙移除和具身實現》,《旅游科學》2018年第4期,第1—16頁。龍江智與盧昌崇進一步提出旅游世界的生成是源于主體視角的轉變,即旅游者短暫的脫離日常生活進入異地后,從另一種視角看待他人的“生活世界”,于自己而言變成了“旅游世界”。(44)龍江智、盧昌崇:《從生活世界到旅游世界:心境的跨越》,《旅游學刊》2010年第6期,第25—31頁。李振亭、徐雨利認為在旅游者主觀視角下,他者生活世界里的所有內容都可以成為旅游世界的內容。(45)李振亭、徐雨利:《論基于旅游滿足的旅游世界構建問題》,《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第101頁。但是對于目的地居民,在旅游者到來前后其生活世界并沒有發生本質變化,只是增加了作為資源利用的旅游價值。
不同批次游客短暫的時間溢出恰是旅游地居民重復、單調的日常工作,不同來源地游客非慣常環境下的異地體驗是旅游地居民平凡、瑣碎的生計。因而,在某一旅游地空間內,旅游者和目的地居民眼中的生活世界和旅游世界是錯位的。在旅游者眼中,生活世界與旅游世界是并行的,客源地和旅游地是物質上的兩個空間。但在目的地居民眼中,只存在包含于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旅游功能,作為眾多生計方式的一種,在鄉村旅游空間中與農耕、醫藥、手工業、商業等其他功能并行。
(1)對旅游地宗法族群的直接規范性。族群記憶對旅游地宗法成員旅游行為的規范效應,是將其放在世俗行為中來討論的,即在當地居民的視角下旅游行為是包含于日常生活行為的一部分。因而,族群記憶對宗法族群旅游行為具有直接規范性,其作用機制是:族群記憶首先在日常生活各方面對宗法成員產生影響,而旅游行為作為世俗行為的一種受其影響。具體來講,集體記憶承載了血緣族群繁衍生存的歷史經驗和教訓,通過宗規文本進行傳承和表征。家庭觀、價值觀、事業觀規范了族群成員的個人內省范疇,人際觀、發展觀、法制觀規范了族群倫理范疇。在日常實踐中規約著族群成員的具體行為,而旅游行為便是其日常實踐中的一種類型。
(2)對外來游客的間接規范性。族群記憶對于旅游者的影響是間接產生的,分為景觀投射和主客交往兩種路徑:其一,族群記憶對宗法族群的日常行為產生規范,旅游地宗法族群的世俗生活成為旅游者眼中的景觀,經過景觀投射影響旅游者行為。Urry在“旅游凝視”中概括到,旅游者的世界是一個符號世界,旅游是一個符號的采集過程。(46)JOHN URRY.The Tourist Gaze:Leisure and Travel in Contemporary Societies.Thousand Oaks:SAGE Publications,2000,p.2-3.鄉村宗法倫理與成員的日常行為成為旅游者眼中的景觀符號,游客在旅游凝視中完成符號的信息提取。其二,旅游功能作為宗法成員世俗世界的其中一種功能,受到族群記憶的規范,在主客交往中傳遞給外來游客,宗法族群的內部倫理在客觀上進行了影響外溢,外部旅游者間接地受其影響。在主客交往和景觀投射的雙重作用下,將喚醒旅游者自身的族群記憶,異域雙方在某些觀念上具有高度共同的價值取向,從而對旅游者具體行為產生間接的規范效應。
諸葛八卦村原名高隆村,位于浙江省蘭溪市,是已知諸葛亮后裔最大聚集地。后唐923—934年間,諸葛亮第十四世孫諸葛浰任壽昌縣令,諸葛氏始遷浙江。該村營建者為27世孫諸葛大獅,始建于元代,距今700余年,現已傳至第55代。1992年高隆村被學術界所發現,依據族內所傳《諸葛氏宗譜》,經過考證始知其為諸葛亮后裔。2006年時,在江蘇丹陽發現《諸葛氏重修族譜》,從譜牒學的角度證明了蘭溪諸葛一族自江蘇遷徙而來。村內現存大公堂第三進柱楹聯“遷浙江而后,歷紹興,歷壽昌,歷常村,歷南塘水閣,于茲啟宇”,記載了諸葛浰、諸葛青、諸葛承載、諸葛夢漕、諸葛大獅近500年的家族遷移路線。從東漢末年以來,諸葛家族幾經遷徙至此定居,重耕尚讀,世代相續。明末以來名醫輩出,以醫藥為業。20世紀90年代開始,旅游業逐漸成為支柱產業,實現了血緣、地緣、業緣的文脈傳承與轉變。在諸葛亮祭祀大典中,諸葛村人在祭文中寫到“以圣祖之名,發展旅游事業……是以旅游瞻仰,每歲人逾數十萬,發達興隆……吾村級經濟蓬勃發展,旅游收入成倍遞增。”(47)徐國平:《諸葛村與諸葛亮后裔》,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7年,第104頁。
作為全國第一個實施整體保護的古村落,習近平、吳邦國、宋平等國家領導人先后前往該村參觀,對其文化傳承和旅游開發模式給予了充分肯定。學術界當前對諸葛八卦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村落建筑與布局(48)陳志華、樓慶西:《諸葛村》,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風水地理(49)蘇婧:《天地人—諸葛八卦村傳統民居聚落的景觀構成分析》,《南京林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第71—75頁。、諸葛氏族源(50)徐國平:《諸葛亮后裔家族文化》,《東南文化》1997年第2期。(51)諸葛村志編篡委員會:《諸葛村志》,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年。、旅游開發(52)薛紅艷、金才富:《古村落文化旅游產品開發的深化與活化路徑——以金華市蘭溪市諸葛八卦村為例》,《民族藝術研究》2022年第1期,第101—104頁。,對族群記憶與基層治理則鮮有涉獵。
隨著時代變化,諸葛氏宗規書寫以諸葛亮思想為核心,不斷擴充內容和變化形式,宗族記憶得以世代傳承,并體現著不同時代的印記。(1)傳統書寫:《誡子書》體現了諸葛氏族群記憶的核心內涵。蘭溪諸葛氏自定居以來,以諸葛亮《戒子書》《又誡子書》《戒外甥書》《出師表》等思想為宗規。(2)近代書寫:《諸葛氏家規》。宋至近代,諸葛氏在《誡子書》的基礎上,宗規內涵進一步豐富,逐漸形成《諸葛氏家規》15條,是族群記憶內容的進一步豐富。對后世子孫修身立品、課書學藝、持家睦族等各方面起到教化作用。(3)現代書寫:《人文諸葛》是諸葛氏族群記憶的當代呈現。90年代諸葛八卦村發展旅游業,諸葛文化受到海內外游人關注。《誡子書》已列入諸葛八卦村小學德育課程,編寫了《人文諸葛》三冊作為課本供青少年學習,另有兒歌教化孩童。
1.傳統記憶
為教育族內兒童,諸葛氏根據《誡子書》專門編制了兒歌,其歌詞如“歲月悠悠越千年,諸葛古訓代代傳。今日重溫誡子書,修身立德效圣賢”體現了“守祖訓”的敬祖思想。《諸葛氏家規》第4條規定“宗祠冬祭,俱宜齋戒潔服,齊至祠中,肅靜序立以祭。勿得遲延怠惰并喧嘩相揖,以冒不敬之罪”體現了“重祭祀”的敬祖思想。大公堂、丞相祠堂等建筑均坐落于村落中心位置。《重建中庭記》載“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表明諸葛氏尊祖敬宗的風尚。雍熙堂楹聯寫到“源遠流長毋忘我祖宗功祖德,枝繁葉茂且看誰家子孝孫賢”。農歷四月十四日和八月二十八日為諸葛亮祭典,諸葛氏宗族每年會在丞相祠堂舉辦盛大的祭祀活動,整個祀典嚴格遵守升炮、起鼓、鳴金、奏樂、盥手等18道禮儀。屆時,除了諸葛氏宗族外,外來游客出于對諸葛亮的尊緬也會參與祭拜,成為諸葛八卦村旅游的重要節日活動。
《諸葛氏家規》第15條規定“凡族中賢能仕宦及家業豐裕者,須要敦睦九族,賑恤貧寡。不得欺凌宗族,恃財倚勢”體現了親宗睦族的思想。景區內現存丞相祠堂經萬歷、乾隆、民國十四年三次翻修,費資均由族人捐贈。1991年修建大公堂時,面向海內外全體諸葛后裔募捐,共籌得資金18萬元,體現了集體記憶感召下的諸葛氏宗族成員向心力。(53)參見諸葛佐清1947年主修《諸葛氏宗譜》卷二十,《重修中庭記》第三十九冊,第35頁。
《誡子書》中“靜以修身 ,儉以養德”體現了“尚節儉”的持家思想。諸葛八卦村內古建筑多飾以雕刻,民居室內陳設典樸素雅,以宣揚節儉、祥和等內容的圖案和故事為主。村內樹木以“勤儉”命名,或掛有“勤儉”主題的標牌。大經堂楹聯寫道“丞相子孫勤勞處世”。當地居民手書墨寶、扇面,制作掛歷等旅游紀念品,宣傳“儉以養德”的諸葛亮祖訓,免費向游客贈送。
《出師表》中“親賢臣,遠小人”“咨諏善道,察納雅言”。《集義堂家訓》中有關“為人子能孝父母”“夫妻要相敬如賓”“愛親敬兄悌長”等記載體現了“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的“修行”思想。諸葛八卦村作為全國首批中小學生研學實踐教育基地,以村內人文和農耕資源為依托,植入三國、修行、鄉土文化,開設了一系列研學旅游產品。
《誡子書》中“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誡外甥書》中“慕先賢,絕情欲,棄凝滯。忍屈伸,去細碎,廣咨問,除嫌吝”體現了儒家“仁義禮智信”的“立品”思想。諸葛八卦村內現存廳堂和道路以“崇德、崇信、崇文、崇行、崇義、尚義、尚禮、尚書、雍睦、泰和、敬恕、懷德、致和”等命名,從物質景觀上構建起了族群記憶的符號系統。
《出師表》中“昭平明之理,不宜偏私”“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體現了諸葛亮公正廉潔的治國理念。在諸葛八卦村中,大公堂楹聯寫到“輔明君撫國政夙夜匪懈忠心一片貫云霄,供皇極拫綱常公私分明大義千秋昭日月”。丞相祠堂梁上所懸“忠貫云霄”匾額,丞相祠堂中庭梁架楹聯寫道“薄田十五傾,桑樹八百株,完其淡泊,永垂百代清廉典范”。雍熙堂所懸楹聯寫道“高隆崗上子孫澹泊繼遺風”彰顯了后世子孫對祖先諸葛亮忠君愛國的崇尚和對族人的品德規范。大公堂所懸《旌諸葛彥祥義民敕》匾記載了正統四年(1439年),三十二世孫諸葛彥祥捐谷一千一百二十一石以賑災民,明英宗旌為義民,以表忠厚。
諸葛八卦村選址于環境幽雅的蘭溪山地,空間布局依照八卦圖,以鐘池為核心,由各級道路和周邊山丘構成風水學中的內外八卦,形成良好的區域氣候。村民躬耕于沃野,采山間野植,以醫藥傳世,體現了人地協調的生態思想。
2.近代記憶
《諸葛氏家規》第8條中記載子弟應耕種習藝,“倘有不事生理、游手游食者,祠中仗儆”體現了“立業”的思想。明末以來,江南地區商業發達,浙江沿海貿易繁盛,高隆村地處三市交界,諸葛氏生計模式由傳統農耕逐漸向農商并重轉變。秉承“不為良相,便做良醫”的經世致用祖訓,諸葛后裔多從事中醫藥行業,天一堂、壽春堂、百草生態園是醫藥世家的空間記憶。丞相祠堂中廳的楹聯中寫道“薄田十五頃,桑樹八百株,完其澹泊,永垂百代清廉典范”“岐黃術精,瀕湖學博,世醫代藥,高隆聲譽滿寰區”記載了諸葛氏由傳統農耕向醫藥濟世的生計轉變。同治年間,47世后裔諸葛棠齋棄五品銜而從商,創建天一堂。至光緒年間,形成蘭溪藥業以諸葛獨占的局面。(54)參見《蘭溪縣志》、《高隆諸葛氏宗譜 序》。以藥業為紐帶,紹興、東陽、永康、徽商等經營的當鋪、鐵鋪等相繼聚集,至近代時,村內已形成完善的商業街區。20世紀90年代,諸葛八卦村生計模式實現了由農商向農旅的第二次轉變,旅游業成為支柱產業。1996年被國務院評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4年評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現年均接待旅游人次達60萬,旅游收入超億元,旅游就業400余人。
《諸葛氏家規》第9條記載“凡子弟倘有奸盜、詐偽、敗倫者,送官正法”。第13條中記載“賭博一事,犯國法、誤正務”“為弊多端,為害最大”“嗣后倘有誤人子弟者,察出,送官懲治”體現了遵紀守法的“法制”思想。在諸葛八卦村內,游客中心、停車場、公交站牌、休息廳、文化禮堂等旅游基礎設施設置有關勸誡賭毒、偷竊詐騙等行為的標語和《民法典》等法律宣傳品,遵紀守法早已深入人心。
《諸葛氏家規》第8條中記載,“凡子弟資性聰敏者,舞勺時便當擇師友、課讀書。其家計不足而智趣向上者,至親宜資給以成就之”體現了讀書以明辨的智慧觀、立業觀和“恤孤寡”的親宗睦族思想,并且展現出時代性。蘭溪諸葛一族明清間出進士5人,舉人11人,縣志列傳16人。明代村內有南陽書院、筆耘軒,清代有奎午、子澄、春南、杜耕等私塾。近代以來開設行原堂、春暉堂、宗高初級學校為小學,群英國民女子學校、蘭溪中醫專門學校等開展新式教育。教育經費由村民自籌,成立“登瀛文會”,貧苦學齡的子弟一律免費接受教育,學優者獎勵。(55)參見諸葛品良藏《省吾齋一惜墨軒》關于籌辦諸葛八卦村宗高小學呈縣教育局呈文。學校建筑景觀構成了諸葛氏近代教育制度變遷的旅游場景。
1.對諸葛氏宗族成員的規范效應
為了適應旅游業發展,諸葛氏村民依據《誡子書》《誡外甥書》《出師表》《諸葛氏家規》等宗族思想,結合法律法規、社會主義價值觀,制定了村規和《諸葛村環境衛生管理制度》等規章制度張貼于游客中心、停車場、文化禮堂和景區重要節點,對旅游行為起到具體的規范效應。其內容包含村風民風、民主管理、山林和土地管理、婚姻家庭和計劃生育、村莊規劃和文物保護、旅游環境和管理等。正如其中所寫,通過規章使“全體村民樹立起發展旅游產業的意識,加強景區管理。給游客創造一個環境優美、村風文明的旅游環境。”
(1)個人內省范疇。村規第一條規定,全體村民要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誠信友愛、崇德向善,在旅游經營中樹立良好的村風民風。第四十條規定,對國內外游客講文明講禮貌,熱忱接待服務。通過樹立村民的良好的價值觀,踐行宗規記憶中的立品思想。
村規第三條規定村民應以《誡子書》為行為準則,傳承家訓、家風優良傳統。第五條規定,村民需樹立良好的尊老、養老、愛幼風尚,對孤寡老人實行低保和集體包養。夫妻雙方在家庭中地位平等,共同承擔家庭事務和財產。鄰里要團結互助,和睦相處,矛盾糾紛通過村調解委員會化解。第六條中提倡文明過節和節儉辦事,喜事新辦,喪事從儉。第七條規定,村內開展五好家庭、文明戶評選。通過樹立村民良好的家庭觀,踐行宗規中敬祖親族、持家節儉祖訓。
村規第二條規定,村干部在旅游開發中要辦事公正,廉潔自律。維護集體和村民利益,帶領村民共同致富。第三十八條規定,各經營戶要講求良好的職業道德。第三十二條規定,村民要樹立發展旅游產業的意識,對有損景區形象的行為進行監督和制止。通過樹立良好的事業觀,踐行宗規中治國立業的祖訓。
(2)族群倫理范疇。在生態發展觀的指導下,諸葛八卦村在旅游建設中將村落基礎設施、公共綠化系統進行了整體規劃。2006年,在村落周邊坡地植樹達1000多畝,建設百草生態園,定期進行植樹活動。2021年,在政府“微改造、精提升”項目的推動下,對游客中心、景區入口、道路兩側、商業街、公園等區域進行了整體美化工程。新建游步道嚴格遵循生態環保理念,游線設計將民居、農田、水系等進行有機串聯,綠化延申到每家門口,村內開展常態化環境整治和巡查。村規第十五至十七條規定,擅自在村域范圍內砍伐樹木者,在農田挖沙、采石,偷盜竹木者停止享受1—3年的相關福利,從而實現了人地共生。現被評為全國生態文化村和浙江省綠化示范村,被亞太環境保護協會確定為“中國十大古村”。
村規第三十五至四十一條規定,各經營戶不得占道。村民不得圍觀謾罵游客,村民要自覺遵守社會公德,維護村內和諧安定。非本村的外來人員參照村規執行。通過對交往行為的規范,確立了良好的旅游秩序。
2.對游客的規范效應
(1)景觀投射中的價值觀。2005年,三榮堂建設成為廉政文化陳列館,通過文史資料、文物、組塑等手法向游客展示諸葛亮的清廉形象,被浙江省紀委確定為首批廉政文化教育基地和黨風廉政建設示范村。諸葛八卦村拍攝了公益宣傳片《廉潔,讓生活更美好》在景區循環播放,一度在中央電視臺播出。2015年,中央紀委官網開辟“中國傳統中的家規”專欄,第二期刊登了《諸葛氏家規》,宣揚其清廉家風。諸葛亮的廉潔品質成為村民在世俗世界中的日常行為準則,通過景觀投射對游客間接的起到教化作用。
(2)主客交往中的法制觀。在法制觀的指導下,村集體將《民法典》《旅游法》《文物保護法》等制作成宣傳冊免費向游客發放,進行普法教育。2012年諸葛八卦村被司法部和民政部確立為全國民主法治示范村、預防職務犯罪基地。2019年新冠疫情爆發以來,景區內成立“紅警助跑團”“青春諸葛志愿隊”“線上警務室”等,加強景區法制宣傳,通過村民“群防群治”為游客提供公共法律服務和咨詢救助。當游客接受當地村民的法律服務時,法制宣傳和普法行為成為景區內旅游功能的一部分,在主客交往的過程中游客遵循著法律規范。
宗族作為以血緣為紐帶的同質化族群,宗規族約以文本的形式,將族群的歷史經驗和共同思想提煉性表述,在家族本位的農村確立其權威地位。宗規族約成為凝聚宗族、規范后人立身處世的行為準則。中國基層社會,以宗法血緣、鄉村地緣和農耕業緣為紐帶,形成了自成一系的本土價值觀念、思維方法和生活式樣。鄉村旅游以原住民為主體,關注血脈傳承與族群內生文化。宗譜文化承載了宗族成員的集體記憶,以血緣為紐帶實現代際延續;村落作為地緣,形成家族空間,二者共同構成了旅游開發運營的文化內涵與物質呈現。宗族文化作為旅游資源,以宗族祠堂、宗譜文本、村落空間、族群本身為符號,構成旅游景觀要素。宗族禮法、習俗、血緣、倫理作為文化表征,對內形成族群凝聚,對外進行文化展演。
傳統宗規書寫遵循儒家模式,以敬宗、修行、立品、力業、睦族、持家、治國為主體內容,體現著“修身齊家治國”的理念。近代國民觀念逐漸出現西化傾向,宗規書寫在遵循儒家思想的基本框架下,出現實業思想、民主思想、新式教育、婦女權利等元素。改革開放以來,各地宗規書寫融入新時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些鄉村地區為適應旅游業發展在宗規中進一步植入旅游相關元素。宗規思想的呈現形式除了族譜紙質文本外,也以書籍、兒歌、紀錄片、網站等多種形式展現。以往觀點認為中國農村是靜態化的,但是宗規作為歷史變遷的符號印證,展現出鄉土中國基層社會具有自我更新的內在機理和開放進取的變革性。
宗規所承載的集體記憶對旅游地宗族成員和游客旅游行為的影響機制體現在“文本表述—記憶呈現—價值認同—行為規范”。一方面,集體記憶從個人內省和族群倫理兩個方面對宗族成員旅游行為及其他日常行為起到規范效應。另一方面,宗族成員的世俗生活構建起旅游者眼中的“旅游世界”,作為“旅游景象”在游客凝視的過程中起到投射作用。在鄉土倫理、儒家思想和家國本位的本土語境下,主客雙方往往具有傳統觀念上的共情效應。目的地宗法族群的集體記憶在主客交往和景觀投射的雙重作用下,將喚醒旅游者自身的族群記憶,異域雙方在某些觀念上具有高度共同的價值取向,從而對旅游者具體行為產生間接的規范效應。
在鄉村旅游中,法律以其強制性,規定了主客行為的最后底線。宗規族約作為集體記憶,則在族群內部樹立起潛在的社會規范,并且對外來者影響外溢,二者共同構成了鄉村旅游主客雙方的行為倫理。宗規禮制與法律政策相輔相成,對鄉土社會的基層治理起到無可替代的作用。
諸葛八卦村旅游發展的案例分析驗證了上述結論的有效性。諸葛氏族人自古以來以《戒子書》為宗規,恪守諸葛亮祖訓。宋至清,在此基礎上形成《諸葛氏家規》十五條,豐富了諸葛亮精神。隨著旅游業興起,編寫了《人文諸葛》作為子孫德育教材。在家族遷徙過程中,宗規書寫也體現著時代變遷的特征,內容不斷豐富。在行政體系之外,形成自我行為規范。
受文章篇幅所限,以下兩個問題未能充分討論,是今后研究重點關注的方向:(1)本文所構建的“宗規族約蘊含的族群記憶對鄉村旅游主客雙方行為的規范機制”框架是基于血緣關系的宗法村落而言,但是有些村落是多種族群聚居而成,其地緣性強于血緣性。此時,單一血緣族群的宗規對村落整體成員的規范性有限。對于這一類村落,需要研究不同血緣族群之間的共同記憶。(2)不同旅游發展程度的鄉村,傳統宗規對于旅游元素的植入程度不同,本文雖然提出了基于旅游地居民視角旅游行為歸屬于世俗生活的觀點,但是仍需要對不同類型的村落進行多案例比較實證,以增加結論的普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