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

韓國大學修學能力考試(即韓國高考)僅剩150多天之際,韓國總統尹錫悅做了一次“即興”發言,引發了一場關于高考的風暴——高考內容出現重大調整,曾讓韓國高中生聞風喪膽的“殺手題”將成為歷史。
所謂“殺手題”,指的是出現在韓國高考卷面上,卻超過公立教育體系范疇的題目。在尹錫悅看來,這是造成學生過度依賴私立教育的主要原因。
簡言之,就是高考題太難了,不得不依靠補習班來“卷”。
即便受新冠疫情影響,韓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韓國課外補習產業依舊熱度不減。根據韓國教育部和統計廳的數據,2022年韓國學生課外補習率高達78.3%,韓國家庭在補習班上的花費接近26萬億韓元(近200億美元)——這幾乎相當于海地(210億美元)和冰島(250億美元)等國家的GDP。
這一畸形的私立教育產業鏈,也被普遍視為導致年輕人心理健康惡化,以及生育率不斷下降的重要原因。
韓國自殺率多年居經合組織國家之首,青少年抑郁問題呈現越發嚴重的態勢。與此同時,韓國總和生育率已連續兩年在198個國家中位列倒數第一。就業形勢慘淡、育兒成本過高、社會流動性低,以及性別不平等問題,已成為年輕人不愿生育的主要原因。
尹錫悅并非第一個在教育公平問題上拿私立教育開刀的總統,然而,如果尹錫悅真如自己所表現的那樣關注教育問題,那他應該明白,只取消“殺手題”,并不能真正抑制私立教育產業的發展,并為學生減壓。
有專家指出,由于教育極度“內卷”,普通人對未來不抱有期待,政府真正需要做的,是培育有競爭力的公共教育體系,并解決高校金字塔結構與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的問題。
作為一個極端但又典型的樣本,韓國何以走到了今天?其教育與生育陷阱,值得所有國家警惕。
所謂“即興發言”,其實暗藏玄機,不亞于一場政治大戲。
事情發生在6月15日,尹錫悅在聽取韓國副總理兼教育部長官李周浩匯報教育改革工作時,“意外”談及與匯報內容并無關系的高考議題。
當天,李周浩在新聞發布會上傳達了尹錫悅的意見:“公共教育課程中不涉及的問題,應該被排除在高考內容之外,不然將會造成學生無條件地依賴私立教育。”
言論一出,韓國社會一片嘩然。
四個小時后,韓國總統室對此劃清界限,表示“這只是尹錫悅總統要求李周浩減輕課外輔導所作出的原則性發言,旨在通過公正高考使公共教育正常化,減少課外教育負擔。”
與此同時,由于韓國6月舉行的一場全國模擬考中,仍出現了所謂的“殺手題”,外界爭議再次發酵。
事件變得更加跌宕起伏。
緊接著,教育部于16日對主管高考的教育課程評價院院長李圭民下達了“待命”命令,此時距離李圭民上任僅過去六個月。
6月18日,尹錫悅向李周浩發出了警告,認為是李周浩隨意解釋了自己的話語,導致了這次爭議。然而,就在第二天,事情又起了變化。韓國政府和執政黨國民力量黨在國會開會決定,高考將排除“殺手題”,這一決定將從9月模擬考開始適用。
當天下午,李圭民以“對6月模考負責”為由,主動辭了職。
據韓聯社報道,韓國國會教育委員會國民力量籍干事李泰珪當天在記者會上表示,黨政一致認為,“殺手題”是助長課外補習的根本原因。為確保高考公平公正,高考題目不會出現公共教育課程以外的內容。
針對這一相對混亂的決策過程,韓國總統室對此的解釋是,從去年開始,尹錫悅就下達相關指示,只是教育部在此期間并未執行。
然而,韓國諸多政界人士對此并不買賬,認為尹錫悅只是想在涉高考言論引發爭議后推卸責任。在反對黨看來,不具備教育專業知識的總統,干預高考內容是“不合適的”,這一毫無征兆的舉措,只會讓考。
根據《韓國先驅報》報道,一位公立高中生說,“即使我們上的是公立學校,但現在學習的內容也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課外補習,我對如何準備可能決定我人生命運的考試感到困惑。”
一位高中四年級學生的母親則表示,在這個時間點,降低高考的難度,只會刺激更多的私立教育支出。
與此同時,社交網絡上,層出不窮的帖子,也宣泄著韓國學生對這一舉措的不滿。畢竟,在這場前期投入巨大的備考戰役中,任何的變動,都可能改變這些年輕人的人生走向。
韓國高度內卷的教育模式,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只是如今,更加危險的情況正在發生。
在韓國,圍繞教育開展的這場長達十余年的“軍備競賽”,讓學生和家長身心俱疲。在韓國中學生之間,甚至流行著“四當五落”的說法,即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就能考取理想院校,而睡五個小時則很可能會落榜。
根據《朝鮮日報》發布的統計數據,2021年,韓國高中畢業生的大學升學率為73.7%。在經合組織國家之中,這一比例遠高于美國(51%)、英國(57%)等其他一些發達國家。然而,其中只有2%的學生進入了名牌大學,并且幾乎都來自私立學校。
韓國最著名的三所大學“SKY”(被稱為“天空之城”)——首爾大學(S),高麗大學(K),延世大學(Y),是大企業招聘的“后花園”,因此也被普通人視為能改變命運的跳板。由于無力負擔私立學校費用,更多的家庭選擇投身于課外補習班。
據韓國《中央日報》報道,對于很多低收入家庭,花在初中以及高中課外補習費用,已相當于飲食費用和物業費用的總和。
即便當前韓國經濟形勢低迷,普通家庭被迫縮減生活支出,有關調查顯示,多數受訪者的教育支出,依然紋絲不動。
針對這一現象,有韓國大學教授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韓國國內存在一種看法,即除了一些令人羨慕的職業群體之外,其他人都是“失敗者”。在這種背景下,考上一個好學校,爭取一份好工作,成為衡量普通人存在意義的唯一標準。
在畸形的教育競爭與唯分數論成敗的社會壓力下,很多韓國青少年飽受心理問題困擾,2019年發布在SCI期刊《亞洲精神病學雜志》的研究顯示,自殺已成為韓國青少年死亡的主要原因。其中,學業壓力是導致這一現象的主要因素,它與抑郁癥高度相關。
新冠疫情,更是加劇了這一點。
與此同時,韓國年輕人的生育意愿,還在不斷下降。

去年,韓國的出生率創下歷史新低,總和生育率僅0.78。這是韓國自1970年有統計記錄以來的最低水平,遠遠達不到為確保韓國人口穩定所需的2.1。
韓國消亡論,早已不再是危言聳聽。早在十多年前,人口學家大衛·科爾曼發出預警,韓國將是地球上首個因生育更替而消亡的國家。
相關研究表明,育兒成本的上升,可能是韓國生育率下降的核心原因。根據韓國衛生和社會事務研究所(KIHASA)2020年進行的一項調查,在2000名受訪的韓國成年人中,已婚和未婚的,都將選擇“經濟不穩定”和“育兒成本高”,作為不生孩子的首要原因。
據《南華早報》報道,韓國是世界上撫養一個孩子到18歲成本最高的國家,是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7.79倍。
第二高的是中國,其成本是人均GDP的6.9倍。
尹錫悅此舉,被樂觀者視為韓國高考的改革新方向,有聲音表示,這可能是韓國解決人口危機的一種嘗試。
但這有效嗎?目前來看,尹錫悅政府并未拿出一個有實質意義的解決方案。韓國教育專家批評道,調整高考難度的舉措,只是最表面的應對方式。
在教育改革中,尹錫悅從未主張將降低私立教育開支。無論是其競選期間的教育承諾,還是其他工作報告,都找不到任何關于給私立教育降溫的內容。
有韓國《中央日報》專欄作者對此表示,韓國目前最緊迫的問題,是使公立教育正常化,因為現在的公立教育已淪為私立教育的補充。勞動力市場的二元結構問題、學歷至上的社會文化,也需要改變。
在韓國,財閥企業或公務員、國企以及事業單位工作,主導了第一勞動力市場,中小企業或勞務派遣、打零工等非正規雇傭工作,構成了第二勞動力市場,兩者之間的流動性極其有限,在工資待遇與發展前景上存在巨大差距。
正因如此,韓國家庭熱衷于投資高等教育,這也造成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勞動力供過于求。而財閥企業提供的“金飯碗”,著實有限——即便韓國前十大財閥企業的收入占了國內生產總值的近60%。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22年出具的報告,即使韓國小企業存在嚴重的用工短缺問題,但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迫使年輕人在大企業或是公共部門的賽道上瘋狂內卷,這也導致韓國年輕人的就業率,遠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
與此同時,受經濟下行影響,擁有非正式工作的年輕人受到沖擊。據韓國數字媒體Seoulz報道,在疫情期間,18-24歲的韓國人成為失業率最高的群體。
有韓國網友在社交媒體上發帖稱,“年輕人真正需要的,是無論你的教育背景如何,你都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工作,獲得足夠的工資,并得到基本權利的保障。”
現實是,多數年輕人對生活并不抱有期待。教育內卷背后,是就業市場的慘淡、對未來的焦慮,迫使年輕人不得不謹慎審視自身的存在。
生孩子?反而是最次等的需求。
生育,是一個自我鏡像的過程,當下的生存境況,也映照著孩子的未來。
據美國媒體報道,韓國兒童保育政策專家李貞元表示,“人們如今不僅僅關心養育孩子的成本。”“要想有意愿生育,人們需要相信,當孩子長大了,他們也能幸福地生活。”
如果人們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可能過上比他們更好的生活,他們又何苦再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