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

我的爺爺,是一粒微塵,可他的一生,卻烙著清晰的歷史印痕。
爺爺出生于1900年的秋天,他出生前后,家族正處于鼎盛期。其時爺爺的爺爺執掌著一份偌大的產業:數十畝良田,開在附近幾個集鎮上的牛行、油坊、染坊。憑借著這份產業,在附近方圓四五十里內,我的祖上都能稱上是大戶人家。
1907年,爺爺的爺爺在撒手紅塵前,把家業依慣例交付給了他的長子一一我爺爺的大伯父。我爺爺的父輩兄弟五人,其時都已經成家,但沒各自立業,因為舊時講究“四世同堂”。爺爺的爺爺走了,爺爺的奶奶還在世,爺爺的父輩兄弟們就不能分家單過。“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爺爺的爺爺走后,爺爺的大伯父在大家庭里當家主事。他當家三年,因為嗜賭,敗光了所有家產,把大家庭經營的牛行、油坊、染坊以及幾十畝良田全部抵賭債仍不夠,最后只好把聚家而居的高房正屋抵押給了債主,大家庭數十口分散遷居到原先長工、牲口居住的低矮的邊屋里。田地沒有了,長工散了,牲口也都賣掉。爺爺的奶奶經此事變后不久撒手人寰,爺爺的父輩兄弟五人遂分家單過。說是分家,其實卻無家可分,他們各自落腳在低矮的邊屋里,各過各的生活,就算是分家了。為了養活自己和妻兒,他們不得不放下昔日的“東家”身份去給別人當長工。這一年,爺爺從待了三年的私塾里走了出來,成了一名給別人家放牛的小牛倌。爺爺的大伯父后來不堪長工之苦,加上羞愧難當,在他母親死后不久自掛于東南枝。
爺爺的父親在他的兄弟中排行老二,在他那敗家的大哥死后,承擔了事實上的兄長責任,只是一無所有的他根本無力振興家業。他一生最大的業績是靠給人做長工蓋了一片低矮的半拉披撒房子(只有前坡沒有后坡、無梁柱的房子),給四個兒子分別娶了親。1925年,爺爺的父親離世了,在這年的前兩年,爺爺的母親已與兒女們長別離了。爺爺的父親離世后,爺爺和他們的兄弟們依習俗分了家,爺爺和奶奶分得兩間半披撒屋和一點點生活用品,開始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分家單過的爺爺,彼時年輕氣盛,最大、最迫切的夢想是想憑自己的力氣蓋三間高房正屋。為了早日實現夢想,他不給人當長工,為的是可以去“挑大扁擔”。“挑大扁擔”比當長工掙的錢要多,也辛苦得多。所謂“挑大扁擔”,就是人工挑貨往返于家鄉與武漢間做買賣。我的家鄉離武漢三百余里,解放前有一群漢子,在農閑,尤其是正、臘月期間,他們把鄉間的農副產品挑到武漢去賣,賣完農副產品后,就地買點工業商品挑回鄉村賣,來回一趟大約需十天,一擔挑百十斤,他們挑貨的扁擔較之一般人家常用的扁擔要長要厚,為的是防止在途中折斷了,因此人們稱他們用的扁擔為“大扁擔”,稱他們為“挑大扁擔的”。爺爺從1925年分家開始“挑大扁擔”,直到1949年解放后政府不準“挑大扁擔”為止,去掉其間為逃避“抓壯丁”他跑到江西給人扛長工不敢歸家的3年,共挑了21年大扁擔。
爺爺雖然以蓋房立業為宏愿,但在我父親和我叔叔到了該入學的年齡時,他毅然決然的先后把兩個兒子送入了學堂。我父親在私塾里念過十一年的書后才下學謀生,我叔叔因年齡之故,只念過一年的私塾就解放了。新中國成立后,農村的私塾撤了,爺爺把我叔叔轉到公辦學堂繼續念書。一個“挑大扁擔的”,能用自己的血汗錢供養孩子讀書,這在那時的農村,是了不起的有見識之舉。不要忘了,爺爺是念過三年私塾的。雖然供養孩子念書,但爺爺蓋房的雄心從沒稍減。為了能擁有真正的房子,爺爺竭盡所能,省吃儉用努力地掙錢、攢錢。奶奶心疼爺爺“挑大扁擔”活重,偶爾給他開個“小灶”:為他煮一個咸鴨蛋下飯。一個咸鴨蛋,爺爺早、晚兩餐用它下飯,竟然能吃三天。1946年秋天,他拿出自己二十余年的積蓄,從一個遠房兄弟手中典了三間青磚瓦房,典期三年,典價為200法幣。奮斗了大半生的爺爺,到此基本上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宏愿。從當時情況看,那個敗家的遠房兄弟幾無可能再贖回這三間青磚瓦房。可幸福總是短暫的,僅僅過了兩年多,1949年春,一提筐白菜就可以賣200法幣,爺爺那個典房的遠房叔叔用賣一提筐白菜的錢又贖回了自己的房子。爺爺不懂得什么通貨膨脹,他只知道自己大半年的血汗錢打了水漂。他那個當初典房的遠房兄弟贖回房子后曾在人前說:“老四(我爺爺在他兄弟中排行第四)一生忙有什么用,只值一提筐白菜錢。”我爺爺聽說后,硬氣地回了句:“我還供我娃上學了。”他全然不管其時我父親閑在家里無事可做,讀書一點也沒顯現出對生活的實際幫助,爺爺的骨子里有一種不服輸的精神。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爺爺的大伯因賭敗光了祖傳的龐大家產,解放后爺爺和他的兄弟們都被劃為貧農成分。解放初,爺爺憑借貧農成分,分到幾畝田地,翻身成了土地的主人,他的喜悅和對政府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1951年,我父親通過政府的招考成了一名“公家人”,這讓爺爺倍感驕傲,他為自己當初供娃念書的眼光而自豪。有了自己的田地,長子吃著公家的“俸祿”,爺爺建房起屋的夢想越來越迫切。1956年的秋天,爺爺終于踏踏實實的圓了自己一生追逐的夢想一一建了四間屬于自己的灰瓦房。墻壁雖然是土坯砌的,但房子較之披撒屋既高大又敞亮。爺爺說:“住這樣的房子,死也閉眼了。”同年冬,爺爺又為我父親操辦了婚事。1956年,是爺爺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年。1957年,農村實現了高級合作社,當初政府分給爺爺名下的田地又被政府收歸為集體所有,對此爺爺毫無怨言。從樸素的人生觀出發,他認為這一分一收,公道的很。在社里,他本本分分地做他的社員,一切聽從社里的領導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滴汗珠摔八瓣,從不偷懶使猾。這一切,不僅含有老一代農民對土地最為樸素的情感,也含有他對共產黨、對政府的知恩圖報之情:沒有共產黨,沒有新政府,他就還是一個“挑大扁擔的”,家里也出不了一個“公家人”,也建不了四間大瓦屋。接下來,1958年社里辦大食堂,顆粒歸社,全社所有的老老小小,都在社里統一吃“大鍋飯”。我爺爺能想得通“顆粒歸社”:土地是社里的,糧食也統統歸社,該當的(意為“應該的”)。但他對各家各戶養的雞、鴨、豬、羊也統統無償地被社里強行征收想不通,在人前發了幾句牢騷話,結果有人把他的話添點油、加點醋后匯報到社里干部那兒。社里的干部就組織人開了我爺爺的一場批斗會,爺爺在批斗會上被迫認錯,還挨了幾個“積極分子”的老拳。這場批斗會,讓爺爺傷了元氣,似乎一夜間他就蒼老下去了,變得日漸沉默寡言,整日低頭干活,很少抬頭開口。我父親聽說爺爺挨了批斗后,專門請假回來解勸他,他不愿多說這個說題,只是“哦、哦”地應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沒有人知道。
1959年冬天,我那勤勞了一生,在土地上耕作了一生的爺爺,帶著“小娃子還沒有成家”,自己的任務還沒有完成的遺憾,空腹撒手而去,沒有力氣揮手告別親人,也沒有從人世間帶走半粒糧食,甚至連草皮樹根也沒有帶走一星半點。爺爺生前,最沒想到的是自己會因饑餓而死吧。因為他是農民,農民是種糧食的人,不應該因饑餓而死。
我的爺爺,其壽僅一個甲子,可他卻歷經了大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朝”。他所處的時代,正是中國亙古未曾有過的大變革時代。爺爺是一介草民,他一生所關注的也僅僅是衣食住行,是處于社會這座大金字塔最底層的一個小人物,無論是他的出生,還是他的死亡,在歷史的長河中都不會、也不可能濺起一朵細微的浪花。像爺爺這類小人物,似大雁飛過天空卻不會留下痕跡一樣,他們在歷史中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小人物左右不了時代的風云,可時代的風云卻左右著小人物的命運。
爺爺離世十年后我才出生,關于爺爺的陳年往事,是我父親在漫長的光陰里以閑言碎語的方式講給我聽的。通過父親的閑聊,對爺爺的一生,我浮光掠影地知道一、二。謹以此文,祭奠于我那長眠于地下的爺爺,以及像我爺爺那樣生前與死后都寂然無聲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