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

邁克爾· 佩羅曼/著
邁克爾·佩羅曼是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經濟學教授,他對競爭的理解與主流經濟學家大不相同。在《市場的天生不穩定性》一書中,他運用了歷史與理論相結合的方法,清晰地解釋了經濟自身運行的方式,重新反思了市場經濟最基本和無可置疑的原則——競爭越多,社會發展越好。
主流經濟學家假設競爭力量總是處于支配地位,他們把競爭的程度看成是相對穩定的,伴隨著經濟增長的旺盛競爭被認為是正常情況。在此基礎上,他們把競爭看成是相對溫和的。“競爭論”影響之大,以至于投資界皆奉為圭臬。
然而,佩羅曼認為競爭并不總是有效的。競爭只在衰退和蕭條期內起作用。當競爭劇烈的時候,它可以不加選擇地對正當和不正當的事物都進行破壞,從而對社會造成嚴重損害。
為此,他發現生物進化論者史蒂芬·古爾德的“間斷平衡”理論與他對競爭的理解有很多的相似之處。
主流經濟學家喜歡使用生物學的隱喻。比如,將老的、過時的產業稱為“恐龍”。根據這個隱喻,曾經統治這個世界的恐龍因為出現更適應的生物而滅絕,這些生物使恐龍“過時”了。
但是,佩羅曼指出,我們必須有所保留地看待這個隱喻。實際上,恐龍可能非常適應它們的時代。它們統治著地球的表面,因為它們有適宜的能力保證它們在這個環境中繁榮興旺。實際上,恐龍滅絕可能與它們適應自然環境的能力根本無關。大多數科學家同意恐龍是由于一個全球的環境災難而成為犧牲品的。那時,一顆巨大的小行星撞上了地球,導致環境大范圍的突然變化。
現代生物學的一個學派指出,周期發生的大災難,像那些使恐龍滅絕的災難,可能在進化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進化可能會在以千年計算的較長時期內停滯不前,或者以令人難以覺察的步伐前進。最后,某些災難事件導致環境發生深刻的變化。然后在一個相對較短的時期內,會爆發大范圍的進化活動。滅絕的比例提高了。大多數的進化演變都集中在這些較短的時期內。生物學家把這種模式稱為“間斷平衡”。少數經濟學家認識到,間斷平衡對經濟來說可能是一個合適的模型。
根據間斷平衡理論,漸進進化時期會突然被快速和廣泛的物種滅絕所打斷。地球已經經歷了五個大范圍的滅絕時期。在每個時期過后,都會發生全新生命形式的爆炸性繁殖。然后整個體系會進入另一個平穩期,大多數物種逐漸滅絕,而剩下的物種會變得對新環境更加適應。最后,系統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
間斷平衡理論與傳統進化理論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同,特別是在適應性方面。傳統進化理論一般都把在較長時期的進化看成是一個抓住微小機會的微妙過程。結果,在這個框架下,更近期的物種,比如人類,應該比古代的物種更復雜和精細。間斷平衡理論反對這種觀點,用史蒂芬·古爾德的話說就是:“生命的歷史是在一個大范圍淘汰后在少數存活的物種中分化的故事,而不是傳統的穩定地增加優異性、復雜性和多樣性的過程。”
間斷平衡講述了整個生態系統內部進化的故事。古爾德提供了一個不同的理由來解釋一個特殊物種內進化可能會如何進行。從他對化石記錄的研究中,古爾德聲稱,停滯,即條件相對不變,是很普遍的現象。當然,還是有變化發生的,但速度非常緩慢。此外,大多數物種在它們生存于地球期間,并沒有表現出定向的變化。在化石記錄中,它們剛開始的樣子與它們滅絕時非常相似。因此,形態上的改變通常是有限而隨意的。
古爾德關于有希望畸形生物的描述同傳統進化理論的差異并不是十分顯著。在兩種理論中都有變化發生,那些有進化優勢的物種更有可能存活下來。但是,在傳統進化論中,進化幅度是很小的,也許甚至是不可察覺的。一個物種的小變化會促使其他物種產生一系列不同的小變化。結果,我們就可能會看到一個漸進的進化過程。
相反,隨著有希望的畸形生物連續出現,進化演變可能會變得更有問題。這些不幸的生物進化的方向錯了,因此進化將會比傳統理論讓我們所相信的情況顯得更加混亂。即便如此,根據間斷平衡理論,在平常時期進化的速度也是很緩慢的。推測起來,大概畸形生物很少見,有希望的畸形生物就更稀少了。而在動蕩的時代,畸形生物雖然仍然會很少見,但新的環境將會增加畸形生物恰好適應新條件的概率。
佩羅曼趨向把偶然發現的技術看成是“有希望的畸形生物”的相似物。在一個著名的例子里,3M公司的研究員努力改善一種粘性很差的黏合劑。另一個研究員阿特·弗賴伊感到很沮喪,因為他的書簽總是從他的教堂贊美詩中掉下來。他突然意識到沒有黏性的黏合劑也可派上用場,這便有了便簽簿的廣泛使用。這個故事表明了生物學的進化和經濟學的進化的主要區別。
假設便簽簿是一個新的生物物種,其建立在與其他黏合劑完全不同的概念基礎上,而其他黏合劑存在的價值全在于其強大的黏合力。作為一個生物實體,便簽簿是自己跳出實驗室的。作為一個經濟創新,它要求某人正好機警地發現它的經濟功用。如果不是弗賴伊,黏性差的黏合劑只不過是另一次失敗的嘗試而已,而不會成為一種新產品。
實際上,技術的歷史充滿著偶然的故事,甚至是錯誤,相當于“有希望的畸形生物”,而這些事件最終都被證明在各種科技的發展中是很重要的。約瑟夫·熊彼特強調說,經濟發展的關鍵就是這種企業家的機敏——在別人發現它時能看到其可能性的能力。后來尼古拉斯·喬治斯庫-洛根注意到,熊彼特和古爾德在對待有希望的畸形生物上,兩人的看法之間存在聯系。用喬治斯庫-洛根的話說就是:“要探尋熊彼特洞察力的深度,我們應當注意到由當代生物學最偉大的頭腦之一——古爾德最近所復興的物種形成的解釋,其認為是由于畸形生物的成功存活而產生新的物種。”
為使別人認識到他的看法,喬治斯庫-洛根指出,“火車頭與郵件馬車相比較就是一個成功的畸形生物。”影射熊彼特的著名格言:“隨你高興連續增加多少輛郵件馬車,你也永遠不會因此得到火車。”然而,熊彼特關于間斷性的洞察力,今天基本上都被遺忘了。
佩羅曼認為,工業似乎是可以與間斷平衡模型類似的模式來發展。一個不成熟的產業比較典型的情況是有許多廠商,產品的差異性很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產業確立了一個或多或少處于支配地位的模式,這個模式的發展相對比較緩慢。
1908年,有超過500家公司進入了汽車行業。到1920年,已經有超過2000家企業進入這個產業。在汽車的早期年代,這個產業試驗用了各種可能的技術。例如,在1900年,估計在有57家美國企業的4000輛汽車中,蒸汽和電力的汽車占了大約3/4。起初,蒸汽發動機似乎處于有利地位。蒸汽需要較少的設備,因為它不用變速箱。然而,蒸汽車還是消失了。既不是技術的缺陷,也不是敵對利益的共謀,而是由于這樣的事實:即它的命運掌握在小廠商的手里。
當這個產業把內燃機確定為處于支配地位的設計時,大規模的生產就成為可能,這就能夠產生較大的節約,并排除其他可能的途徑。例如,福特T型車的價格從1908年的850美元降到1916年的360美元,銷售量增加了50倍,市場份額在1909年為10%,到1921年已經增加到60%。結果,越來越多的公司中途倒閉了。到1926年,這個產業只剩下59家公司了。
在一定意義上,早期汽車產業的發展更像古爾德的另一個故事——布爾吉斯頁巖動物群的歷史。在那里,古生物學家發現了在5.3億年前所謂的寒武紀大爆炸時代出現的生命形式的繁殖。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化使這些生命嘗試中的絕大多數滅亡了,而存活下來的物種適應了不同的環境。
在2.25億年前二疊紀時代結束時,一個空前的大災難使多達96%的海洋生物滅絕。在此之后迸發的大發展時期,相對的沒有新的門出現,只有幾個新的綱出現。同時,這個時期經歷了基于現存生命形式的大范圍的創新。我們可以把這種變化比作汽車市場上在產業確定了一個基本的設計后出現的顏色選擇或附加物的增加。
早在1915年,經濟學家索爾斯坦·凡勃侖就闡明了整個經濟的情況有點像二疊紀過后進化減速的情況。
凡勃侖聲稱,德國經濟實力能夠超過英國,是因為英國利用的是早期的技術來發展經濟。英國的鐵路軌距太窄了,老式的英國城鎮也不適合現代工業體系運輸的需要。對蒸汽和汽油的過高投資阻礙了英國的電氣化進程。結果,英國“付出了先行的代價,并因此指明了前進的道路”。
15年后,利昂·托洛斯基又回到德國經濟成就這個話題。托洛斯基認為,德國和美國經濟剛開始的落后是一個優勢,可以使這些國家最終超過英國。后來,在20世紀60年代,當原先亞非拉的殖民地國家似乎要進入現代化時,亞歷山大·格申克龍又復興了凡勃侖的理論。他表明,在有適當制度框架條件下,后進的經濟體能夠取得較快的經濟發展速度。在更近的時期,愛麗絲·阿姆斯登指出,東亞國家在70年代和80年代取得的經濟成就部分原因就在于其發展的后發優勢。
這一觀點包含了兩個平行的思路。第一個思路是,落后的經濟體可以通過模仿領先的經濟體而取得快速的進步。第二個思路是,領先的國家被它們自己過去的成就絆住了。第一個思路類似于凡勃侖關于“過去的投資結果變成障礙”的觀點。這一條思路可能更有吸引力,但似乎是違反經濟邏輯的。凡勃侖指出了答案。他把現代工業體系稱為“一個連鎖的機械過程”。現代經濟學家更傾向于使用“網絡效應”這個詞來表達。一個公司是不會主動替換舊火車頭的,除非鐵路是按照現代的樣子設計的。只要大多數的火車都是按照在現有的鐵路上行走進行設計的,公司就會拒絕拆毀它們舊的、軌距窄的鐵路。實際上,經濟是不會很容易變成“有希望的畸形生物”的。
所謂的累積社會結構,指的是經濟擁有一套法律結構、一套勞工組織系統以及許多其他的安排。一個特殊的商業可能對一種特殊的累積社會結構非常適應,而一旦條件發生變化,它就會失去競爭力。實際上,使它在一個時期繁榮的那些特征可能會在后來恰恰導致了它的衰落。例如,亨利·福特的個性使他只賣黑顏色的汽車,這在他那個時代是適應的。當汽車市場發展變化以后,通用汽車公司通過銷售各種樣式的汽車獲得了巨大的利潤,而福特不變的態度卻幾乎使公司破產。
每個累積社會結構似乎有大約半個世紀的壽命。嚴重的蕭條似乎會導致這些累積社會結構的消亡,并為新結構的產生鋪平道路。這些累積社會結構的沉浮產生了與間斷平衡理論相似的情況。然而,很少有經濟學家吸收間斷平衡的理論。相反,他們頑固地堅持競爭的傳統印象,認為競爭以某種方式導致了經濟進步的穩定演變,并始終保證存活者的適應性。也許在一定層次上,這種抵制是合理的。畢竟,我們不能很好地引導我們的進化來適應一個不確定災難的未知效果。在下一次劇變發生之前,可能上萬年甚至上億年已經過去了。因此,經濟學家假設在我們歷史的這個階段大范圍的蕭條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們選擇忽略間斷平衡理論。
在經濟理論認為經濟會很容易調整到均衡位置時,歷史卻表明了完全相反的結果。事實上,過去的100年大部分是在戰爭、衰退和蕭條中度過的。在生物學的間斷平衡理論中,外部力量不時地產生災難。相反,在經濟學中,競爭本身就會產生災難。實際上,災難是一個真正競爭的經濟很可能的結果。
經濟學家相信競爭會以某種形式自動地淘汰掉無效率的部分,但其實他們從來沒有對此給予更多的思考。蕭條很可能會毀滅一些在某種意義上十分適合生存的公司,但并非會反常地淘汰掉最有效率的企業而讓那些無效率的公司繁榮。相反,許多掉隊的公司從任何客觀的標準來看確實都是無效率的。蕭條的破壞風潮并不是必定淘汰那些不適宜的公司,而是當時所有脆弱的公司都有被淘汰的危險。
隨著蕭條的突然發作,競爭只能加劇了。從1929年到1933年間,美國1/3的制造類工廠倒閉了,而在比傳統產業更集中的汽車產業中,這個數字是一半。如果競爭具有穩定的影響,在蕭條期間就不會看到工廠倒閉的高峰。戴維·奧得斯報告說,從1950年到1970年間,500強的1/3被取代用了20年的時間。而從1970年到1980年間,這些公司的1/3被取代只用了10年的時間。在下一個10年,從1980年到1990年,這個過程繼續加速,每5年就有1/3的公司從名單上消失。
在一次經濟大屠殺的過程中,我們沒有理由相信,通過加強適者生存的方式,競爭必然會達到提高效率的目的。確實,許多弱小的公司面對競爭會消亡,但在選擇過程中許多將來會有巨大生產潛力的公司也可能被毀滅。更糟糕的是,蕭條卻可以使所謂的恐龍公司變得更強大,而我們可能會期望自然選擇以淘汰這些公司。雖然大公司可能在蕭條的碾壓之下也會變得風雨飄搖,但同時通過蕭條的作用減少了潛在的競爭對手,一旦危機過去,大公司的競爭地位反而會加強。蕭條產生的純粹經濟破壞遠不止把溫泉式公司淘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