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琦
《臺北人》是白先勇的一部短篇小說集,收錄了他在20 世紀60 年代期間創作的14 篇短篇小說,主要講述了國共內戰后從大陸來到臺北的群體中幾類典型人物的傳奇故事。文章通過“邊緣情境”的視角,結合人學理論剖析當時的邊緣化現象并解讀其攜帶的獨特色彩,根據個體生命在“邊緣情境”下的各種生存抉擇,發掘其書寫的價值與意義。
“邊緣情境”(Grenzsituation)是指人的一種存在狀態,這一概念源自德國存在主義思想家卡爾·雅斯貝爾斯?!芭_北”代表著“臺北人”各自的人生和命運,或者說是存在之所,是遭遇“邊緣情境”的個體生命的必要場景?!芭_北人”遭遇各種重大變故,難以融入正常的生存秩序,陷入了“邊緣情境”,或以放縱進行逃避,或成為麻木的回憶者,又或選擇犯罪和死亡。這些抉擇難免會使人處于迷失狀態,甚至不得不面對更深層次的“邊緣情境”。
雅斯貝爾斯指出,面對“邊緣情境”,人類?!巴ㄟ^閉上雙眼或漠視它們存在的方式來逃避它們”①卡爾·雅斯貝爾斯:《智慧之路——哲學導論》,柯錦華、范進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第11 頁。。一些“臺北人”遭遇“邊緣情境”后,選擇不作任何反應,以情感的放縱和頹廢呈現一種逃避的狀態。朱青在郭軫機毀人亡后,難以維持生存,只能放縱自我,一直笑著像失去了情感一般麻木。逃避是她遭遇“邊緣情境”的自我保護,但這并非是意識到存在困境而對情境進行利用的努力,只是權宜之計,缺乏合理性,自然也就無法獲得超越和再生。
雅斯貝爾斯還認為,“邊緣情境”會使人感覺被拋棄,這促使人對自身存在以及內在心理產生疑問,但思考的結果只能是“困惑”?!芭_北人”已被拋棄,對重建自我身份和對話關系感到迷茫,只能在回憶中安慰自己。賴鳴升是“典型的不肯面對現實,在回顧中找尋生命意義的悲劇角色之一”②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白先勇〈臺北人〉的研析與索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59 頁。,過去的輝煌只能成為酒桌上的談資。他無法融入臺北,無法實現自我價值,不得不囿于回憶中。這些回憶帶著“臺北人”的嘆息,又無法為現世的人提供一條生存的新路。
人在真正了解“邊緣情境”后,“反應就是‘絕望’和‘再生’”③卡爾·雅斯貝爾斯:《智慧之路——哲學導論》,柯錦華、范進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第11 頁。。這種尋不到出路的“絕望”,在《臺北人》中呈現為犯罪和死亡兩種選擇。娟娟為了生計不得不放棄掙扎,但柯老雄的虐待和侮辱使娟娟承受著雙重折磨,最終被迫犯罪。關于這種犯罪心理,可以參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對苦難與存在的描寫。拉斯柯爾尼科夫陷入“超人與平庸人”二元對立的“邊緣情境”,這是生命個體在瀕臨絕境時的一種思考和選擇④梁旭東:《遭遇邊緣情境:西方文學經典的另類闡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264 頁。。
另外,“臺北人”試圖將自身情感寄托到他人身上,或將生存意義完全依靠在虛無縹緲的可能性上。這種對象的不確定性會使人無端陷入虛無甚至更加絕望的狀態中,進而導致死亡。盧先生始終處于現實秩序之外,只期盼能與未婚妻重逢,但卻被騙得人財兩空。他失去了最后的生存支柱,原始本能發展失控。這具有強大的摧毀人精神的力量,他淪為一具“行尸走肉”,突發“心肌梗塞”斷送了性命。
“臺北人”面對“邊緣情境”沒有及時調整自身的生存規范,沒有努力探求生存意義,而是以消極的態度應對現實痛苦,他們對于如何生活,如何實現身份和地位的重建沒有任何頭緒。在那個戰后面臨重建、貧窮落后的時代,生命訴求得不到滿足,人生目的又不明確,生命的迷失感便油然而生。這種生命的迷失,使人陷入更深層次的“邊緣情境”中,最終走向命運的悲劇。
從《臺北人》所描寫的生命個體的命運中不難看出,他們的存在擁有一種共性——悲劇性。這些個體生命的悲劇命運都是他們遭遇“邊緣情境”所導致的,而這種情境產生的原因又各不相同。彼得·貝格爾認為,“邊緣情境”在個人的生活中就是“被驅近或驅出決定他日常生存的秩序”①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高師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30 頁。,是個人產生的一種與現實秩序相脫離的失落狀態。特別是當整個人類社會陷入危險和困境時,社會和群體就會集體性地遭遇這種“邊緣情境”,“當自然災害、戰爭、或社會動蕩發生后,這些情境可能作為其結果而出現”②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高師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54 頁。。“臺北人”處于社會的動蕩階段,脫離了正常的社會秩序,不可避免地遭遇了“邊緣情境”。
“臺北人”的生活之域在地理層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南京的仁愛東村“繁華”且具有“帝王氣象”,而臺北的仁愛東村卻與它“毫不相干”(《一把青》)。即使是上?!鞍贅烽T”的廁所也比臺北“夜巴黎”的舞臺要寬敞(《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其次,曾經征戰沙場的賴鳴升,如今也只是軍隊中的“伙夫頭”(《歲除》)。當年,組成“敢死隊”在武昌起義,闖出整個民國的三個英雄,如今也只剩樸公一人垂垂老矣(《梁父吟》)。同時,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明碰撞后,未能激發出更強勁的力量,一些傳統的價值觀念開始動搖,形成了特殊的文化情狀。這些新變導致“臺北人”在兩相對比下,產生一種失落情緒。由于身份地位的變化,難以重建對話關系、融入現實秩序,因而遭遇“邊緣情境”。
此外,他們還必然要面臨人類的一些普遍困境:第一,小說通過“今昔之比”表明繁華終將落幕。繁華落盡不僅是“臺北人”所面臨的現實遭際,更是人類生存的普遍困境。華夫人刻意回避自己年老色衰的事實,但“一捧雪”下腐爛的花苞卻時刻提醒著人們,繁華終會落空,任何美好的事物都無法永存。第二,死亡是《臺北人》中常見的內容。雅斯貝爾斯認為,死亡是導致人遭遇“邊緣情境”最普遍、最嚴重的原因。彼得·貝格爾指出,人在目睹他人死亡或者自身受到死亡威脅時,會對社會產生懷疑。這種懷疑打破了人與合理秩序之間的穩定關系,陷入“邊緣情境”。朱焰的藝術生命已死,是姜青將其復活,但最終他卻目睹姜青死亡。這一巨大變故使朱焰與藝術、現實生活之間的聯系完全斷裂,徹底摧毀了他的生活(《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臺北人”的現實生活受到空間影響,這種“邊緣情境”的成因是個別的、特殊的。此外,他們還面臨著繁華落幕、死亡威脅等普遍困境,這些是整個人類群體都可能會面臨的問題,因此更具普遍性。
白先勇在訪談中提到,“我就是覺得Marginal Man(邊緣人)最有意思”③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高師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30 頁。,“臺北人”這一邊緣化群體在面對臺北特殊的社會空間以及人類的普遍困境時,不可避免地遭遇了“邊緣情境”。白先勇對于“邊緣情境”的書寫,也具有獨特的價值與意義。
白先勇童年曾患肺結核,這段經歷使他感覺被拋棄,性格也變得敏感、內向。到了臺灣后,父母相繼離世又使白先勇嘗盡了生離死別的痛苦。白先勇對戰爭所帶來的痛苦有深刻的體會,更加深了對“臺北人”的同情。白先勇認為,創作就是“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的痛楚變成文字”④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高師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54 頁。。他對人內心痛苦的捕捉十分敏感,能夠深切體會“臺北人”的存在困境和悲劇命運。他關注從大陸流亡到臺北的各階層人物,與個體生命悲劇產生共鳴,表達深切的同情與關懷,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
這時的臺灣正經歷著文化危機,白先勇等作家的“內心是沉重的、焦慮的……他們要探討人生基本的存在意義”⑤白先勇:《樹猶如此》,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第98 頁?!,F代主義作為西方文化危機的產物,注重表現現代人的困惑,影響了臺灣的青年作家。存在主義作為現代主義的一個分支,要求人在傳統價值觀念、信仰崩塌之后積極面對人生。白先勇書寫“邊緣情境”,就是強調個體要“正視失敗人生”,在絕境中具有掙扎的勇氣①朱立立:《個體存在焦慮與民族文化憂患——兼論白先勇與存在主義的關系》,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 年第4 期,第61 頁。。人在遭遇“邊緣情境”后,意識可能會超越現實范圍的存在,陷入虛無。每一個陷入“虛無”的“臺北人”都是因為故鄉以及美好的過去“是一片繁花似錦的‘有’,無論這樣的‘有’是現實中的、回憶中的還是想象中的”②廖哲平:《論白先勇小說的漂泊主題及其美學意涵》,《臺灣研究集刊》2021 年第1 期,第108 頁。。白先勇從文化層面上接受存在主義觀念,同時,又深知繼承和發展中國傳統文學的必要性。因此,書寫“邊緣情境”是將現代技巧與傳統文化進行結合,實現了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對話。
首先,中國傳統悲劇的主題常常圍繞人事盛衰、情愛纏綿展開,以表現時代變遷與世事無常。白先勇寫“臺北人”或晚景凄涼,或美人遲暮,表現出一種對人事滄桑的同情,在主題上實現了對中國傳統悲劇的繼承與沿襲。其次,王季思先生提出,傳統文學作品常常將多重情感熔于一爐,具有“悲喜相乘”的特征,這種“不純”可以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③王季思:《悲喜相乘——中國古典悲、喜劇的藝術特征和審美意蘊》,《戲劇藝術》1990 年第1 期,第76 頁。。金大班梳著大道士髻,嘴里說著“娘個冬采”④白先勇:《臺北人》,作家出版社,2000,第54-55 頁。,喜劇形象更凸顯她情感上的痛苦。最后,中國傳統悲劇常表現出命運觀念?!芭_北人”的悲劇也具有命運悲劇的意味,更多是無法逃避的無奈。李長官一家的悲劇是因為祖墳的“風水”,五寶和娟娟都有著命運般的“薄命相”,錢夫人也曾被預言說是“前世的冤孽”。
此外,白先勇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還促進了悲劇美學的發展。白先勇繼承了中國傳統悲劇表現人事興衰,揭露社會壓迫與摧殘的主題。同時,他在《游園驚夢》等篇中采用意識流、平行技巧等現代手段表現人的內心痛苦以及精神沖突。他關注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以及文化發展,思考現代人的存在意義,并非停留在傳統的社會批判層面。這種悲劇美學的現代性發展更具有形而上的傾向。白先勇身處美國“回望”故鄉,始終都對中國傳統文學有著深厚的感情。因此,白先勇的創作繼承了中國傳統悲劇的特征,同時又受到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悲劇美學。
“邊緣情境”是人類一種不可避免、不可利用的存在狀態。“臺北人”遭遇“邊緣情境”,或是逃避,或是囿于回憶,甚至在絕望中選擇死亡。這種情境一方面來自不確定的臺北社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臺北人”面對著繁華落幕、死亡等普遍困境。白先勇書寫“邊緣情境”,就表達了對“臺北人”的同情與懷念。他在文化層面接受存在主義的影響,將傳統文化與現代技巧進行結合,實現了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對話。同時,白先勇繼承中國傳統的悲劇美學,又使悲劇具有獨特風格。利用“邊緣情境”對“臺北人”個體生命悲劇進行分析,為我們提供了新的關于人物分析的圖景,對探索“邊緣情境”的成因具有啟示意義,同時闡明了白先勇書寫“邊緣情境”的獨特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