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揚州舊夢

周可婕

一、出生揚州的地域影響

曹璽是曹雪芹的曾祖父，從他算起，下至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父輩曹顒、曹頫，三代四人，都有過在江南做官的經歷，包括江蘇南京、蘇州、揚州等地，時間長達六十余年。揚州的自然風物浸潤著曹雪芹，使他對揚州的記憶最深刻。因此，在曹雪芹的作品中，有關揚州風物的內容一直存在，其中在《紅樓夢》中尤為顯著。

（一）揚州的經濟文化影響

在《紅樓夢》里，有關揚州的風俗民情、風景園林以及揚州方言的描述，反映出曹雪芹深受揚州地域文化的影響，體現了他對揚州的文化情結。明清時期，曹家與皇家有著特殊關系。康熙年間，曹家算是貴族，興盛過六十余年，最后因為與皇室利益有沖突而沒落。南京、揚州、蘇州這些地方是我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最早也最發達的地區，這意味著揚州在思想、文化傳播等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有了先天的條件，使曹雪芹有機會接觸到嶄新的思想。

明清時期，揚州鹽商名聞天下，也因為經濟原因，揚州成了經濟中心，在交通方面也是連接南北的重要之地。經濟發達，再加上交通便捷，富庶之地引來了一大批文人，他們相互切磋，留下了一篇篇膾炙人口的文章。“揚州治濱大江，為南北館轂，兼以鹽策，期會攘攘往來，而談經講藝之士亦日以眾……享聲名文物之盛，已非一日矣”［1］，在這樣的影響下，揚州文化繁榮，呈現出萬紫千紅的生動景象。

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揚州在明清之際都是一朵艷麗的花，這樣的環境深深影響著曹雪芹，他吸收著嶄新的思想，同時吃著文化的繁榮果實，這些都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小小的種子，使他日后長成了參天大樹。

（二）揚州的家事影響

曹雪芹在揚州待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對在揚州的見聞都記憶深刻。用曹雪芹友人敦敏的詩句概括，可以用“揚州舊夢”四字形容，詩中屢有“揚州舊夢久已覺”“廢館頹樓夢舊家”的句子。家境的殷實，使得他在童年與少年時期就對封建貴族史家的物質生活和精神面貌有著深刻的觀察和體驗，童年與少年時期的生活給曹雪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這樣的公子哥生活曹雪芹也只享受了短短幾年而已。青壯年時期，曹家境況急轉直下，曹雪芹也因家族的沒落而體會到世態炎涼的滋味。這些都被他敏感地捕捉到，并融入《紅樓夢》的故事與描述里。

“沒有曹氏家族在揚州那一段盛極而衰、大起大落的變故歷史，就不可能有參透世事、覺悟人生而悲天憫人的《紅樓夢》”［2］，興盛又衰敗，這一經歷讓曹雪芹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生命的破碎感與脆弱感也成為他書寫《紅樓夢》的動力。

二、《紅樓夢》中的揚州情結

（一）揚州的風土人情——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曹雪芹與揚州的不解之緣，自然要從林黛玉說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姑蘇林黛玉”雖然出生在姑蘇，但是卻是在揚州長大的。揚州溫婉養人的風土人情造就了一個弱柳扶風的林妹妹。曹雪芹也在側面用林黛玉表達了他對揚州的深厚感情。

在《紅樓夢》的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來找林妹妹，為了給她解悶，不斷提話題惹她說話。黛玉先前說過：“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3］她還說：“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4］王希廉曾評說：“寫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寶釵丸藥生香。”［5］其實這里的“香玉”，是寶玉在暗暗點黛玉，黛玉的香是天然的，而寶釵人工的“冷香”根本不值一提。

黛玉的香是天性之中惹人憐愛的地方，正是揚州的淳樸民風與土俗風物養育了純真可愛的黛玉妹妹。除了純真可愛，黛玉還有高雅的審美情趣與高潔的人生追求。“黛玉葬花”堪稱紅樓經典，充分顯示出黛玉對自然風物的尊重與癡情。小說一上來就稱贊黛玉的才華，用“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形容黛玉聰慧機敏。

揚州歷史文化悠久，詩詞文化的傳播自是不必消說。黛玉妹妹在詩詞方面的成就也令人驚嘆。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里，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三首菊花詩被公認為是第一。“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些詩句將菊花沉靜清幽的特性描繪出來，也是黛玉的自我寫照。題詩時，她寫道：“莫怨東風當自嗟。”黛玉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脫俗、純潔恬靜，她自己也愛李商隱的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她超越塵世的污濁，獨自綻放。

黛玉的形象還有許多惹人憐愛的地方，這些都是揚州的靈氣在孕育著她。

（二）揚州的飲食文化——紅樓菜肴以食為天

《紅樓夢》里的美食繁多，包括胭脂鵝脯、酒釀清蒸鴨子、蝦丸雞皮湯等，數不勝數。這些菜多數是江南菜，可見曹雪芹非常熟悉江南美食。當時京城喜好南風飲食，再結合曹雪芹的家事淵源，我們可以得出紅樓夢的飲食聚焦于南味，北味兼而有之，但份額較少，而其中的揚州風味尤為明顯。

在《紅樓夢》中，賈府的飯菜多數做法繁雜。揚州菜非常精細，沿襲了南方人做事精細的風格。比如說蝦丸雞皮湯這道菜，有人認為雞皮入菜，配不上賈府這樣的富貴人家，認為這是曹雪芹的一大敗筆。但實際上，雞皮入饌自古有之，且在揚州菜中早有歷史，精于烹調文化的曹雪芹當然懂得其中的奧秘。揚州商人童岳薦在《調鼎集》中寫道：“燕窩冬日宜湯，以雞脯、雞皮、大腿、筍四物配之，全要用純雞湯，方有味。”［6］由此可見，在飲食之中加入雞皮，不僅是豪門貴族所推崇的一種飲食習慣，更是發端于揚州，逐漸成為一種風尚。

還有小食點心類的，味道異常鮮美。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下人端來一盒點心，里面有藕粉桂糖糕、蟹黃小餃兒等。這個“藕粉”與“蟹黃”，便頗具揚州風味，因為揚州盛產大閘蟹與蓮藕，這些都是揚州的土特產，揚州寶應也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

除了做法精細、味道鮮美，里面提到的揚州風味美食式樣也很優美。例如第四十一回，劉姥姥見到的小面果子玲瓏剔透，形狀千變萬化，還有的做成了牡丹花的模樣。這里說到的是揚州的一種象形面點——船點。《揚州畫舫錄》這樣描述：“畫舫在前，酒船在后，櫓籬相應，放乎中流。傳餐有聲，炊煙漸上……”［7］描述的就是船點上菜時給人美的享受，無論是花鳥魚蟲還是飛禽走獸，式樣應有盡有，體現了揚州飲食文化對菜的樣式的極致追求。

除了吃食，食器、容器也非常講究，且有揚州的影子。像各式各樣的筷子，材料也是五花八門，揚州飲食中慣用紅木筷、銀筷、竹筷等器具。像揚州、蘇州的菜肴，許多都是用食物本身作為容器，例如荷葉粉蒸肉、叫花雞，都是用荷葉作為容器。

不少紅學家都對《紅樓夢》的飲食文化進行過深入的研究與考證，許多人都提出紅樓中的飲食屬于淮揚菜系。《紅樓夢》中的美食，讓人驚嘆于揚州菜肴的精巧樣式、鮮美味道與精妙器具。

（三）揚州的建筑風格——文筆園林意境取勝

“大觀園是以文學形式表現的中國園林，也是曹雪芹吸收了當時南北園林的大量素材，并且根據小說中典型人物性格發展和故事情節的需要而創作出來的藝術形象。”［8］雖是文筆園林，可借鑒了揚州園林“書卷氣”的意境特點，既可以在造園上有所借鑒，也可以在繼承中華傳統文化上得到教益。

大觀園是紅樓夢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所，元春省親之后，就成了寶玉及姊妹們玩耍、生活的地方。雖然大觀園是“文筆園林”，是曹雪芹用一支妙筆描繪出的盛大景象，但它在建筑布局、意境層次等方面都顯示出了揚州古典園林的傳統美。這樣美的范例，成為清代許多官僚地主建造園林的藍本。

在整體構思方面，大觀園吸取了揚州園林的豐富營養。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引用劉大觀的話評價揚州園林：“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分軒輊。”［9］揚州園林多亭閣，總是以一條長長的河道為線索，連綴起所有景點。沈復在《浮生六記》中稱贊揚州園林：“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在描寫的時候，曹雪芹沒有直接寫水，而是描寫溪水貫穿全園的過程，讓讀者直接體會到了“以水造景”的意境。《紅樓夢》第十七回描寫了大觀園，大觀園的水流遍布全園，以水為中心，發散開來，符合揚州園林的特色。大觀園中各處流動著的水，不僅靈動而且精致，造景奇特，令人嘆絕。

在意境層次上，大觀園也暗合揚州園林，寶玉及眾姊妹居住的館院按照隱逸山林的風格處理，采用揚州園林常見的方法，用素油涂在建筑材料上，再用石雕、木雕等材料相佐。這樣的設計使大觀園有一種文人雅士之趣。賈政這樣贊嘆瀟湘館：“若能月夜坐在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他又這樣評價蘅蕪院：“此軒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有人說，揚州園林以“書卷氣”的意境特點取勝，從曹雪芹的描述來看，大觀園的確有書卷氣的含蓄，有一種文人雅士的樂趣。

（四）揚州的明月——二分無賴是揚州

有學者提出，曹雪芹筆下“冷月葬詩魂”中的“冷月”，就是揚州的明月。沒有絕對的證據證明這就是揚州的明月，這是一個永遠也沒有答案的命題，但從第七十六回中分析，林黛玉與史湘云中秋月下聯詩，湘云說了一句“寒塘渡鶴影”，黛玉對了一句“冷月葬花魂”。這里離黛玉的香消玉殞，離《紅樓夢》的終結已經不遠了。后人猜想，林黛玉來自揚州，在中秋的皎皎月光之下，這句感嘆命運、抒發情思的詩行中一定聯系著她遙遠的故鄉。月亮的描述原本是具體可感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表達了詩人最原始的感受。就像黛玉在詩中所寫，她的心緒都與那輪明月相連，將滿腔的感情都訴諸揚州月，將其當作擁有思想和情感的對象，仿佛在同月亮對話一般。

對月傾訴在《紅樓夢》中屢見不鮮。黛玉在詩里寫到“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將滿腔的心事都訴諸月亮，月是故鄉明，她所傾訴的月亮也許就是心心念念的揚州月。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黛玉對揚州的眷戀，其實也側面反映了曹雪芹對揚州的不舍與懷念。筆中人即心上人，曹雪芹意有所及，將自己對揚州的一腔心事都滿托在黛玉的肩上了。

《紅樓夢》第八十五回，小旦扮演嫦娥，唱詞說道：“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春花秋月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將故事與黛玉的身世聯系起來，此處似乎是在彰顯黛玉的月神氣質，她自小離開揚州，后來人生如戲，終歸于輪回。曹雪芹離開揚州后，家境逐漸衰頹，在黛玉身上我們能看到曹雪芹落魄的影子，揚州月不再朗照著他，只能通過筆下之思去懷念，人生如戲，充滿禪宗趣味。

三、結語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寶琴寫了一組懷古詩。其中的《廣陵懷古》云：“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只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關于這首詩，后人說它是在借古喻今，又有人說這恰好證明曹雪芹難忘“揚州舊夢”。可見，揚州對曹雪芹來說的確是一場難以忘懷的舊夢，他在故事里忘情地寫著，將一腔情懷融化在揚州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之中，寫就了紅樓的傳奇。

曹雪芹經歷過瞬息繁華，也身經喪亂，親歷過種種世變。揚州的鄉土風情與生活深刻地影響著他，“《紅樓夢》與揚州的關系，是先天的關系，不是后天的關系，是作者與揚州的血肉關系”。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對愛情、飲食文化、建筑園林、揚州月，已經味之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