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振亮

我家老屋隔壁,住著一位老人,九十多歲了,個頭不算高,身子骨還硬扎得像宗祠里的木柱頭,敦實,挺直,臉龐上總似涂了層豬肝色的松節油。
自我懂事起,他就是村里的村支書。初諳世事后,我對他的身世作過探究:他是抗美援朝的幸存者,據他自個講,他們一個營的人都倒趴下了,他是從戰友們的尸骨下拱出來的,受了點皮外傷,手臂上留下兩個手指寬的疤痕。
按族譜上的輩分,我該叫他爺爺,我自小老爸就讓我叫他“滿公”。他本名叫章高雄。據說,他父母給他取名時就寄予了厚望,要他人長得高大,辦事雄得起。
在我的家鄉,只要扯起他的事情,都各有講法:男人說,他的故事要用大號谷籮筐來挑;肚子里裝有墨水的人說,他的故事要用火車皮來拖;村里好唱民歌伴嫁歌的娭毑們說,他的故事唱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滿公看上去鐵面雷公一個,平素講話也似雷公打炸,震得破人耳膜,但他卻是糯米心、糍粑腸。我家隔壁住著個五保老人,與他毫無血緣關系,他卻滿口“老叔老叔”地喊個不停。家里來了客人,砍了豬肉,買了魚蝦,每次吃飯時,定要把老人請到桌邊來。
我回老屋休年假,常見滿公一只手拽著一大桶的衣物,蹣跚著從一條巷子里走出來。鄉親們告訴我,那全是那個五保老人的臟衣褲。前些年,老人病過一次后,就半癱瘓在床了。村里提出開工資給老人請位護理員,滿公不同意:“啊,老叔雖然不是我的直系親人,但他是我們同姓人,是我的隔壁鄰居,我就把他當作我的親叔,我家吃什么,他吃什么,他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幫他做什么,讓他能夠幸福地終老。”老人到了病重期,經常屎尿不清,一般人都不敢進房去,整個房子里散發著一種異味。他沒在意,仍然每天像照顧自己的親爹親媽一樣,端屎端尿,洗臉擦身,忙得不得了。到了趕圩天,老人提出想吃點什么東西,他步行好幾里的山路,趕到集市上去買了背回來,蒸煮好送到床前。
見老支書整天為這位老人操心費神,好些村民勸他:“你老人家都是七八十歲的人啦,且兒孫滿堂,洪福齊天,這些邋里邋遢的事就讓別個去弄好了。再說,你老人家是老支書,村里出幾塊錢找人照顧,也沒誰會說一個‘不字。”可每次他聽著,總要跟你上堂思政課:“啊,我當支書,花幾塊錢,幫他請個護理員,是可以。但我覺得啊,做支書都半輩子多了,照顧好村民,特別是五保戶,這是一種福報。人不能自個兒吃飽喝好就啥事不管,我比起我那些死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們就幸福多了。”村民聽后,嘖嘖稱贊。
滿公在村里領頭幾十年,村里人都是有譜的。談起他在村里干的實事好事,男女老少都能一件件道來:興修了幾千米的環村排洪渠,疏通了水庫主干渠,開發了上千畝的藥材基地,硬化了村內所有的主干道,建起了村口牌樓……而在干群商議,要在村口立塊石碑,把他名字刻上去時,他卻委婉地說:“我的名字要是能夠裝在子孫后代的心里,那比刻在石碑上強多了。”
幾年前,滿公在省城單位上班的滿崽,生下個大胖孫子,找不到合適的人帶小孩,要他進城去照看,他挖出一大堆的理由,就是不去省城。當老板的大兒子在縣城建了棟別墅,要他去享享福,他也扯出了一大坨問題,就是舍不得離開村里的老屋……
這年春節到了,他突然給“金玉滿堂紅”五個兒子都發出“指令”:
“啊,家金呀,你是老大,再過幾個月,就是我老骨頭九十歲生日了,你媽在世時,沒過次生日。我想過一次,你拿點錢給我。”
“啊,家堂呀,你是老師,經濟條件沒他們幾個好。這樣吧,你先借一千塊錢給我,等我過了生日,就全退還給你。”
“啊,紅崽老滿呀,你剛生下二胎,手頭肯定不寬裕……這樣的,老爸有點事跟你商量。你給老爸寄點錢回來,我馬上要過生日了。”
接到老爸的“指令”后,兒子們都覺得蹊蹺,有點云里霧里。老頭子一世人當村干部,對錢摳門得很。村里沒得錢,要辦事,他帶著人去外面找當領導、當老板的募捐,路上,為了節省住宿費,每次往返都選擇坐晚上的綠皮火車。平常家里的剩飯剩菜一吃就是幾天,連湯汁都舍不得倒掉。
“難道是老頭子被人……”“難道是有什么……”可父命難違,再說,老爸從未主動開口要錢、借錢,他馬上要過九十歲生日了,大家都滿足了老人家的要求。
眨眨眼,滿公的生日到了,孩兒們見老爸沒點動靜,一個個要么打電話問究竟,要么發短信追根究底,要么開視頻當面侃……而滿公都是拐彎抹角,不愿正面回答。他家老三家滿,是干公安的,覺得老爸肯定是被人騙了,在了解了兄弟們給老爸的賀壽款數目后,實在不放心,就帶著公安局經警大隊的人員上門調查。村民驚訝,全村嘩然。然而,滿公就是金口不開,笑而不答。
半個月后,市電視臺播出一則新聞,滿公站在一座鄉村學校的操場上,九個衣衫襤褸的貧困孩子圍在他身邊,有說有笑,開心至極。下面現出一行文字:“一位九旬老人的扶貧心愿,把兒孫們為他過九十歲生日的九千元錢全部捐獻給了矮婆寨村的孩子……”
消息傳到滿公的孩子們耳里,一個個釋懷,臉上漾起山茶花般的笑靨,忙回家給老爸補辦了一個遲到的家庭生日宴會。
題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