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不走的熱鬧

祝海霞

六年前的一個冬天，外婆掃雪時不小心滑了一跤，造成了股骨骨裂。老年人摔跤是很危險的事情，所幸發現得早并被及時送往醫院，才沒有出現不可挽回的結果。

在幾個兒女的精心護理下，外婆的身體恢復得不錯。只不過，那一跤摔碎了外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信心。

大半輩子都自認好命的外婆忽然失去了內心的秩序。看著比她年歲還大的老人們說笑玩鬧自由行走，她嘆惜命運的不公。她從不埋怨誰，但會獨自哀傷，仿佛慨嘆自己善良一生，卻最終沒成為被生活眷戀、照拂的那一個。

外婆的兒女們以及她的老牌友們都勸慰她：“想開點，能活到八十歲，已經很不錯啦！”但是，外婆不甘心。

我總以為人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通透的，可似乎并非如此。人的求生欲和對這個世界的眷戀，總是會超乎我們的想象，就像外婆，她在八十三歲高齡時，仍總是執著地問：“人為什么不可以越活越年輕？！”這已經上升到了哲學倫理的高度，沒有人能回答她。

沒有人可以對話的外婆越來越寂寞。她的器官越來越羸弱，可她的頭腦始終很清晰，思維好像也出現了反彈，在她日漸枯萎的身體上一路高歌。

她的情緒反復無常，母親和舅舅姨媽們小心伺候。但這份小心翼翼讓她感受到了自己沒有被公平對待——她期待自己像一個正常的、精力充沛的人一樣被正常對待，而不是像一個囚徒一樣喪失了了解一切事情的權利。

我勸她：“大家不告訴你，有兩個原因。一是跟你說了沒用，二是不想讓你操心。”外婆立刻反駁：“如果什么都不告訴我，那我和活死人有什么區別？”

那一刻，我明白了，外婆也許并不是害怕她的軀體日漸萎縮僵硬，而是擔心精神世界日漸空虛逼仄。她一邊期待逆天改命，一邊卻又不顧身體狀況要求打牌、要求去人多的地方，她圖的是再多看一眼、多感受一回人間的熱鬧。

對外婆來說，嬉笑怒罵的日子，才活色生香。而生活于她，不過是大夢一場，她正處在夢醒時分，固執而又絕望地驅趕身邊的蒼涼。

其實，我很不解，外公在地下等候多年，外婆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外公病重的那段時間，外婆其實表現得異常冷漠，不僅不幫著伺候，還怪兒女們忽略她這個母親。其實，我明白關于外公離開，最難受、最失落的應該是外婆。兒女們再孝順，大抵也不及外公將一日三餐端到她的嘴旁，白天陪她解悶，晚上幫她鋪床。可外婆是沒有勇氣隨外公一起去的，所以她只能用冷漠來掩蓋內心的傷痛，堅強地面對未來最好的辦法不就是把痛苦雪藏嗎？

外婆渴望一生像花兒一樣被保護，卻不得不像野草一樣直面生活的風雨。生命到盡頭不過如此，這樣的落差，對于多愁善感的外婆來說，盡管有幾十年時光作緩沖，仍然不免失落和不甘。

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朗費羅說，生命是珍貴之物，死是最大的罪惡。這與外婆的想法不謀而合。外婆始終信奉：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也正因此，外婆終究沒有了悟，留下了諸多遺憾。但這也無可奈何，所幸的是，留于塵世的，有愛她、懷念她的人，還有她愛著的孩子們和這無盡的熱鬧。